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图南结婚的时候,我的孩子已经一岁多了。
那是我第一次来上海,金碧辉煌的酒店彩带气球挂满,色彩鲜艳的像是一场梦,我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抱着孩子,坐在这个虚幻嘈杂的世界里,心中一阵恍惚。
若是当初我上了高中,进了大学,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人会不会就是我?
愣神间,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踉跄着,朝台上的新郎走去。
嘴里呼喊着:“爸爸,爸爸。”
偌大的会场瞬间鸦雀无声,直到黄阿姨黑着脸,推了推我,我才反应过来。
连忙佝偻着身子,躲着摄像机,以一种狼狈的姿态挪到台上,满脸尴尬的四处道歉,心中一股无名之火使我失去理智,一巴掌打到孩子屁股上。
孩童的啼哭让这场梦幻的婚礼瞬间变成了一个笑话,我恐惧的抬起头,庄图南怜悯又略带厌烦的看着我,这种眼神我再熟悉不过了,当初我得知自己无缘高中,藏在雨中卑微的希望他能蹲下来帮助我时,他就是这样。
如今也一样,两个不同命运的人注定了越走越远。
我们是不平等的。
早在爸爸迎娶后妈时,我的生命历程就已经被写好了,我的一辈子无论再努力,再不甘,都不会有人为我争上一争。
那时宋阿姨跟我说了一句话:“没妈的孩子日后要为自己多想想。”
忽然之间,我感觉天上地下,上海苏州,空空荡荡,艳阳高照的世间好似只剩下我一个人,无处诉说的委屈一瞬间袭上心头,堵着喉咙,我陷入了一片虚无。
意识再一次苏醒的时候,耳边传来了一阵雨声,我睁开眼,湿润的空气侵袭我的眼眸,我把头蜷缩进自己的怀里,世界之大,竟只有我才能给与我一丝温度。
“姗姗姐,我觉得中专也挺不错的,你看我妈初中生,我爸本科生,也过的好好的,我爸还经常被我妈欺负呢。”
这是林栋哲的声音,话如此熟悉,我不由得抬起头,熟悉又陌生得小巷让我有些恍惚,唯一不变的,是眼前的庄图南,和我记忆中的一样,那种眼神,犹如刻在了我的心上。
这是十年前,当时我接到了中专的录取通知书,一时接受不了,离了家,躲在屋檐下,想想真可怜,像野生的燕子一样,甚至还不如,它们至少有一处温暖的巢穴。
我什么都没有。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嘴里无助惊恐的发出“嗬”声,我用手捂住嘴,不理睬他们两个的呼声,在雨中向前狂奔。
老天爷,是否在无数深夜中听到了我的不甘与委屈,所以才会把我送回到十年前,给我一个希望。
可是老天爷啊,如果您可怜我,给我一个机会,又为何会把我送到这个时刻,中专录取通知书已经拿到了,我真的还能改变吗?
又或是泥泞旧路重走一遭呢?
淋了一场雨,我神志不清的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头昏昏沉沉,但思绪却无比清晰,我不甘心和曾经的吴姗姗一样,为蝇头小利斤斤计较,在街角巷闻中成长为一个虚伪自私的可怕女人。
他们之前在背后议论我的话,学校里层出不穷的谣言,吴姗姗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善良的小姑娘,说吴老师就是靠着一张脸,勾搭上副厂长的儿子,用关系打通关窍才转来的附小。
这些附着于温馨生活背后难以言喻的难堪,我不是不知道。
我只是在努力的遗忘,逐渐麻木,只有这样,才能继续好好活着。
可谁又曾关心,我的成绩从来都不比庄图南差,我本应该拥有更好的人生。
一个鲜活的、明媚的人生。
“不上中专?姗姗,爸知道你委屈,但咱家就这个条件,通知书也下来了,没有办法改变了啊!”老吴皱着眉头,不住叹气。
一旁的张阿姨摆弄着手,侧着脸看向我,嘴里说着:“中专哪不好了,小敏也上的中专。”
“你别插嘴,”老吴扭头冲她吼了一嗓子,声音大的吓人,张阿姨憋着一口气走了。
他转头看向我,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刚才发脾气是给我看的,他总是这样,在我受欺负了劝我忍耐,做做样子般给我出气,但从未在他新娶的老婆面前为我争过一丝好处,哪怕是我应得的,也没有。
可惜我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那些不痛不痒的关心在我这里一文不值。
不达矛盾深处的争吵,没有涉及利益分配的维护,却妄图在我这里得到女儿对父亲完整的亲情,是否有些可笑?
我吐出一口气,耐心的跟他说:“中专录取的事情我会去学校跟招生办解释清楚,把档案暂存在棉纺厂中学,庄叔叔是附中的老师,我会去求他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能够试一试重新参加中考。一切我都想好了,重读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认。”
他惊讶的合不上嘴,不可置信的跟我说:“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主意?重读这么大的事情就你这一拍脑袋就决定了?”
“不行,我不能看着你毁掉自己的人生!”
“你还知道那是我自己的人生?”我坐直了身体,直视他:“我的人生早就被你毁掉了。”
我缓缓地说出了几十年来藏在喉间的话,胸中豁然开朗,初秋的冷气钻进肺腑,通体清爽。
“你真的是翅膀硬了!”他猛地拍向一旁的桌子,仍不解气,抄起手中的杯子朝我砸来。
我没有闪躲,像极了一个勇士。
“好好好!你有骨气,你有骨气就别吃我老吴家的饭,别用我的钱,重读一年的花费,高中的学费,大学的学费,我看你从哪里要,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全天下只有我,你爸爸才是真的对你好。”
“你委屈,我就不委屈,我起早贪黑赚的钱供给你们姐弟三人,我天天吃青菜,几个月不见肉腥,我为了谁?你自命不凡,心比天高,要知道,没人趟过的路是死路,到时候再后悔,就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