古人诗曰:
初雪寒梅凝思望,不见春来桃花开。
一行鸿雁飞南去,归来却是孤只还。
自古以来,事到终来多为悲,鲜有喜乐也。且看:俗人岁终身死去,是悲;一门无子断传承,是悲,氏族零落沿街讨,是悲,王朝送葬祖宗业,是悲。
纵是雄才盖世,也难脱此道。蝼蚁命途,却又该走向何方?
今日兴来,挥笔潦草,诸位看官,献丑了。
“年少无为事,老来空叹息。
仰观天上月,愁事生心头。
哎~”
秦府内,一声叹息,教人惆怅,于这静夜中略显突兀,这夜下寂凉,何人不眠,伫此悲叹?
朦胧月下,隐约瞧见一人,他身着灰袍,双手负背,衣裳任由凉风吹拂,呼呼作响,而他只顾抬头仰望九天冷月,无心听风。
待吟念毕了,是无人回应,只有断断续续的蟋蟀声于这夜幽中起伏,他顿了片息,又叹一声,声未落,身后便响起一道柔音“老爷,夜黑天凉,早些入寝,以免受寒,现下事繁,当是保重身体要紧啊。”
闻声,男子立时展眉,愁色一扫而消,回身望去,只见一约不惑妇女倚靠门边,其身着素布,神色俱疲,浅风微拂,那妇人便是站立不稳。
男子见状,急走上前搀扶,轻声道“夫人才诞下幼子,体弱身虚,此时门外风凉,夫人受寒不得,该好好静养才是,怎能出了房门?”
说话间,男子已是将女人搀扶进屋,提手将房门合紧,女人笑道“得老爷心中挂念,内人欢喜。”
男子望着床沿熟睡的婴孩,不觉露出一丝笑意,但一转眼,男子又摇头轻叹,女子见状,便服侍其褪去衣裳,招其下坐,紧接着开始揉起了男子肩膀,道“老爷无需惆怅,今时家中虽无成山金银,但也还有些口粮。虽生不风光,但衣食尚余,这便好了。”
那男子轻轻拍了拍女子的手,道“娘子啊,自从跟了我,便吃了不少苦头,你娘俩辛苦了。”
女子笑道“老爷言重了,奴家有幸得老爷垂怜,已是天大的福分,今能为老爷续下香火,是奴家之幸。想来,若无老爷收留,奴家却不知流浪于何处,或是曝尸荒野,喂了豺狼,也说不准,如今拜老爷赏赐,有房栖身,有衣暖体,于奴家而言,已是再生之恩,却怎敢言辞半句辛苦?”
女子声说,或是思想悲事,气也弱了几分,男子忙起身宽慰,两人坐在床沿,一人一语,半许,才睡去。
第二日,破晓东方,雄鸡长鸣,天已明亮,秦府大门咯吱一声响,厚重的两扇大门缓缓打开,秦国志缓步而出,要往城外清河走一遭,吃一口山河清气。每日晨曦而出,此是秦国志的习惯,多年来,风雨无阻。
“秦老爷出门观山呐。”
路过门店,稀稀散散的几个食客在店内朝食,也不知是谁问候了这一句。
秦国志听闻,颔首浅回,脚不曾停下,直往城外走去。
“往上三五年,秦府也是城内一等一的权贵之势,喊一声秦老爷,得回一声响应,那是我等之幸事。谁曾想,今朝却落得这般模样。”
“谁说不是呢?但自老秦爷仙逝,秦府就一日不如一日,可谓日薄西山也。”
“秦老爷年盛之时若听得父母半点劝告,安心留家,继承祖业,秦府或更上一层楼,也未可知。”
“时不可待,天不候人。”
“当初秦老爷出城,可是热闹的紧,铺上了十里红毯,锣鼓齐鸣,当初各位对秦府摆出的宴席可是吃得香甜呐。试想,若是秦老爷外出寻得了机遇,诸位可又是这般态度?”
“成败定是非。今朝这般,也非我等所能左右,便当做茶言饭语,亦无不可。”
“……”
店内满语,秦国志已然听不见,但他心里比谁都明白。秦府作为本地权贵,本应向好,但秦府人丁稀疏,仅他秦国志一根独苗,集万般宠爱于一身,以致他年轻时傲气凌人,自命不凡,立志游遍五湖四海,学成万家之术,做世间的才人。但天不遂人愿,弱冠之年而出,知命之年而归,游离三十载,一无所获,唯有青丝变白发,盛气变沧桑。若要说真有收获,那或许便是如今的夫人了。
在秦国志游离期间,久年不归,亦无音讯,秦府上下皆以为其在外遭遇不测,早已客死他乡矣,一时间,众人尽皆唏嘘。却不想,秦国志并没有死去,只是走了很长的路,长到他要用三十年的时间才能走回来,长到他要用一辈子来弥补。
而待归来之时,老母亲已然仙逝多年,便也不曾尽得半分孝,唯有老迈的父亲在打理着这偌大的秦府,见到多年未归的儿子,老秦主泪眼婆娑,一时欢喜而极,气血攻心,便也驾鹤西去了,秦国志才回家,就接手了府内事物,但秦国志过惯了漂泊无依的日子,这打理家族事业却是一窍不通,财不能理,事不能通,左右碰壁。
而今,秦国志每每回想,便心生惆怅,却也无可奈何,唯有叹息,方能吐出心中愁气。
如今的秦府,只剩下一个老弱仆人,府内人皆唤她四娘,自秦国志降生起,她便服侍着,至今,秦府没落,其他人各有理由而走,唯她不曾离去,而今秦国志老来得子,她愈加辛勤,一心照顾着秦国志的儿子。
秦国志出了门,穿过街头巷尾,一路走出城外,至河沿,望着眼前延绵的青山,翠绿的河水,喃喃道“我离去时山水是这般,我归来时,山水亦是这般。只是岁月催人老,三十年匆匆,我面上已是两鬓斑白。岁月不改山水貌,只留银发在人间。老矣,老矣。”不觉间又叹了一声,双眼朦胧着许些泪花。
秦国志向着河沿往上走了三里,望见林中猴子摘桃,麋鹿饮水,青鸟高飞,一时便觉舒畅,心中愁气消了不少,如此静看半刻,平了心境,便回了城去。
方才转身,忽听得几声尖锐的鸟叫声传来,秦国志顿下脚步,闻声望去,见那河对面一株古木树梢上盘踞着一条花红长虫,此时正转入鸟巢中,露出半截身子在外,尾巴轻轻的摇晃着,而那鸟巢外有两只麻雀在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扑通扑通的扇着翅膀,显得急促又惊慌,只不敢驱蛇,任由毒蛇吞子,秦国志见了,心下大惊,不忍见那幼鸟葬身蛇腹,忙弯腰拾了一块石子,便向长虫扔去,奈何人老身衰,力气不足,石子便是也不曾到过河岸,一连扔了五次,但石子的距离却一次比一次短,秦国志摇头悲叹,自言道“非我不救,只是不能啊。”
说罢,两眼滴泪,只能空空看那长虫吞了幼鸟远去,秦国志望着那还在一旁着急的两只麻雀,又说道“天命不可违,幼儿已逝,那毒虫远走,你夫妻两不可过度悲伤,且换个地,重新筑巢,再续香火。”
说罢,秦国志摇头叹气,缓步回城而去。
走了许久,至城门前,秦国志还未回神,前方忽起马蹄之声,秦国志抬首而望,只见四五匹马奔腾而来,这康庄大道,各路商人起早赶路,多方镖局集人走镖,人行马走,如此种种,是为常态,他便也不放心上。只垂首往前走,行了十来步,却不想,那奔腾马匹竟直朝他而来,转瞬便将他围住,一时间,城门前聚集了不少的民众。
且看,那马匹雄壮,过处尽是飞沙走石,秦国志忙遮了眼睛,半响,尘埃落定,秦国志睁开眼,方才看清来者模样。
为首者,骑着一匹大黑马,身型威猛,头披长发,身着锦衣,束玉带,穿长靴,可谓肥马轻裘,而其随从,皆是黑衣裹体,腰挂长刀,面黑眼大,十分凶恶。
“秦老爷,却有这般雅致,观山听水。”为首之人开口说道。
秦国志忙躬身拜道“柳三爷说笑,老夫胸无点墨,岁月荒诞,怎敢狂言效仿文人雅士?”
柳三爷不语,又上下打量秦国志一番,才道“你长我幼,却不敢受此称呼。今日来,不为别的,只想问秦府欠我柳家的账,几时能还?”
秦国志闻言,身形一顿,躬着的身还未直起,又暗自摇头,只觉身疲心累,胸中似有千斤巨石压着,教他喘不过气,但即是如此,却也只能笑着回道“再宽限几日,待我置买家产,有了钱,便来还账。只求柳三爷再宽松些日子。”
柳三爷道“你却也不止欠我一家的钱,这城内,少说也得有五六家大债主,便是卖了秦府,也是资不抵债,届时如何保我柳家的能还上?”
秦国志道“待我有钱,当先还柳家之债。”
柳生道“这般说,那也好办,只是口说无凭,我拟了一份契约,秦老爷细看,若是无疑,你便签了,从此你我两家两互不相欠。”
说罢,便将一纸落在秦国志身前,秦国志弯腰捡起,铺开看来,只一眼,便觉天昏地暗,登时慌乱不已,只因这契中所写,乃秦府地契,若是秦国志签了姓名,那便是将秦府交送柳氏,那时便无家可归,无处安身,若是他孤身一人,倒也无妨,毕竟在外漂泊三十载,已有“人落处,则家生”的思想,只是近日家中诞下幼子,加之夫人羸弱,经不得折腾,秦国志心中不忍,只听得扑通一声,秦国志双膝跪地,眼中垂泪道“三爷,家中老弱幼安置需要些时日,望三爷垂怜垂怜,待些日子,老夫定将本息一并奉上。”
说罢,磕了八个响头,众人看着,只见地上石子沾了些血。
闻言,柳三爷下了马,绕着秦国志走一圈,道“秦老爷呀秦老爷。回想年少之时,你是何等的风流,手指天上月,众人摘;眼看青宵玉,众人献。那时的你,便是我之师范,我想着‘长大后,定要成你一般,威风凛凛,睥睨八方’。哎……却不曾想,造化弄人,彼时我十岁,你二十岁,正当弱冠,正值风流之际,你不听家中劝阻,自持才智过人,一心要上江湖历练,这一去,三十载,沧海桑田,昔日惨绿少年,今日狼狈不堪,还要跪求于我,可谓时过而事衰也。”
秦府作为城中老牌权贵,何等受过这般屈辱,何况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秦府不再是过去的秦府,人前跪拜,已是不争的事实。
秦国志只是垂泪恳求,不肯签字画押,柳三爷见状,摇头说道“秦老爷不知,我此番前来,并非己愿,也是有苦衷的。”
秦国志茫然问道“三爷有何苦衷?”
柳三也缓缓说道“昨夜我梦到一个老神仙,叫我今日来收秦府地契,若是不随老神仙的愿,他便灭我柳氏满门,拿我柳氏儿孙剥皮抽筋做鼓琴,捉我柳氏女子卖送花楼做娼妓,只教柳氏吃尽人间苦楚,永不得翻身啊,你说说,我一个普通凡人,怎能不怕?哎!秦老爷莫要怪小人心狠,我也是行不由心啊,望秦老爷见谅。”
秦国志又说道“只是一梦,三爷怎能当真?”
柳三爷说道“虽是一梦,我却不敢拿柳氏做赌注啊。”
说罢,两人无言,半响,柳三爷又说道“且请秦老爷签了字,以免伤了和气。”
秦国志回想家中老幼,一口咬定“不签。”
话落,柳三爷面色忽冷,只狠道“今日成也成,不成也得成。我走一遭,定要事成。来人,秦老爷手脚不便,你们帮帮他。”
说罢,柳三爷的随从立即将秦国志摁住,两人束脚,两人束手,直让秦国志动弹不得,接着,只见其中一随从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刀,明晃晃,亮堂堂,摄人心魂,秦国志大惊失色,道“尔等怎敢光天化日之下行凶?视王法如无物。”
柳三爷闻言,笑道“王法?何为王法?杀人放火,是王法;欠债还钱,便非王法?只许欠钱不还,不可伸手讨债?哼!若真是这般,我柳生今日便要逆了王法,又如何?但终是人少好办事。”
随即转身对着围观群众道“柳家办事,无关人群速速离去,三息不去者,于秦老爷同办。”
柳三爷在城内是有名的凶人,惯以杀人为乐,凡家中犯事者,轻者断臂剜膑,重者人头落地,若柳三爷杀性大起而无可受刑者,便去官家囚牢中寻罪徒解瘾,可谓凶名外扬,百姓对其之惧怕,如惧恶虎,已是深入人心,今闻言,便头也不回的四散开来,秦国志见此,暗道“天要亡我矣。”
心在刹那,似也停了跳动,随即合眼不再挣扎,静等命运的审判。
医者仁心救死扶伤,
柳三爷见这般,极是满意,对着持刀随从点头示意,那柳家随从得到指示,走近秦国志身前,双手高举长刀,深吸了一口气,只听得嘿呀一声,长刀疾落,秦国志右手随刀而离,同时一声惨叫响起,那随从即将秦国志断离的右手捡起,另一随从现场磨墨,展笔,待备全,持秦国志断手握笔,于地契上签了字,画了押,而后将签状递与柳三爷,柳三爷接过,看着手中地契,俯下身道“有劳秦老爷了。”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远去。
其随从将秦国志断离的右手随手扔在地上,便也骑马相随而去。
按理,这光天行凶,早应惊动了官府,但今日却不曾见得半点官府身影,那城门护卫更是不知所踪。前些年,便是秦府仆人打了个喷嚏,那七里八乡,贱民权贵,无不排队送药,只为在秦府仆人面前留个名。谁想,今日却是这般凄凉,可是‘势败人离,树倒鸟散’。
此时的秦国志瘫倒在地,双眼迷茫,右手血流如注,却也不加制止,任其流之。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老人走来,其身后跟着数名青年,那老者走上前,俯身拾起秦国志右手,为其包扎,而秦国志不知何时已然晕了过去,只见那老人手起手落,游刃有余,极是娴熟,一看便知是位老医生,而因包扎过程中触碰到了伤口,却将秦国志惊醒,睁眼望见老人,呼道“张大夫。”
或因流血过多而而极为虚弱,那声如蝇蚊,细不可闻,张大夫道“勿惊,安心歇息。”
张大夫裹住了伤口,唤上身旁徒弟,撑起架子,将秦国志抬往秦府而去。
这张大夫是城中有名的大夫,十里八乡都流传着他的名头,而其年少之时曾受过老秦爷的恩惠,这些年来一直对秦府照顾有加,而方才发生的事,不知是谁通晓了张大夫,故其赶来。
秦府内,秦夫人在床前来回踱步,道“四娘,今日老爷为何久而未归?我只觉心烦意乱,却也不知是为何。”
四娘道“夫人莫要心焦,老爷该也快回了。夫人当应惜些身子才是,如今夫人身虚体弱,气血不畅,以致体内积了些污气,进而坏了精神。这些日子,夫人只需安心修养便是。待身子健好,方才能为老爷做些事。”
秦夫人方要回应,那门外便响起了一道声音“秦夫人,秦夫人。秦夫人可在家?”
秦夫人与四娘闻声,急收心思,匆忙出门迎去,开了门,见来者为张大夫,道“张大夫,今日不知尊驾登门,有失远迎,万望见谅。”
张大夫摆摆手,叹了一声,道“夫人随我来。”
说着便将秦夫人引至秦国志身旁,道“秦老爷今日城中遇险,幸好老朽及时赶到,若是晚上半刻钟,便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矣。”
那秦夫人看着架子上昏迷不醒、脸色惨白的秦国志,又看到其右手裹着白布渗着猩红,只觉两眼一黑,双腿一软,便也昏了过去。
好在张大夫眼疾手快,及时扶住,避免秦夫人摔倒在地板上,随后张大夫便与四娘合力将秦夫人搀扶进屋,一边唤徒弟将秦国志扶上床,盖了被子,方才退去。
张大夫为秦夫人把了脉,只道“夫人血不足,气不清,体内气血混乱。我开一副药,劳烦四娘走一趟,抓些药,顺带煎来与夫人吃。”
说罢,便撑开纸,拿出笔墨,写上何首乌二两、当归三钱、大红枣五两、人参七铢、党参三两。写罢,道“中晚各吃一次,吃上两月,夫人便血回气清,开始好转,再静养半年,可恢复如初矣。有劳四娘了。”说毕,将药方递与四娘,那四娘领过,便往药铺而去。
张大夫又来为秦国志把了脉,自顾道“秦老爷近期过劳,以致隐疾成型,而今又遭此大难,体内血流不足,心微脉小,气若游丝,却不知能否顺利醒来呀!”
说罢,转头与徒弟说道“你速速回家,告知你师娘事因,我今日坐留秦府,便不回去了,叫她勿要心忧。”
徒弟领命而走,紧接着张大夫又铺纸磨墨,一连写了几份药方,递与徒弟,唤之取材而去,又唤其他徒弟去砍柴烧水,一连诸事吩咐,待事毕,张大夫方才坐下歇息。
此时的张大夫已是额头细汗频频,毕竟他也是年近花甲之人,经不得这般折腾。
而在城内的另一座府邸,柳氏庄园内,柳家大堂,一白发老者合眼静坐正堂,一着灰衣,面多褶皱,左方一丫鬟掌扇,右边一侍女沏茶,座下两旁各有三名带刀侍卫。
那侍女丫鬟豆蔻年华,面容娇嫩,那侍卫熊腰虎背,恶比穷奇。
老者后壁挂着一副双虎搏杀图,堂厅柱上刻着龙飞凤舞样。
此刻堂内静寂无声,只闻院内蝉鸣。
忽地,那蝉声戛然而止,接着步伐声渐起。
“主人,三爷拜见。”一侍卫入门禀报。
老者眼未睁,淡淡道“嗯~”
只见柳三爷静步而来,风都不曾带上半点,缓至座下,道“父亲,地契上秦国志已签字画押,那秦府地基,已是我柳家基业,只要父亲一声令下,我们随时入驻秦府。”
说着,将秦国志签下的契约,双手恭敬递出,老者身旁侍卫接过,呈与老者。
而堂上老者闻言,缓缓睁开双眼,接过地契,看了一眼,不紧不慢道“不急不急。秦府扎根此城数十载,其根基之深,不可小觑。城内多少势力与秦府有染,又有多少权贵护着秦府,我们亦无可知。这块肉太肥,且非我一家独吃,总有人做出头鸟。正所谓好事不怕晚,静等东风来。”
说罢,老者又合上了双眼,而柳三爷俯首称是,又见老者静息,便缓步退出了大堂,一刹那,堂上又静了下来,院内蝉鸣也响了起来。
不觉间,已是日落西斜。
秦府内,四娘脸上有几分急色,一边安抚着哭泣的婴孩,一边问道“张大夫,这老爷未醒,夫人也未醒,该如何是好?”
张大夫脸上已显几分倦意,闻言,道“夫人脉动如常,气已平稳,不多时,便该醒过来了。只是这秦老爷,气渐弱,脉渐衰,只怕,哎……醒与不醒,全看天意啊。”
四娘闻言,大惊失色,急急从怀中取出一块碧玉,递与张大夫,哀声道“张大夫,俾人钱财无几,唯有此方玉佩在身,张大夫莫要嫌弃,老身别无他求,只求救回我家老爷。”
张大夫见此,急忙扶起四娘,道“四娘见外了,老秦主于我有恩,秦府之事便是在下之事,何来谈论钱财一说?更盛者,我身为医者,所奉行之道,便是‘救死扶伤’,救回秦老爷,是我身为医者之职责也。只是秦老爷情形严峻,活还是死,却也非我所能定,唯有听天由命矣。”
四娘闻言,只哀声垂泪,张大夫见此,唯有摇头叹息,二人不再言语。
天渐黑,声渐寂。
秦国志悠悠醒来,一时间,只觉头昏脑涨,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静了片息,头上胀痛之感微退,张眼细看,四下一片漆黑,寂静无声,无夜莺啼鸣,无夜虫吱叫,如坠空幽之谷,如那海上孤叶,秦国志唤了两声夫人,无人应答,又唤两声四娘,空寂无应,身处如此空幽暗黑之地,秦国志心生惧怕,只觉浑身冰凉,霎时间,一股恐惧之感由心而生,也顾不得身处何地,只胡乱奔走,慌不择路,但天黑路不平,枯藤来捣乱,将那秦国志拌倒了好几次,身上衣物已是破开了几个口子,正值无助之际,只见前方闪出了几点亮光,秦国志望去,见一黑影提着一个着了灯芯的白纸灯笼缓步而行,便急忙喊道“救命,救命。前方的好人家,救救我。”
那灯点顿了一顿,往上抬了抬,接着扯着嗓子道“可是秦国志,秦老爷?”
秦国志道“正是,正是。”
那提灯之人闻言,疾步上前,将秦国志扶起,此时人近灯明,秦国志方才看得清来人者模样,乃一垂髫小儿,其粉面雕琢,头上青丝缚两角,身裹绿衣,稚声道“晚来接迎,教秦老爷受了折磨,是小奴之过,万望秦老爷不要怪罪。”
秦国志望着眼前陌生孩童,道“你认得我?”
童子道“不认得。”
秦国志道“那你如何得知我要来?”
童子道“我不知道。只是我家主人三日前吩咐我,教我每夜丑时至此,说秦老爷会经过此处,若遇着,便将秦老爷接往主人家里去。”
秦国志又问“你家主人是何人?”
童子道“主人告诫于我,说不能透露主人姓名,不然,便将我抽魂灭魄,挫骨扬灰。”
闻言,秦国志心中悚惧,也只装作镇静,道“你家主人该是吓唬你。”
童子道“非也非也。我家主人言出即行,是个讲究人。”
言罢,秦国志无语,只跟随在后,默默相随,两人走了半刻钟,行至一处草屋前,屋内灯光闪烁,童子道“我家主人在舍内,秦老爷请入。”
说罢,便手执灯笼静立于门旁,秦国志见此,便也无奈,转身走上前,推门而入,待门开时,引入眼帘的,是一黑衣青年坐于火炉前,煮水烧茶,见秦国志到来,便起身作揖道“秦老爷,久仰。寒舍狭窄,屈尊就坐。”
秦老爷急忙回礼,道“无名老朽,敢劳公子挂念。今日幸得公子相助,方才见得光明,谢恩不及,却怎言屋舍贫狭?再者,这屋内锅碗瓢盆,桌椅板凳,样样齐全,可谓丰满。”
黑衣男子呵呵笑道“秦老爷说笑了,且上座。”
秦国志顺势而坐,黑衣男子递过香茶,道“山野粗茶,只当润口。”
秦国志双手接过,微品,只道好茶。
待饮毕,秦国志问道“来时匆急,不及问道公子姓名,敢问公子尊姓?”
黑衣男子道“偏地野姓,不足为道,若秦老爷愿开贵口,只唤我听山先生便好。”
秦国志闻言,起身作礼道“公子无心交友,老朽也不叨扰,告辞!”
黑衣男子见此,忙道“秦老爷曲解我也,曲解我也。”
秦国志回道“君子相交,当以诚为始,公子姓名不提,只以假字糊弄老朽,吾虽学不精,业不成,却也走了许多路,见过许多名山大川,拜过许多高人隐士,纵使老朽只是俗人,却也与他等诚心相交,诚为朋友,今日遇见公子,似比隐士更胜,却只糊弄老朽,老朽身微,无福与公子相识,只有告辞。”
黑衣男子笑道“吾有难言,望秦老爷坐下静听,如何?”
秦国志道“是何故也?”
说罢,便回身下坐,黑衣男子见状,为秦国志续上了一杯香茶,继而缓缓开口道“我是颗无根的浮萍,自生来便游离于世间,不知父母姓甚名谁,不知家住何处,不知祖籍何在,幸有师父收留,养我成长为人,教我读书认字,传我一身本领,只是,我未及尽孝,师父便已是人间苦行修满,羽化登仙而去,故而我继承了师父的名号,便唤做听山居士,仅此而已。”
秦国志听罢,哎呀一声,便急忙起身又作了一个大礼,道“老朽愚莽,当罚,当罚。”
说罢,便自掌嘴三下,黑衣男子忙将秦国志扶起,道“秦老爷严重,严重了。事先不明真相,行无过也。”
两人谈论许久,秦国志忽道“公子如何识得老朽?”
听山先生道“我不止识得秦老爷,还识得老秦主。”
秦国志骇然一惊,道“公子莫要说笑,老朽虽老,眼却明亮,以我看,公子当是而立之年,与我父亲岁龄相差甚远,却如何与我父亲相识?”
听山先生呵呵笑了笑,未应答秦国志,只捧起桌上茶水细细品尝,待一蛊清茶入喉,方才缓缓道“秦老爷,可知此处是何地名?”
此一言,秦国志忽而大悟,来此许久,却未知此处是何地,只觉得此地诡异异常,但也未曾多想,此时眼前之人说起,秦国志便连忙问道“敢问公子,此是何地?”
听山先生道“此处是往黄泉路的路上,按理,该由鬼差来接引,只是鬼差今日事繁,未及分身至此,而吾凑巧路过,便请老爷落屋歇息。”
言落,秦国志心中一惊,手中的茶杯应声而落,于地上四分五裂,茶水四溅,听山先生继续道“秦老爷莫要担忧,此处虽往黄泉路而去,但还未至,安心,安心。”
秦国志顿时想起柳家三爷在街头砍下自己右手的事,只依稀记得城中张大夫赶来,两人未有交谈,自己便再无记忆,今回想至此,秦国志将右手抬起,细看,却是完好,便疑问道“这是为何?”
听山先生缓缓而言“生前断臂,死后当也分离,以证生前因,死后果,此乃天理。奈何吾见不得鲜血淋漓,也见不得凡人受苦,恰巧,吾又学了些雕虫小技,便在此为秦老爷续上断臂,好教秦老爷少受些苦楚。”
秦国志闻言,作揖称谢,又问道“先生在此等候,是为何事?”
听山先生不语,只是喝茶,秦国志也不催促,亦拾茶而品,半响,方道“我看秦老爷阳寿未尽,见不得冤案平增,便在此等候,好教秦老爷还阳人间。”
秦国志苦笑道“生死轮回,乃天道,以人力逆转,古往今来,未曾有之,便是听闻,亦未闻也,非小瞧了先生,只是天道之下,人皆蝼蚁。”
听山先生点头称是,秦国志又道“便是还了阳,却也无家,往何处?只是可怜家中妻子,孤苦无依,四处漂泊。哎~”
听山先生道“秦老爷年少之时便已行了万里路,见了万般事,心志当是坚如磐石,今却如何这般怯懦?失了还阳念头?”
秦国志默然无语,或是年少之时的盛气早已耗净,或是有了妻子增生了优柔,或是家产颓败而心生郁结,秦国志却也不知,只觉心中迷茫,一死了之,也当是解脱。
听山先生又说道“昔年秦老爷有孤身入江湖的魄力,今日当也该有撑起家儿老小的觉悟。一味退避,不是解事之法,唯有担起,才是出路。”
秦国志叹道“幼儿初诞,我如何忍心撇之?家妻羸弱,我如何安心逃之?只是身处黄泉道,却也无奈啊。”
说罢,秦国志泪眼婆娑,哭泣声不止,听山先生好声宽慰。
正在二人言说之际,忽闻雄鸡长鸣,听山先生的壶中茶水恰也见底,听山先生便道“鸡鸣鬼散,阴弱阳生。秦老爷该走了。”
说罢,对着门外童子唤道“长生,代我送秦老爷一道。”
接着屋门敞开,那粉嫩童子同是提着一盏灯笼,至秦国志身前,恭敬说道“秦老爷,请~”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秦国志茫然无措,望着屋外,依旧漆黑如墨,再转身回望,听山先生早已没了身影,只有空空火炉与一盏茶壶,一时间,秦国志只觉方才皆为虚妄,若非身前童子尚存,秦国志必然当作夜梦。
哎~
秦国志浅叹一声,便与童子出门而去,童子在前掌灯亮路,秦国志在后相随,两人行了许久,秦国志忽听水响,便问“敢问小童,前方可是有河流?”
童子道“回秦老爷,前方是有河流。”
秦国志又问“水深几何?宽几许?可有渡船?”
童子道“水不知多深,宽不知边际,那渡船,更是没有了。”
秦国志道“那我们如何走过?”
童子道“自有法子。”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觉间,已至河边,望着前方湍急奔流之水,秦国志正无措之际,童子忽抬灯说道“秦老爷,快看,水中有两条大金鲤鱼。”
这夜黑不见五指,虽有灯笼作亮,却也难着黑夜之明,秦国志扯着身子往前看,唤道“哪里,哪里。”
纵是脚尖已触河水,也只是不见,唯有水流,童子指着水里道“这里,这里,这河中金鲤,与人间不同,乃大吉之物,且极为稀少,活上十世,也未必能见上一眼,如若有幸得见,可护佑一族平安,保享荣华富贵。”
秦国志闻言,想起家中妻儿,便愈加想看,只得探出身子往前,半只脚已浸河水,正寻找之际,那童子忽至身后,一把将秦国志推入水中,秦国志大惊而起,四下环顾,原来是自己房屋,歇了半息,方知是南柯一梦。
此时天微亮,鸡长鸣,秦国志方静下神,却听屋外有邻童歌唱,只道:
水流过,花相随,迁去他乡籽重开。
鸠占巢,鹊远去,留下空穴已无意。
儿歌声渐远,秦国志却沉思。
不觉叹了一气,忽低头,见秦夫人静趴在床沿,还未醒,秦国志手轻抚其背,顺着将毯子盖在夫人身上。
原来昨夜秦夫人已是醒来,见自己夫君昏沉,又听得张大夫言之极危,心中不安,便来服侍,进了夜半,困意难抵,便在床沿睡着了,今秦国志为其盖被,夫人只觉温暖,正欲沉睡,忽而觉察身披轻被,一时惊醒而来,睁眼看,只见秦国志已然醒来,正坐床上看着自己,秦夫人大喜,急唤道“四娘,张大夫,我夫君已醒。”
一连喊了三五声,此时四娘正哄小少爷,听闻秦夫人喊声,一把抱起少爷,便急忙赶来。张大夫睡在客房,一夜浅眠,听得秦夫人呼唤,一边更衣一边走,至秦国志门前,腰带还未束紧,进门便问秦国志病况,再为其把脉,初时,张大夫疑惑,随时流逝,张大夫却是眉头紧锁,忽而问道“敢问夫人,昨夜是喂服秦老爷何物?”
秦夫人道“只服侍喝了一点淡水。”
张大夫摇头不解,道“奇怪,奇怪。今秦老爷脉搏平稳,跳动有力,面亦红润,不似失血过多之人。怪事,怪事。”
问及秦国志,秦国志也只摇头,道是不知。
张大夫不明所以,便吩咐秦国志好生歇息,又开了些许药方,便回家去了。
待张大夫走后,秦国志望着夫人与四娘,细说那柳家三爷所行之事及地契相关,四娘愤愤不平,夫人宽心抚慰,秦国志叹气连连,唯有秦家小少爷咿咿呀呀,不知悲喜。
片响,秦国志道“即是地契不在,那我等便远离此处吧。”
秦夫人噙泪道“君远去,妾相随,从一而终。”
四娘坚定道“老爷若不驱赶,老妪贱命一条,当赔于老爷。”
秦国志垂泪不言,三人伤悲之时,忽敲门声响起,四娘起身相迎,未及门下,便问“何人?”
门外声响起,道“王雨。”
闻声,四娘脚步快了几分,回道“原是王府二爷,失迎失迎。”
说着,已至门下,开了门,四娘又道“不知二爷尊驾到访,是为何事?”
王雨道“秦老爷可在家中?”
四娘回道“在的在的,二爷且随我来。”
说着,便将王雨领至秦国志身前,秦国志早已至门外等候,见王雨到,二人客气一番,接着秦国志便将王雨引至客堂,侍茶就坐,秦国志道“二爷来此,何事?”
王雨道“老哥恕罪,家中事繁,至今日,方才听得柳家对秦老哥所行之恶,嘿呀,这柳老三,真不是个人,却行这般坏事,若被我逮到,定将他抽筋扒皮,做个无皮鼠。今日来此,别无他事,只求老哥无恙,便可。”
秦国志回道“多谢贤弟挂念,吾身尚且安好。”
王雨又道“接下来,老哥如何打算?”
秦国志道“此地既无容身之所,那便四海为家。”
王雨愤然道“这柳家欺人太甚,老哥,秦府在城中尚有余威,只需你一言,我等便向柳家讨个说法,为老哥出口恶气。”
秦国志道“罢了罢了。秦府已是落败,柳家正值当日,你等生而不易,却不可于柳家交恶,坏了前程。”
王雨道“那哥哥无需远去,王府不大,却也容得下哥哥嫂子一家,柳家虽大,却也不敢在王府门前撒野,哥哥安心居住,如何?”
秦国志道“二爷好意,秦某心领了,只是秦府颓败,债主繁多,为免王府遭殃,便是不往王府了,留些清净。”
话说这王府也是城中权贵,与那柳家不相上下,但却与秦府交好,今日来此,本想借秦国志之势,联合城中其他势力,打压柳家,却不曾想秦国志已无斗志,王雨也只能作罢,又问“老哥何时走?”
秦国志道“明天就走。”
王雨道“这般急促?”
秦国志点头称是,又道“待我离去,这秦府家产分割售卖,还债补息,便拜求于贤弟打理了,若是资不抵债,请贤弟垫付,老朽有生之年,定将补还,若老朽死而债尚存,便由我儿来继。”
王雨朗声道“老哥宽心,剩余之事,皆由老弟打理。待明日老弟再安排几名家中好手,以护送哥哥远去,防那柳家阴手。”
秦国志作揖称谢,王雨又问“往何处去?”
秦国志道“往东而去,入沧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