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痨瘵毒的毒性你们也知晓,若宝儿真吃了那蝶蛊,绝活不到今日。”苏珍宝手腕一翻,药箱啪的一声阖上,再抬眸时眉眼间尽是冷意。
“今日确是未见到那只蜈蚣,不过我也听见你与苗妮闲谈,她不是说宝儿在她师父处么?”
苏珍宝眼珠微动,她瞧着垂首的慧仁,轻轻抿了抿唇,目光在那转动的念珠上踌躇片刻,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回眸迎上祁安隅不解的目光,她微微摇头制止他的追问,苏珍宝顿了顿委婉道:“话虽如此,却未亲眼所见,尚不知苗妮话中有几分真假。”
“你的意思是苗妮骗了我们?”慧仁低垂着眼让人瞧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他声音又轻又飘的响起,“她为何要如此?她又为何要置你于死地?”
苏珍宝轻抚药箱的手嚯地顿住,手指猛地扣紧药箱边缘,直到指腹微微泛白,她才蹙眉含糊不清的道:“是啊!为何?”
“不管是因何原由,离开南疆之前我都会杀了她。”祁安隅偏头瞧着慧仁,语气森然:“我绝不许她再伤妙夷分毫。”
“噼啪!”一室寂静,唯有摇曳燃烧的烛火爆出声响,苏珍宝背着光,眸中雾霭重重,她望着慧仁沉郁的眸光,那眸光中翻涌的情绪,让她蹙紧了眉。
她忽地就想起初见慧仁时的模样,那时的慧仁就如那雪山中的雪莲花,美则美矣,却冷的人心寒凉,掌心传来的疼痛让她醒神,再看此时的慧仁,他周身多了些本就属于这般年岁的朝气。
苏珍宝想到慧仁凄惨的身世,终是软声道:“此事……还需细查,或是我多疑了。”
苏珍宝见二人因她的话忽变了神色,她曲指轻叩案几,话锋一转:“桑姑娘之症,今日施针时可有异状?”
果然,慧仁闻言便放下了方才讨论的事,手中的念珠又开始转动起来,“桑姑娘的病情确有古怪,此前竟闻所未闻,在古籍上也未见过此类症状。”
苏珍宝半垂着眼,沉思好一会才冷声道:“我见过一人,他死后的症状与那些女尸相同,却又不尽相同。”
“谁?”
“宋古!”烛光一矮,屋内暗了几分,宋古两字仿佛从苏珍宝齿间碾出,短短两字,却满是恨意。
“是他?”慧仁眼中划过憎恶,提起宋古他如同那暗下的烛光,周身的温度也跟着降低了几分,随即他手中动作顿住,转头看向苏珍宝,“他的尸首是你挖了去。”
“啊……”苏珍宝一怔,没想到慧仁在意的点,竟是她掘了宋古的坟。
“是我挖的。”祁安隅接话,“我没同你说么?”
慧仁微微挑眉,眼中带着一丝笑意,“挖的好。”
苏珍宝闻言瞪大了眼睛,旋即便明白慧仁的意思,惋惜道:“我当时并不知他是我们的仇人,挖坟也只因他棺上的辟邪咒与我查的案子有关。否则——我定把他挫骨扬灰。”
慧仁面上的浅笑淡去,轻声道:“无妨,等大仇得报那日再行此举,以慰冤死之人在天之灵。”
“你可还记得宋古死时的模样?”
“记得,到死都不会忘,美人面可是我特意为他研制的毒药。”
“我说的不是宋古的脸,是他的尸身,宋古殁于腊月深冬,可他死了三日,尸身挖出时还是温热的。”苏珍宝回忆着当时验尸的情节,缓缓道。
“我此前一直认为宋古乃武道大家,才能活到那等年岁,可验尸所见,他十指无茧,肌肤细白,一看便是养尊处优之态。且一个普通人能活一百余载已是罕见,更遑论他皮肤还细白如少年,这太奇怪了?”
“若说是保养的好,可宫中娘娘们那个不是其中翘楚,却也未曾听闻有此奇效。”苏珍宝言罢,转头又望着慧仁道:“你待在他身边已久,可知什么内情?”
慧仁眼睫轻颤,一时陷入沉思,好一会才道:“宋古生前身子骨好的很,气血旺盛犹如壮年,我亦好奇,可多方探查并未查出什么。”
苏珍宝眉头深蹙,她想起宋古同那些女尸的共同点:“宋古死后他的关节同那些女尸一样,活动自如,没有尸斑,亦无尸僵。”
“只是……”苏珍宝顿了一下,双眼微眯,森然道,“百岁老人犹如壮年,花季少女却如同八旬老妪,这其中到底有何关联。”
夜色渐深,人声散去,烛火猛然一窜,随即归于寂灭。
木窗吱呀一声推开,晨风裹挟着沁人的花香袭来,苏珍宝深嗅一口,目光又被叮当作响的竹风铃吸引过去。
楼下祁安隅提盒而立,抬首恰见一只素手探出窗棂,素手微扬像是想要去触那檐下的竹风铃。他眼底的笑意荡开,拾级而上。
不多时,叩门声响起,祁安隅温沉的声音响起:“妙夷,朝食已备。”
“这便来。”苏珍宝应了一声,收手转身走至桌边,她偏头望向菱花镜,镜中她颈间的刀伤泛红,她伸手轻按疼的她嘶了一声。
药箱打开,她指尖在各色药瓶上掠过,倏尔从中挑出清白二色药瓶来,青瓶药粉敷在伤口处,白瓶倒出药丸,就着昨夜的凉茶吞下。
等苏珍宝整理妥当出门,楼下祁安隅与慧仁早已等候多时,三人入座,吃着南疆特有的朝食,耳边尽是滇南乡语,几人捕捉着能听懂的字眼,还不忘小声商讨之后的去处。
“神医,求神医救救小女!”
桑老爷悲戚的呼喊声远远传来,店中人声一静,苏珍宝放下碗筷起身望去,只见桑老爷在下人的搀扶下,踉跄走来。
“神医……求神医再救小女一回!”桑老爷走近,还不待几人询问,竟扑通一声跪倒在慧仁面前,他抖着唇哽咽着,言语破碎凌乱:“昨日……昨日都是老夫有眼无珠,误信小人谗言,致使神医失望离去,今日老夫厚颜相求,望神医发发慈悲,再救小女一回!”
“桑姑娘如何了?”慧仁道:“昨日我已为桑姑娘施针,便是一时未愈,也不会一夜之间病情加重。”
“小女……小女已是命在旦夕。”桑老爷满面悲戚,哽咽着说出一句便老泪纵横,喉间一阵呼噜,却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眼见桑老爷面色涨红,气短无力,苏珍宝忙上前往桑老爷膻中穴猛地按去,桑老爷长舒一口气,身子一软往后倒去,瘫软进下人怀中。
“走罢,去看看。”
再入桑府,还未靠近桑姑娘住的院子便听见低沉的吟唱。
铜铃声骤然响起,低沉的吟唱猛然拔高尖锐,一股烧焦的臭味弥漫开来。
“这是做何?”刺耳的高音使苏珍宝脚步一顿,侧头望向桑老爷。
“这……”
“是巫医在使用祝由术!”慧仁瞥了眼满头大汗的桑老爷,接过话道。
“祝由术?”苏珍宝讶然,她想到黑巫族那位对她使用祝由术的大长老,扯了扯嘴角,冷笑道:“我还从未见过巫医是如何为人治病,今儿倒是个机会。”
随着靠近,空气中焦糊的气味越发刺鼻,吟唱的巫音开始转低,如泣如诉的吟唱变得庄严神圣。
苏珍宝几人进入院内,便见黑白巫族分为两方阵营立于院中。透过人群看去,一张围着白色床幔的床榻放在中央,床榻前青铜炉内的火烧的燎人。
黑巫族大长老,一手举着那根迷惑人心的拐杖,一手摇着铜铃。随着铜铃声响她高高抬起右腿,右脚往上勾起,摆动的像是一条灵活蛇尾。
右脚重重落地,发出啪的一声鞭响,高举过头顶的拐杖左右摇摆着,拐杖上的墨色蛇头,带着那个不会响的铜铃无声摆动着。
“伏惟尚飨,巫神垂降。蛇祖归来,百毒供驱,妖魔化去,邪瘴伏藏。涤荡浊腐,清气汤汤。魂兮归来,反故居兮!魄兮安驻,形神俱安。”
青铜炉内的火随着吟唱,燃烧的熯天炽地,苏珍宝站在人群外依然被炙烤的难耐。黑白两巫族的人却一步未动,她们虔诚的望着青铜炉前吟唱傩舞的黑巫族大长老。
“啊……”一道凄厉的痛呼盖过了吟唱,白色床幔内一道瘦小的身影开始挣扎嘶吼。
“魂兮归来,反故居兮。”
“啊……”
“魄兮安驻,形神俱安。”
“啊………………”
“疴疾污气—————散!!!”
“啊…………………………”
桑姑娘的痛呼一声盖过一声,到最后喊出的声音已变形不成人声。
可巫唱傩舞还未结束,铜铃声铛铛的响个不停。
苏珍宝听着铃声,脑中嗡鸣,胸闷气短,她后退一步,回头扫视一圈,却未能找到想找之人,便望向慧仁与祁安隅,“桑老爷人呢?”
“不知何时走了。”
“走了?”苏珍宝听着桑姑娘的惨叫,本就心中悲戚,关键时刻又找不到桑老爷,顿时怒火中烧,说话声也不觉大了起来,“桑老爷寻你为桑姑娘医病,现下你来了,他却不在。难道就任由桑姑娘这么痛着么?”
苏珍宝话落,祁安隅忽地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力一扯,苏珍宝虽不明所以,还是顺着力道走向他一步。
祁安隅同时往前跨上一步,把苏珍宝挡在身后,苏珍宝回首才发觉她刚才的说话声,惊动了巫族人。
看着怒目而视的巫族人,苏珍宝眉头微挑,上前一步站在祁安隅身侧。她目光扫过熊熊燃烧的青铜炉,耳边是桑姑娘变了形的嘶吼,鼻尖缭绕的是油脂燃烧的臭味。
她眼底闪过一丝焦灼,随即又被她压下,看着怒视她的巫族人,苏珍宝微微颔首,声音清亮却不高亢,恰好又能让众人听清:“惊扰诸位仪轨,是我等冒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