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你爹爹就这么让你回来了?”岑内琇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沈福达可能在的方向道。
“有随从护着,沉夏陪着。”
“那也不成,他答应亲自送你回来,自己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等人回来,定要好好与他说道说道。”
“是我让爹爹不必送的,庄子上事又多又杂,一来一回又得耽误不少时日,我还盼着爹爹能在冬至前归来呢。”
“冬至?应该没问题。”
“那就好。”沈宝珍松了口气,露出甜甜的笑。
“你呀。”岑内琇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子。“既然回来了,那明儿就让牙人把奴仆都带来瞧瞧。”
“娘亲,我忘了问了,为何要买下人?家里已经有很多了。”
“有些上了年纪的,要赎身归家,总得找些人代替,隔壁新买的宅子,虽不常住,但时不时得派人去洒扫一番,还得安排随从看护,别被歹人占了,窜到这边来。”
【年纪大了,干活慢慢吞吞,和吃白饭没什么分别,牙行不收,只能清出去了,这次专挑年轻力壮,做事麻利的。不好,乖宝听得到。】岑内琇露出懊恼的神情。
伺候的嬷嬷听到夫人同小姐说的场面话,垂眸掩住眼底悲戚。
现在的老姐姐们,就是日后的自己,卖身为奴,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得善终,能奢望什么呢。
沈宝珍轻叹:“娘亲,家中上了年纪无人赡养的老人,问问愿不愿意去庄子上,若是…若是…可以择一处安息。”
嬷嬷像被施了定身术,连呼吸都停住了,唯有掌中的指甲印痕,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小姐说了什么?
要给她们这些奴婢随从,临了一个安息之地?
这、这是真的?
自己莫不是在做梦,不,不可能,做梦她都不敢这样想。
没有哪个主子会在乎下人的身后事。
活着的时候都不见得有几分人样,老了死了,一床破席子卷吧卷吧丢乱葬岗一了百了。
如果爬到她这个位置,或许还能有善终,得以赎身归家,与至亲团聚。
可,少之又少。
因为,若有至亲庇护,又怎会沦落至此。
果然,是她上了年纪,精力不济糊涂了。
“刘嬷嬷,刘嬷嬷?你还没上年纪怎么就聋了?不会也要到庄子上去了吧?”岑内琇心头一紧。
这人虽是半路买来的,可伺候了这些年,她都习惯了,冷不丁要换掉,真不知道让谁替,不行,得让她在离开前,培养出合适人选才行。
“啊?夫人有什么吩咐?”刘嬷嬷回神。
“按小姐吩咐办,家中上了年纪的那些,没人赎身没地去,就到庄子上,帮着种庄稼什么的,自给自足,蹬腿前山上指一处,就是日后的安息之地了,也不枉主仆相识一场。”
“是,谢夫人小姐,老奴这就去办。”刘嬷嬷哽咽着回,一走出朝晖居,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没有听错,是真的。
一众几乎在等待死亡宣判的老奴婢随从们,在刘嬷嬷踏进前院倒座房那一刻,头就低了下去。
众人不愿,被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一面。
“老姐姐、老哥哥们莫要丧气,小姐求了夫人,让你们到庄子上颐养天年,有余力就帮着下地干活,得闲了上山寻一处,若是哪日受不住了,便可埋身于此。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夫人已经同意了,适才吩咐我来,可是我说得不够明白?还是……”
抑扬顿挫,饱含感情的一番话说完,一干人等毫无反应,刘嬷嬷都有些不自信了。
难道,是她太想当然了,眼前这些人还有更好的去处?
那要不要去跟小姐说一声,别勉强……
刚想到这,嗷地一声哭嚎响彻天际,刘嬷嬷险些没站稳。
紧接着又是一人哭天喊地,局面一发不可收拾。
刘嬷嬷:不是,别光顾着哭,到底是怎么想的?去不去啊?!
等刘嬷嬷再出现在朝晖居,身后跟着一群两鬓斑白、双眼红肿、走路颤颤巍巍的老仆人。
岑内琇瞄向刘嬷嬷:你动粗了?
接收到眼神的刘嬷嬷:我冤枉!
扑通——
齐刷刷跪地拜谢,岑内琇不自在地摆手。
翌日,门厅。
“都给我警醒着点,这可是沈家,若是能被夫人小姐瞧上眼,是你们天大的福分!”
岑内琇和沈宝珍靠近时,听见牙人训诫奴仆。
“挑合眼缘的,用着不习惯还能换。”岑内琇温声道。
“嗯。”
奴仆分男女两列站着,母女俩缓步上阶,落座于搬出来的两张圈椅。
“见过沈夫人、沈小姐,这是牙行刚调教好的奴仆,还没被哪家挑选过。”
岑内琇朝他点头。“十岁以上、二十以下、力气大、手脚麻利的出来我瞧瞧。”
牙人点了三分之一的人。
“都会做些什么?”岑内琇又问。
“小的力气大、会种地。”
“奴婢能挑水、会绣花。”
……
“模样周正的留下。”岑内琇朝牙人道。
牙人察言观色后,报出十一个名,被他喊道的其中一个丫鬟,叫大丫。
沈宝珍好奇望过去,被岑内琇注意到。“怎么了?”
“她也叫大丫?”
“也?”
“我院里有个洒扫丫鬟,也叫大丫。”
“沈小姐许是不知,穷苦人家但凡生了女儿,都是大丫、二丫、三丫的叫。”牙人谄媚地笑着。
沈宝珍这才明白,原来有些女子,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见她对这个叫大丫的丫鬟有些上心,岑内琇道:“要不送到你院里去?她能挑水,当洒扫丫鬟正合适,还能和另一个大丫做伴。”
“谢谢娘亲。”
“一个丫鬟而已,不值当谢。”
【娘亲?儿时我也这般亲切唤娘亲,现在却连娘亲长什么样都快忘了。如果娘亲还活着,我怎会沦落至此,竟成了任人挑拣的奴婢。】
沈宝珍好奇地扫视站在下方的众人,没找出是谁。
“乖宝可有瞧得顺眼的?”
沈宝珍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这是什么意思?”岑内琇觉得好笑。
“她们…娘亲…要不都留下吧?”沈宝珍吞吞吐吐道。
牙人见得多,知晓这是娇小姐犯了心软的毛病,沈夫人顺口应下是好,省得他各家跑,但事后若是不快,那吃挂落的就是自个了。
有时候,需要他们这些个外人,当恶人。
“沈小姐果真是菩萨心肠,见不得旁人吃点苦。她们都是家里揭不开锅,才卖身为奴为婢的,待沈家选过一轮,还有很多家等着挑,绝不会没地方去。”
【尤其是长得好的,去处就更多了,就像头戴木簪的那位,模样身段都很符合花楼的要求,少说能卖二十两,足够买五个年轻力壮的丫鬟小厮了。】
头戴发簪?
沈宝珍定睛一看,瞳孔微微震颤。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望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该死的牙人,又用这种龌龊的眼神看着我,若是有机会,定要用头顶发簪刺穿他喉咙!】
【还有一道视线,像是正前方投射而来,莫非……】
偷偷抬眸的崔芙,正好与沈宝珍对视上。
四目相对,神色各异。
【沈小姐?在自己家还遮面?金陵规矩这般大?】
金陵?
沈宝珍几乎可以确定,眼前女子来自何方。
结合梦境和她的心声,此人应是京城贵女圈中佼佼者,兵部崔侍郎嫡长女,崔芙。
居然被发卖至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外面还候着一批奴仆,沈夫人沈小姐可要一并瞧瞧?”
“将她留下。”沈宝珍抬手指向崔芙。
【她指的是我?这位沈小姐看着挺好相与,给她当丫鬟,应该不会被磋磨,罢了,就算被磋磨,我也要活着回到京城,回到崔家,拿回属于我和娘亲的一切!】
沈宝珍:!!!果然是她!
沈宝珍愣神的功夫,又一批奴仆被叫进来。
这一批看着就磕碜多了,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应有尽有。
“虽说貌不惊人,有的还吓人,但好几个力气大,还有个会拳脚功夫,是看家护院的好手,我们牙行好几人都制不住他一个。”牙人说完,惊觉失言。
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人家和弱女子,谁会要不受控制的护卫?
岑内琇蹙着眉,露出嫌恶的表情,恨不得立刻就将牙人连带仆从都赶出沈家。
沈宝珍却从一众心声中,辨出武力值惊人的男子。
【什么吓人?老子脸上的刀疤是杀鞑子不小心挨了一下!还好意思说,打不过就下药,老子现在都没缓过劲来,有本事真刀真枪干一架!】
【早知道当初就把那欺辱百姓的恶霸仆从也了结,就不会被他爹闹到营中,害得将军为了放我一条生路,担了凶名。】
【好男儿就应该战死沙场,隐姓埋名苟且偷生,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将军骂的没错,空有蛮力不动脑,迟早被自己蠢死。】
【落到这步田地,是我活该,爹娘妻儿泉下有知,许是都要因我蒙羞了。】
就在牙人要带走一应仆从时,沈宝珍再次开口。
让他将刚提到的,有拳脚功夫的那位留下。
牙人错愕地走到张武身侧。“沈小姐指的是他?”
张武随即出列,左脸至下巴的刀疤,引得众女眷倒抽了一口凉气。
“乖宝,这个不行,太吓人。”岑内琇握住沈宝珍手道。
“是啊小姐,他、他不服管教,徐力都不知道能不能打过他。”沉夏劝。
“沈小姐三思。”牙人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刮子,这人要是真留下来,闯出什么祸来,他的好日子怕是到头了。
金陵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沈家夫妇视其女如命。
这个莽汉可不像个安分的,牙人甚至觉得他背着人命案。
有时候被他盯着,浑身血液都像凝固般,光是想想,就止不住打怵。
“你可愿留下,当我的护卫?”沈宝珍回手拍了拍岑内琇以示安抚,直接问向本人。
牙人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待回去,自己得将这个人赶紧发卖出去,太危险了。
顺着声音来处望去,张武看到个自己一只手就能碾死的姑娘。
小小一只,确实需要护卫,不然遇到恶霸,指定跑不脱。
唉。
他没有出声,只点头回应。
“乖宝,你……”
“娘亲信我。”沈宝珍眉眼弯弯,宛若新月。
“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