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常芳是一个小偷。

    第三文明的底色是混乱，想要在这片区域讨生活，不狠一点是干不下去的。

    常芳捡起一根掉落在角落生锈的棍子，毫不留情地，她朝背对着她的人的肩膀上砸去。

    不出所料，她听见了哀嚎和骨头断裂的声音。

    勒索她朋友的人惨叫着逃跑，仿佛下一秒常芳就会追上去杀了他一样。

    他确实对了，常芳真的会杀人。

    “常芳小姐，太暴力了......”

    说是她的朋友，其实只是这人的一厢情愿，常芳从来都不觉得这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是她的朋友。

    奈何这人会被人纠缠上，是因为他来下城区，而他赶来这混乱的下城区，是因为他有恃无恐。

    常芳不是多管闲事，也不是善心大发，她只是为自己雇主解决麻烦而已。

    称呼他为T小哥吧，他的名字常芳已经忘记了。

    她在一年前偷走了T小哥的零钱包，却被路过的人抓了个正着。

    “这是我故意的，”T小哥为难地说道，“我一般使用智脑来支付，这些钱我本意是想让拿到它的能改善一下生活......”

    腼腆的少年这样说着，得到了路人的一句“神经病”。

    留下常芳和他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T小哥提议用这个钱带她去吃面，他说那是他在下城区吃的第一家餐馆，很好吃。

    常芳四处张望，趁他不注意，飞一般的跑开了。

    常芳跑啊跑，跑啊跑，来到了黑市，找到了熟悉的老板。

    “老刘，你这收不收智脑？”

    老刘坐在柜台后面，看着台面上的智脑陷入了沉思。

    二

    常芳是一个小偷。

    她的主要销赃店就是老刘这儿，但很快就有人找上门。

    来者看上去是雇佣兵，身后跟着一脸局促的T小哥，他看着常芳，几乎要掉下眼泪。

    “小姐，我也没办法，智脑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下次再给你更多的钱，可以吗？”

    常芳十多年来第一次在同一个人身上偷东西都被抓到，不幸中的万幸，这人是个傻子。

    同情心泛滥的傻子，而在这个星球的下城区，同情心是最没用的东西之一。

    和同情心并列的还有爱，友情，信任，善良等等等等。

    遇到肥羊的机会不多，遇到傻子的机会也不到，遇到傻肥羊的机会那更是少之又少。

    常芳低下头，狠狠拧了一把大腿，生理性的眼泪流出，她抬起头，肚子里打好了草稿的骗人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T小哥说道：

    “我现在就转你钱！你别哭了！”

    太赚了，太赚了，常芳含泪点头，这实在太赚了！

    三

    常芳是一个小偷。

    她在想T小哥什么时候才会知难而退。

    他以为自己的善心能帮助到下城区的这些人，然而并没有人在意这份善良。

    从顺走他的零钱包，到抢走他的零钱包，再到把他堵在角落，掏出刀子威胁更多的钱财，这一演变仅仅需要半个月。

    常芳不想管这闲事，但这傻子有着自己的底线，他是来帮助人的，不是屈服于暴力的。

    面对刀子，他勇敢地说了不，路过的常芳只觉得头疼，抬脚给了恐吓的人一脚，T小哥这才保住了那俊俏的小脸。

    之后T小哥时不时就来下城区闲逛，一只傻不拉几的大肥羊带着钱招摇过市，然而抢劫他的人少了不少。

    常芳数着崭新的票子，乐呵呵地充当T小哥的保镖，有钱不赚王八蛋，对于物质生活贫瘠的常芳来说，这是一个来钱快的路子。

    而这天她被他说太暴力了，常芳的心里有些生气。

    “既然来到这里，就要遵守这里的生存法则，你又无法改变它，在这装什么圣人呢？”

    这是常芳语气最重的一句话，同时也是她的心里话。

    看见T小哥在她面前垂下眼的，肩膀小幅度的颤抖，常芳心里涌现了一股隐秘的得意。

    你什么都做不到，这烂泥一样的生活你根本改变不了，劝你最好赶紧离开，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四

    常芳是一个小偷。

    常芳早就知道T小哥的来历不简单，老刘拿到他的智脑的下一秒就劝她退回去，这个智脑他不好脱手。

    他是帝国的贵族，家中的独子，这颗星球是他家看中的物品之一，上城区以药用温泉闻名，他的家族一年前来商讨这颗星球值多少钱。

    当然，这都是顺带的，让他来这里疗养身体才是主要目的。

    他偶然才来到下城区的区域，在此之前他连奥歌契的地下城都没去过。

    常芳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记得这些，也许是数个送他回到住所的夜晚路上，他一直喋喋不休的缘故。

    那次争吵之后，T小哥很久都没来过，就在常芳都要忘记他的时候，他又一次地出现了。

    腼腆的少年依旧腼腆，但他说出的话和“腼腆”搭不上边。

    “我买下了这颗星球，你能和我一起，把这里变好吗？”

    常芳在这时候只想哈哈大笑，这就是传说中的帝国贵族吗？

    买下来她生活的一整个星球，而她连房子都租不起，还是老刘便宜租给了她一个小单间。

    “常芳小姐，我是认真的。”T小哥简直要哭了出来。

    “好。”常芳听见她这么说。

    她不相信他能成功，她想要见证到他的失败，然后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狠狠嘲笑他。

    她收拾收拾，和老刘告别，老刘默不作声地借过单间的钥匙，只说了一句：

    “你随时都能回来，我会给你留一个房间的。”

    常芳大笑，说她会很快回来，那傻子绝对会狠狠失败，最好是灰溜溜地离开这颗星球，她绝对会偷走他最后一点零钱，叫他再也不敢踏足这里。

    五

    常芳是一个小偷。

    可常芳的算盘落了空。

    T小哥性格腼腆，身体虚弱，心地善良，十分愚蠢。

    但脑子转得很快。

    这颗星球是最近五十年才开发了药用温泉，那块区域成为了所谓的上城区，积累了财富后的他们对其他区域实行各种压榨和垄断，阶级分化就此开始。

    T小哥的家族最后买下了它，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打算干涉这里的原生环境，可架不住这是独子的要求。

    家族做后盾，他的那些在常芳看起来简直就是扯淡的想法一一被实现，在强大的财力和权势面前，这个星球就像他的玩具。

    哪怕他是带着善意去玩。

    这让常芳觉得可怕。

    于是T小哥因为身体原因倒下后，常芳松了一口气，她的任务结束了，她可以回去找老刘要她的房间了。

    可T小哥抓住了他的手，恳求她留在身边。

    “我很快就要成功了，你能成为这个完整过程的见证人吗？”

    神差鬼使，常芳点了点头，她害怕他，但同时不由自主地想要看见他的成功。

    天啊，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了想要看见他成功的人？

    他陷入了沉睡后，常芳拿走了他放在病床边的零钱包，她是小偷，她只要这个就好了。

    然而两天后一艘前往莫里斯星的飞船启航前，常芳还是来了。

    “我还以为你走了。”T小哥苍白的脸上，依旧是腼腆的笑。

    常芳递给他一个外食盒，声音很小：“去打包你说的那家面了。”

    T小哥没有问为什么打包要打包两天。

    常芳也没有说面馆搬迁了，她花光了零钱包的钱，才找到老板，让他做一碗招牌面，所以才来迟了。

    该死，怎么就赶上了呢？

    常芳绝对不知道为什么她赶上了。

    六

    常芳是个小偷。

    这是她第一次来奥歌契，没有在医院陪T小哥的时候，常芳会去奥歌契闲逛，她还在地下城找到一家酒馆，调酒师调的酒很好喝。

    她最喜欢的，是一杯叫做“恒星之落”的酒。

    常芳经常看见T小哥哪怕一只手还在输液，也要用另一只手批改文件，他说回到首都后事情就多了起来，他需要花更多的时间。

    这时候常芳就会默默地给他带各种好玩的，T小哥每次看见都会乐呵呵地报销。

    常芳觉得，她好像不是一个小偷了。

    现在的她，完全就是一个保镖的样子。

    T小哥通过远程指挥，为那颗星球的改革收了尾，他让常芳回去，去见证星球焕然一新的模样。

    常芳回去了，发现确实和他设想的一模一样。

    爱，友情，信任，善良，同情心，等等等等，这些都回到了下城区，不，这里已经不是下城区了。

    这颗小小的星球俨然成为了理想中的世界，当然，这是T小哥理想中的世界，但这同样让常芳觉得想哭。

    她在老刘的店里哭了三个小时，因为犯罪率降低做不了销赃店，打算倒闭的店主老刘坐在她身边，给她递了三个小时的纸巾。

    不过当T小哥问她哭了多久的时候，常芳说的是被路边混混揍了，然后把早就冷了的面放在了病床边，飞一般地跑出病房。

    T小哥的笑声和咳嗽声很快追上了她。

    七

    常芳是个小偷。

    常芳说，她已经很久没偷东西了，不要再说她是小偷了。

    T小哥好不容易身体有了起色，就得去参加社交舞会，他邀请常芳一起，常芳问保镖也能跳舞吗？

    T小哥的眼睛一下就暗了下去，闷闷不乐地和她告别，留常芳一个人在他家的庄园里摸着砰砰直跳的心。

    T小哥的父母出门时看见她，还在问她怎么还没换衣服出发去舞会，常芳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回答，得到了二人的憋笑和白眼。

    这一家子都有点毛病。

    事实证明，常芳是对的。

    不知道T小哥在舞会上遇见了谁，反正自那以后他变得十分地兴奋。

    “常芳，我找到了和我一样的人！我们会一起打造新的世界！”

    常芳点点头说好好好，然后递去了止咳喷雾，他咳得越来越厉害，却再也不想回到医院。

    “常芳，你会做我的见证人对吧？我会成功，我的理想，我的愿望！到时候，我——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他越说越激动，直到咳出了血，这才止住了话，但常芳好像知道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不过T小哥毕竟没说出来，她也就不说。

    他们一直这样，你不言，我不语。

    八

    常芳是个小偷。

    常芳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她真的不是小偷了。

    一直以来，星网上天天都在报道一些东西。

    大块大块的对平民王妃的议论里，夹杂着一点点的政治。

    然后这“一点点”与日俱增，那段时间里，常芳还会看见T小哥。

    他已经不再是腼腆的少年，而是腼腆的青年。

    他站在一个有着浅灰色头发的的女人身侧，图片下方的介绍里，写着她的名字。

    “希尔维娅.莫里斯”。

    希尔维娅，好熟悉，这不就是星网上讨论度很高的希尔维娅新政的名字吗？

    原来T小哥涉足了政治，并且站在了这个女人的身侧啊。

    常芳这样想，心里默默地祝愿他们。

    一定要成功啊，我已经不想看见你失败了。

    但就如同当年，常芳想看见T小哥失败，但他成功那样。

    这一年，常芳想看见T小哥成功，但他失败了。

    之前他失败的话，他会收获常芳的狠狠嘲笑，但这次的失败，他收获了只有死亡和覆灭。

    希尔维娅王妃遇刺当天，T小哥把常芳塞进了小型飞船，为她设定好了路线，目的地是他们相遇的那颗星球。

    “我失败了，常芳。”

    T小哥看着她，面带微笑地说到。

    多么腼腆的笑，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变过。

    这是T小哥留给她的最后的话，常芳打不开舱门，只能徒劳地拍打着舱门的玻璃窗口，喊着他的名字。

    喊的什么常芳忘记了，比较常芳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

    飞船启航了，这是她和T小哥的最后一面。

    等到飞船落地，常芳摇摇晃晃地重新脚踏实地时，她依然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常芳想，她要回去找他。

    立刻，马上。

    但老刘出现在他面前，阻止了她。

    老刘给她看他的智脑，上面是T小哥给他发送的信息。

    具体内容常芳早就忘了，大概就是一些他要死了，希望老刘好好保护她，不要让她来找他诸如此类的东西。

    这次常芳哭了一整夜。

    老刘苦哈哈地递了一整夜的纸巾。

    九

    常芳是个小偷。

    常芳说，星际海盗，怎么不算小偷？

    这个时候，老刘就会给她的头一巴掌，骂骂咧咧说琼恩海盗团是有纪律的正儿八经的灰色武装组织，不搞烧杀抢掠那一套。

    常芳笑哈哈的，和在下城区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样，老刘才会放心。

    十

    常芳是个小偷。

    她偷走了T小哥的钱，心，和梦想。

    T小哥说，要常芳忘了她，常芳很爽快，直接把他的名字忘了个一干二净。

    但忘记名字很难，难到常芳忘不了其他的事情。

    常芳一直都知道，很多事情都是不对的，常芳想结束这种事情，但她没有能力。

    但有些事情，是没有能力的人也能做到的。

    比如去支持一个有能力的人，成为她的拥护者，或许在某一刻，她能够见证她想要的未来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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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芳副团长，你呢？”

    常芳抬头，露出微笑。

    “我支持奥瑞尔小姐留下，这对我们琼恩海盗团是一个机会。”

    这对常芳是一个机会，她想要看见那个她从T小哥那，偷来的梦想中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