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突然被翻出来时,我还愣了一下。
那个时候我才十四岁,我单方面的认识了他,而他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那天的太阳落得比平时慢,很沉静的坠在白河上,水面、石板桥、岸边青灰色的屋檐和人家晾在外面的果子,都被照得金灿灿的,玉兰花的味道淡淡地冒出来,在风里淌着,好像一不注意就会溜走。
他蹲下身,随手把外套铺在靠河的石头上,轻轻拍了拍。
我想了几秒钟,坐下来,把阿婆塞给我的梨花糖分了一半给他。他好像很轻地笑了一下,接过来道了声谢。
他笑起来真好看,右边唇角有一个很浅的梨涡,像梨花的蕊。
我别过头没敢看他的眼睛,盯着河面上正在梳毛的鸭子发呆。
他也顺着我的目光去看,有一支乌篷船从桥下经过,船夫摇浆摇得很有意思,先是很夸张的往下一沉,再慢条斯理的往上拧。带起的水花很清亮,有的溅到船里,洇出一小片阴影,有的溅到正梳毛的鸭子上,鸭子就大惊失色,高声叫着扑腾走了。
我们沉默的看了很久,看到太阳只剩一层薄薄的顶儿,看到鸭子都被领回了家,看到带着水汽的风变的很凉,一切都没有声音的离开了。
我突然觉得有点儿难过,我们好像再也不会见面了,他是偶然在这落脚的鸟,很快就要飞走了。
老师说,鸟儿的归宿是天空,飞翔是他的命运。
我抬起头,微微眯了下眼,很坦然的接受了这个事实,鸟儿有他的远行,这座小镇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
我叹了口气,有点遗憾的想,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也对,谁会告诉一个小骗子姓名呢?
“我叫顾寻。”
我偏过头,眼睛瞪圆了,很震惊的看着他。
大概是觉得我的眼神像在看傻子,他有点无语的敲了一下我的头,然后剥出一颗梨花糖扔进嘴里。有点含糊的说:
“有这么惊讶吗,一个名字而已。”
过了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的说,
“不会还是个小傻子吧?”
我有点生气,默默的低下头,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到 :
“是哪两个字?”
他这会儿是真心笑了,有几分得意,眼睛都弯起来,路灯暖黄色的光落进去,像盛了一捧星子。
“回顾的顾,寻找的寻。”
他站起来,拍了怕灰,很认真的回答到。
我又不说话了。
我头一次那么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它像镜子一样照着我,总是沉默,总是没有回答,总是让人厌烦,总是失去。
我有点庆幸,顾寻好像没有在意我的沉默,他把外套拿起来,又重新披在我身上,自己只穿了一件白色短袖,微风灌进来,勾勒出少年人清瘦有力的身型。
他转过身,歪着头,低垂的长睫显得目光很温柔,
“肖老师让我告诉你,上学的事不用担心,学校那边她已经联系好了,过几天你正常入学。”
我有点局促的揪住袖子,不敢抬头,声音很小,
“我交不了学费,而且江…我爸不会同意的,他会来找学校麻烦。”
顾寻蹲下来,定定的看着我,明明也才十五六岁,却总是让人觉得沉稳安心,好想什么事都没有大不了的。
他拍拍我,轻轻地说:
“学校那边提前打过招呼了,免学费,可以住宿,每个月还有补助,肖老师和春姨也说了,让你放假不用回家,住在她们那。”
他神色暗了暗,冷意一闪而过,
“江大海那边你不用担心,别害怕。”
月亮好像太亮了,我的眼睛被照的有点难受,涨涨的,喉咙也好像被什么东西坠着,很沉重。但我却觉得踏实,很温暖,就好像被棉絮包裹住一样。
我低着头,眼睛背叛了我。泪水滚下来,很烫,青石板被烫出了印子,很沉默的接着。
顾寻假装没有看见,他挡在我身前,背过身去,用力朝水面扔了一颗石子,石子刚好打破月亮的影,束缚消失了,水面变得很热闹,一圈一圈的涟漪荡开,好像有了生命。
因为背对着我,他的声音变得有点渺远,但又好像很高兴。
“小梨花,继续读书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交一群好朋友,考一个好的高中,离开这座小镇,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顾寻转过身来,不像在说祝愿,反倒像描述事实,他把一个吊坠递给我,缓慢而笃定地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
“你会飞的高高的、远远的,走上自己的旅途,拥有一个五彩斑斓的天空。”
说完他顿了顿,对着我有点难过的扬了下嘴角。
世界好像突然变得嘈杂了,树叶莎莎的颤动,虫鸣拨动我的心脏,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荒野,声音把我震得乱七八糟。
我接过那个小小的吊坠,望着眼前不断遥远模糊的身影,有点恍惚。
少年的声音轻飘飘的,像蝴蝶翅膀掀起的一阵风,很快就消散了,
“小梨花,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