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是被噩梦惊醒的。梦里火光冲天,惨叫声不绝于耳。他看见李家满门被妖怪撕碎,看见母亲的血溅在他脸上,滚烫得像烙铁。他想跑,可是双腿就像灌了铅一般,怎么也迈不动。
“不要——!”
他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了给他包扎的棉布。
可是眼前不是李家燃烧的宅院,不是满地亲族的尸骸,而是竹舍简陋的屋顶,竹舍内一片昏暗,只有一盏油灯幽幽地亮着,映出墙上摇曳的影子。窗外竹叶沙沙作响,一切都安静得近乎虚幻。
可梦里的惨叫声犹在耳边。
这不是梦,这是真实发生过的地狱。
“醒了?”
慵懒的嗓音从他身侧传来,哪吒浑身一僵,转头看见扶倾就坐在床边。
这是妖怪……他现在,正躺在妖怪的屋子里……
哪吒猛地掀开被子,顾不得腿上的伤,踉跄着就要往外跑。可是一股力道轻柔地包裹住他,把他拖了回来,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滚开!”他下意识后缩,却牵动了身体的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扶倾叹了口气,“你都昏迷三天了,怎的还这么有劲?”
三天?哪吒愣住了,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上身没有穿衣服,伤口被干净的白色纱布包裹,连指甲缝里的血泥都被擦得干干净净。他突然想到什么,猛地往下面一看——
还好……裤子还在……
“你……”他稚嫩的声音发哑,“你碰我?!”
扶倾挑眉,“那不然?难道让你浑身是血地躺在我的床上?”
哪吒脸色铁青,又作势下床要跑,“我要走。”可他刚站起来,双腿便是一阵发软,眼前发黑地往前栽去。
一双手稳稳地接住他。
“省省吧。”扶倾的声音近在咫尺,“你现在连只耗子都打不过,还想走出这片竹林?”
哪吒想要推开她,可是肚子却“咕噜”一声,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在这寂静的竹舍格外响亮。
扶倾没忍住,笑了出来,“饿了?”
“我才不饿!”哪吒恼羞成怒,耳根通红,“有什么好笑的!”
“好好好。”扶倾哄他,去厨房端了碗粥过来,塞他手里,“别嘴硬了,喝吧。”一股清甜的米香钻入鼻腔,白米熬得软烂,上面还坠着几根油黄的鸡丝和嫩绿的菜叶,他的肚子又叫了一声,眼睛都看直了。
“我不吃妖怪的东西,”他咬牙撇过脸,不肯看它,“谁知道里面下了什么毒。”
扶倾眯起眼睛,“你确定?”
“嗯。”
“那好吧。”扶倾作出遗憾的调子,悠悠地要拿走粥碗,“可怜这米,要被我拿去喂狗了。”
哪吒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喉头滚动。
扶倾眼中闪过笑意,忽然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来,“那这个呢?”她慢悠悠地打开,里面是一块雪白缀着花瓣的桂花糕,在灯光下散发着诱人的色泽。
哪吒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黏在这桂花糕上。
“想吃吗?”扶倾晃了晃糕点。
哪吒咽了咽口水,硬生生别开脸,“……不稀罕。”
“真的?”扶倾故意把桂花糕凑到他鼻尖前,引诱他,“很甜哦,软软糯糯,一口下去里面是豆沙馅的,黏腻香甜,可了不得。”
“你——!”他羞恼交加,伸手就要抢。
扶倾敏捷地躲开,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先喝粥,喝完给你吃桂花糕。”
哪吒瞪着她,终于还是慢慢拿过粥碗,却仍不肯碰喝下去。
扶倾也不催他,只是自顾自地整理药篓,等着一会给他换伤药。窗外细细的雨丝透过竹帘的缝隙洒进来,在摇曳的烛火中跳跃成细碎的丝线。
许久,哪吒终于抓起勺子,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扶倾余光瞥见,唇角微扬。她故意背过身去,假装没看见他泛红的耳尖。
温热的米粥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甘甜。他几乎是本能地又喝了一大口。三天未进食的胃终于得到抚慰,连带着紧绷的神经都松懈了几分。
“慢点喝,没人跟你抢。”等哪吒吃完最后一口,扶倾才转身坐在桌边,托腮看他,“还要吗?”
“......嗯。”
这声应答轻得几乎听不见。
扶倾笑了,忽然伸手抹去他嘴角的米粒,“乖。”
哪吒像被烫到般往后一躲,“不许碰!再碰我砍你的手!”却因为动作太大扯到伤口,疼得一颤一颤的。
“真凶啊,还不准碰?”扶倾忽然凑近,近到他能感受她的吐息,“那你猜猜昨晚昏迷时,我是怎么喂你喝的药?”
“什么?!”哪吒如遭雷击,“你——”
“骗你的。”扶倾笑吟吟地退开,“药是灌的,没占你便宜。”
正待哪吒要发作之时,扶倾把那块桂花糕推到他面前,“喏,答应你的。”
哪吒一愣,抓起糕点就塞进嘴里,甜味瞬间在口腔中化开,冲淡了连日来的苦涩。他低着头,闷声道:“……难吃。”
扶倾笑了,“难吃你还吃这么快?”
“要你管!”
窗外忽然又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越下越大,好不容易消停几天,这春雨像是黏在这片竹林不肯走了。扶倾起身去关窗,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哪吒盯着她的背影,突然问,“为什么救我?”
“没完了是吧。”扶倾关窗的手顿了顿,“我说过了,闲得无聊。”
“我不信。”
“那你想听什么答案?”扶倾转身,眼中带着他看不懂的情绪,“说我另有所图?说我心怀不轨?”
哪吒抿唇不语。
扶倾忽然走到他面前,伸手挑起他的下巴。她的指尖冰凉,却奇异地让人安心,“小崽子,要杀你我只需动动手指,所以信我一次——”
“我只要你活着。”
哪吒怔住。
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映得扶倾的眉眼格外温柔。那一瞬间,哪吒恍惚觉得,她不像个妖,倒像个……
人。
“我不是小崽子,我有名字……”他嘟囔着,像是接受了这次谈话,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掐灭了。他拍开扶倾的手,恶声恶气道,“少说这些漂亮话!桂花糕还有没有?”
扶倾笑起来,又从油纸包中掏出几块来,“有有有,管够。”
雨声渐密,竹舍内却暖意融融。哪吒低头吃着桂花糕,扶倾就坐在床边看他,毕竟曾经是少爷,除了刚开始饿狠了狼吞虎咽的,现在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规矩极了,倒是真有些世家子弟的教养。
“你叫什么名字?”扶倾突然开口。
哪吒一愣,桂花糕也吃不下去了,他摩挲了一下油纸,眼神黯然,“李…哪吒。”
见他如此,扶倾多少也猜到了原因,就不好再问下去了,只道,“你有地方去吗?”
他垂眸,沉默了很久,久到扶倾以为他睡着了,他才缓缓开口,“我已家破人亡,无处可去。”
说罢,他闭眼,胸口大幅度起合,呼吸急促,似是心脉不稳,只能勉力支撑着。
扶倾过去轻轻拥住他,抚摸他的脊背,巨大的伤痛之下,他竟也忘了躲开。等他缓过这阵,扶倾为他擦去眼角一点点水光,“那……何不留在我这养伤?反正我也只有一个人。”
那孩子朦胧的泪眼望向她,扶倾只当是他不信任,便为他掰开揉碎地讲道理,
“你看,一来,我大费周章救你性命,必不能再害你。二来,我这大小是个住处,不会短你吃穿用度,你有地方养伤修炼。三来,我法力高强,开心了还能赏你些个修仙秘籍,助你报仇雪恨,得道成仙。”
到底还是个孩子,哪怕他那根弦绷得再紧,表情也是藏不住事,显然没有刚开始防备心这么重了,于是她再接再厉,面上还是笑得人如沐春风,“……如何?”
他脸上多余的表情也只是存在一瞬,之后又归于平静,“条件,是什么?”
扶倾扬了扬眉,戏谑道,“会伺候人么?”在小孩眼底有些怒意时,又笑道,“收拾屋子,洗衣做饭挑水什么的,会干吧?”
哪吒瞪大眼睛,“你拿我当仆人?”
“不对,是互帮互助。”扶倾晃了晃脚尖,“我救你性命给你吃穿,你帮我干活,很公平。”
“我不——”
他刚要拒绝,窗外突然炸响一道惊雷。那一瞬间,恍惚又看见梦中冲天火光。到嘴边的话突然哽住了。
扶倾敏锐地察觉他的颤抖,赤足轻轻碰了碰他的膝盖,“做噩梦了?”
“……没有。”
“小骗子。”扶倾凑近,近到能看清他睫毛上的水汽,“你昏迷的时候喊娘亲了。”
哪吒耳根瞬间烧得通红,“胡说什么!”
“还哭了。”
“我没有!!”
扶倾大笑,顺手揉了把他的头发,被他羞愤地躲开,“好好好,没有没有。”她起身收拾粥碗,“成交?”
哪吒盯着她忙碌的背影,雨声填满了沉默的间隙,竹舍里弥漫着米粥的暖香。鬼使神差地,他闷声道:“就住到伤好。”
扶倾背对着他,嘴角悄悄扬起,“那明天开始,记得早起做早饭。”
“什么?!”
“互帮互助呀~”她哼着小曲往厨房走,“对了,我爱吃酒酿小圆子,记得做。”
哪吒气得一掌拍在床上,“你这妖孽——!”
一筷子精准击中他的额头,“再骂人就揍你。”
“......”
雨幕中的竹舍亮着暖黄的灯,将两道身影投在窗纸上。一大一小,一闹一静,竟莫名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