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上涌,雪粒子渐渐涨大,如鹅绒般落下,脏兮兮的院子经过雪的粉饰遮盖,竟变得有模有样起来,仿佛添一把柴,就是个烟火人家。
月桥背对着厨房,跺了跺冻得发疼的脚,手背摩了下烫乎乎的耳根,她略微扭头,用余光瞪向那紧闭着的乌糟木门,气得骂:“你是不长耳朵,还是没长嘴巴?我敲过门、喊过人,你哑巴了,为什么不出声!”
这时,门咚一声被人打开,温热的光顿时倾泻出来,在门口拉出条光块,如火一般,似要消融那积攒了一腊月的寒。
面对指责,谢泓也没有辩解,而是让开条道:“进来吧。”
“什么人哪你!”
月桥往里走的时候,仰头剜了眼男人,哪知惊诧了一瞬。
他此时穿着玉色中衣,身上披着件新做的玄色棉袍,脚上趿着双布棉鞋,黑发还湿着,随意在头顶绾成个髻,下巴上的胡茬已经刮干净,出众的样貌和气质让人忽视他脸上的伤。
平心而论,这人拾掇干净,其实外表比燕丰还强两分的。
月桥闻见股浓郁的酒味儿,她轻咳了声,站在门口,没彻底进去,问:“你这新衣裳鞋子哪儿来的?”
“李掌柜给的。”谢泓依旧像先前那般冷漠。
月桥抿住唇,她双手紧紧攥住食盒,扫视了圈四周,厨房显然被他打扫过,破旧的锅碗也被洗净,整齐地摞在墙角,缸里贮满了清水,灶坑上坐着锅滚得嘟嘟冒泡的热水,水中温着十来壶酒,灶台上摆放着只大木盆,盆里水有些浊,应该是他擦洗剩下的水。
“你下午和李掌柜都聊什么了?”月桥问了句。
“去睢阳的路线和工钱,这趟活儿艰难,我让他加了五十两,他之前备的马匹、干粮、护卫有些不合适,我让他重新挑选,还有一些防身的刀具,也得按我说的准备,估摸着明儿中午启程。”
谢泓说话间坐到灶台边,两条腿长剌剌地舒展开,他转身从滚水里拿出壶巴掌般大小的酒壶,牙咬掉塞子,仰头咕咚咕咚灌了起来。
月桥被这浓郁的酒味呛得难受,颇有些厌恶地扭过头去。
她非常不喜欢男人有这个嗜好,平日与好友家人小酌可以接受,但无法接受烂酒。
月桥并未将厌恶的情绪摆在脸上,强拧出个笑,手抬了抬食盒,走过去放在谢泓脚边,随之赶紧退到门口,道:“想着你没吃,便给你送点夜宵,是羊肉面。”
谢泓没言语,一口接一口地饮酒,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将心里的痛苦熨烫平,只有醉了,才能忘了半年前的种种,老半天才说:“我吃过了。”
“哦,那挺好。”月桥尴尬一笑,一时不知该怎么提那二两银子的事,她支支吾吾地犹豫了半晌,拐弯抹角道:“你看这样多好啊,人家李掌柜并没有计较你捏碎他名贵杯子的事,反而很看得起你,盛意拳拳地招揽你,给了你一份活儿,好家伙,一百两纹银,那都能够买个宽敞的小宅院了,若是再省省,兴许还能买田地,娶房媳妇儿呢。”
她双手合十,笑道:“阿弥陀佛,若以后有了体贴人替你张罗饭食和缝补浆洗,你就再不用到处讨饭流浪了。”
谢泓只是喝酒,喝得眼红脖子红,借着昏暗的烛光,斜眼看门口那俏生生立着的女孩,看她眉飞色舞地描述他将来的好日子,虽未施粉黛,但美貌真是他生平所见第一人,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迷迷糊糊间,他想起过去在国公府的日子,那些妄想爬床的美婢娇仆就这般的能言善道,很会假装温柔小意,最后全都被母亲责打出去了。
谢泓头晕的紧,他抓住酒壶,起身一步步走向月桥。
“怎么了?”
月桥见男人醉醺醺地走过来,两眼紧盯着她的脸,顿时吓得浑身发毛,下意识就要往出跑。
哪料他比她更快,一脚踢住门,直勾勾地看着她。
“你干嘛?”月桥背紧贴在门板上,吓得都不会说话了:“我、我喊人了”
谁知还未说完,她的脖子忽然被男人的右手掐住,恐惧和疼痛同时袭来,她本能地胡乱踢打男人,无意间扇了他一耳光,男人似被她的举动激怒了,手上力气也大了几分。
她喘不上气,本以为他欲行不轨,没想到是想要她的命,她拼着最后的清醒求饶:“有话好好说,别杀我。”
谢泓手松了些许,让她匀一口气,一分分凑近她,观察她细微表情,冷声质问:“你是谁派来的?”
月桥被弄得一头雾水:“什么谁?”
谢泓接着逼问:“那你为何对我这么好?救我,给我吃穿治伤,让我住这儿,今儿还替我应承下差事,你了解李保树么?你又了解睢阳的土匪来历本事么?你到底要在我身上图谋什么?!还是说你受了什么人指使,要故意害我!”
“你有病吧!”
月桥怒骂了句,强忍住不在恶人跟前哭,但仍委屈地流泪:“还不是你自作主张把姓李的找来,害得我损失了那么多银子,我、我就是想管你要回我那二两出诊费!”
“啊?”谢泓一怔,忙松开女孩,他退了数步,退到水缸跟前,手连掬起几捧冷水,浇在头顶,试图用寒凉让自己清醒,水顺着脸蜿蜿蜒蜒地往下流,打湿了中衣,紧紧贴在结实的胸膛。
他低头坐在灶台边,用力锤自己的头,努了半天才冷冷说了句:“对不住,我误会你了,方才喝糊涂了。”
月桥被他这番动作吓着了,捂住心口靠在门上,老半天没敢动。
最后,在确定他不再发酒疯后,她揉着被掐疼的脖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谢泓跟前儿,一把抢走他手里的酒壶,用力摔到地上,碎瓷片顿时飞溅。
月桥脸气得通红,嗓子已经有些嘶哑了:“我图谋你什么呀?图你脏、图你臭,还是图你没钱没势?你要是怕土匪,完全可以拒绝李掌柜这差事啊,又没人拿刀架脖子上逼你。心黑手狠的酒鬼,我招你惹你了,竟发酒疯要往死掐我,行,你要是不想还我那二两,我也不要了,就算我倒霉吃亏!”
她手指向门的方向:“现在给我滚蛋!”
“干嘛那么凶。”
谢泓咕哝了句,“我都道歉了。”
他头越发低了,沉默了半晌后,男人长叹了口气,闷声痛苦道:“我半年前被亲信之人算计过,有些多疑,方才真是醉糊涂了。喝酒误事,之后我会尽快戒掉,你的银子、这两三日的房租、包括你带来的这碗羊肉面钱,我一定会还你,双倍!”
气氛忽然就凝住,尴尬冰冷到了极点。
谢泓起身,冲沈月桥折腰致歉,随后颓然地靠在灶台边,用力地搓自己的脸。
瞧她哭得这样委屈,谢泓心里愧意更多了几分,尝试着岔开这个令人不悦的话头:“那个……我下午从李掌柜那儿回来,发现你家大门锁着,你出去了?”
“关你什么事!”月桥用袖子擦去泪,剜了眼男人。
“是,我不该打听的。”谢泓尴尬地咧了咧嘴,“我就是觉着,如今天寒地冻,你生了病还是不要乱跑。下午我同李掌柜聊过,他说像你这样寻常的风寒,逢春堂其他坐诊的大夫就能治好,他今儿为难了你,说是你姑妈和孙管家放印子钱逼死了人,他气不过,便故意讹诈你,借机从孙管家那里抠出点银子,送给苦主,后头他反应过来压根不关你事,你一个人过也可怜,挺过意不去的,已经给底下人打过招呼,不会收取你的诊金药费的。”
言及此,谢泓从怀里掏出张纸,犹豫了片刻,擩进月桥手里。
“这什么呀?”月桥依旧气着,冷声问了句。
“是田太太的的账单。”谢泓搓着手,眼睛望向那张纸:“十八两不是小数目,原本是要田太太去逢春堂画押勾账的,但我觉得将单子交给你更合适些,于是让李掌柜把这笔欠款转在你名下,倘若将来你和田太太生了嫌隙,你手里握着这个,也不至于太让自己吃亏。”
月桥低头看那页麻黄纸,指尖划过上面的黑字、印鉴,一时间百感交集。
前一刻她还痛恨这个凶恶的酒鬼,这会子讨厌去了三四分,心里反而酸酸的,泪珠子啪地一声,落在纸上,晕出朵伤心的云来。
她将纸叠好,塞进小荷包里,整了整衣裳,放心地走进屋里,弯腰从地上拾起食盒,将羊肉面端出来,放在灶台边。
谢泓端起面,大口吃了起来。
一时间,屋里再一次陷入默然。
--“面一碗三十个钱。”
--“挺好吃的。”
两人同时说话,又同时闭口。
谢泓吸溜着面:“都记账上,过后一起结。”
“好。”月桥也没客气,她低头盘算了片刻,淡默道:“也别说我诓你,现在羊肉和面多贵呀,外头得四五十个子儿一碗呢。”
谢泓点头:“这肉是炖得挺鲜的,值。”
“那可不。”月桥将落发别在耳后:“我今儿去锦绣阁谈完生意,正好在草市上遇见杀羊,好家伙,鲜红鲜红的还往下滴血,我立马买了条腿,回家就开火炖上,用了十八种药材当调料呢。”
“谈什么生意了?”谢泓将羊汤全都喝干净,若不是顾着面子,他都想舔一遍碗底。
月桥不是个心窄的人,既然他道歉了,而且她也打了他一耳光,便也不计较,且这会子心里高兴,愿意多说两句:“嗐,之前我接了给陈乡绅闺女做嫁衣的活儿,原本今儿交货,可这两日事多耽搁下了,我紧赶慢赶去约定好的东仙居酒楼道歉,谁知他是个极通情达理的人,非但没生气,还在我这儿加订了两笔单子,给她闺女做妆花缎小袄和鞋垫,付了五钱定金,让我在除夕正午交货,我近日哪儿都不去,约莫半个月全都能完,交货后加上定金,满共能得二十二两银呢!”
“那不错。”谢泓下意识去热锅里找酒,手指触到瓷壶,忽然想起自己那会儿因醉酒冒犯了女孩,立马缩回手。
大抵填饱了肚子,他脑子清醒了不少,想了想,问:“你们立契约了没?仔细那个陈乡绅赖账。”
“怎么会!你当有钱人都跟田太太似的呀。”月桥脱口而出,忽然意识到自己嘴快了,不该在外人面前议论长辈的是非,吐了下舌头,抓了抓耳朵:“陈乡绅还是挺讲信誉的,我以前给他做过香囊、扇套,他都很痛快地结了账。但嫁衣和今儿这两单数目大,他主动提出立字据,我还按了手印呢。”
“按手印?”谢泓皱眉,正襟危坐起来,“能否让在下看看字据?”
“字据在陈乡绅那儿呀。”月桥耸耸肩:“天都黑了,我又不知道他家住哪儿。”
“你都没留一份?”谢泓愕然,“而且还不晓得人家底细?那你还敢接?”
“那有什么打紧的,他是锦绣阁白掌柜给我介绍的客人。”月桥笑道:“这两年锦绣阁一直收我的绣品来卖,白掌柜是个不错的人,说陈乡绅要找西平县最好的绣娘给他女儿做嫁衣,白掌柜就将我介绍给他,我和陈乡绅都打了小半年交道了,放心吧,便是他想讹诈我什么,可也得顾忌着我姑妈和孙管家的势力,他不敢的。”
“是么。”谢泓腹诽,今儿李保树咋呼几句,就逼得你掏二十两,若是再遇上有权有势到连你姑妈都治不住的歹人呢?你还不被人活吞了?
其实这本不关他的事,可他没忍住,多问了句:“那字据上可有写,若是不能按时交货,你该赔偿陈乡绅多少银子?”
月桥被谢泓这严肃样子弄紧张了,仔细回想了许久,她摇摇头:“没有,只写了最后要付我二十二两银,还有除夕那日正午交货,怎么,有问题么?”
谢泓皱眉,扭头看向炉灶中如血般通红的柴火,正色道:“我马上要跟李掌柜上路了,估计不能帮你办事,建议你上点心,寻到那位陈乡绅多补一份两家按手印的字据,最好能找个可信的中间人见证。”
“到时候再说吧。”
月桥打了个哈切,很不以为然。
不过是一点绣活儿罢了,譬如那十二花样鞋垫,她家里就有十双现成的,就是对襟小袄得费点心,很快就能赶出来交货,都是老顾客了,哪里用得上再立字据。
再说她和陈乡绅无冤无仇的,人家能算计她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