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劝了,你们劝也没用,我根本不喜欢老师这种一眼望到头的职业。而且店里现在忙得很,根本离不开我。”
在被周围一圈亲戚轮番教育了一顿后,江以儒如是说道。
“小儒!你要急死爸爸妈妈呀!”应春来捶着膝盖喊道,“爷爷现在就在病床上躺着,你还说这种任性的话!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自私?”
“我来了你们不先让我去看爷爷,把我拉到这就是为了给我说这个,你们不自私吗?”
一个小时前,江以儒接到家里紧急电话:本就疾病缠身的爷爷忽然晕倒在家里,幸好被邻居张婶送来市医院才没酿成悲剧。
一家人都已就位,就等着她了。
江以儒本就心急,结果赶来的时候必经的那条路还突发了车祸,堵车堵了好久。
着急忙慌赶到医院连爷爷的面都还没见到,就被一群人推推搡搡来到花园商量爷爷的临终之愿。
她前脚刚用这半生学过的所有脏话骂那俩不会开车的车主,后脚就被家里亲戚用她这一生也学不完的脏话骂她这个不孝女。
“我们也是为了你爷爷啊。”伯母林燕咄咄逼人,“你哥事业正处于上升期,不去就算了。你一个做蛋糕的有什么事业可言?当老师可比做蛋糕出息多了。”
伯伯江远也在一旁附和:“是啊小儒,你爷两个遗愿都跟你有关,而且这群孩子里爷爷最喜欢你,这事你不干谁干?”
老爷子遗愿其一是希望家里把教师这个职业延续下去,其二是希望有生之年能参加江以儒的婚礼。
确实都跟她这个师范学校毕业的倒霉蛋有关。
江以儒刚要反驳,奶奶朱永淮就插了一嘴:“你爸妈都不是什么文化人,就指着你这么一个凤凰,结果你也这么不争气。你当老师还能给你家长点脸,让爸妈高兴高兴。”
行,从攻击她本人到攻击她爸妈。
江以儒对这一套连招熟悉得很,有理有据反驳了一通,甚至把每月给爸妈上供两千块这事搬了出来。
话刚落,旁边林燕的手机就不合时宜地传来一句播报:
来自宝贝小光的转账 两万元。
“……”
林燕立马给宝贝小光按了一条语音:“你这孩子怎么又给妈妈转钱?!”
“又”字还特意着重发音。
江以儒一脸无语。
美美收钱后,林燕继续输出:“真不知道你那个同学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同学这么大了也没个正经事,也不找对象。你这么学她,看你以后怎么办!”
当初她那份实习工作干不下去的时候,是她大学同学谭容接济了她——教她烘焙,还把她引荐到自己的店里。
虽然挣得不多,但是店里有吃有住,每天睁眼就烤香喷喷的小面包,不用看学校里领导的脸色,不用管那群不听话的学生。
才烤了一年面包,她脸色都不知道好了多少呢。
江以儒打心眼里感谢谭容,也就无法忍受伯母那样子说。
“您话不能这么说,我跟我同学没偷没抢没啃老,靠自己双手吃饭还给爸妈养老,怎么你们就那么看不惯呢?”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
应春来看着江以儒,忍不住心疑:这孩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说会道了?
“儒儒,你好好讲话!你伯伯他们说不定还能给你找个好学校。”
江以儒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哎哟!你们别吵了,成修说让儒儒上去一趟!”张婶不知从哪跑了出来喊道。
张婶瞥了一眼这圈人,又补了一句:“只让儒儒上去。”
江以儒好些时日没见爷爷,这时也顾不上身后人怎么骂,箭一样就往楼上窜。
手里还不忘提着她们蛋糕店的糕点,爷爷最爱吃的。
张婶告诉她爷爷的病房在603,顺着护士的指引,她很快就找到603。
老人家背对着她躺着,整个人瘦骨嶙峋,江以儒感觉他的骨头好像都把被子撑起形状了。
江以儒咽了咽喉咙,抑制住自己想要流出的泪,随手把糕点放在床头柜上,一坐下就俯在被子上嚎啕大哭起来。
“爷爷……爷爷你怎么样了?”
从小到大,爷爷待她最好,如今成这般模样,江以儒心里的滋味并不好受,苦水全部化成眼泪涌泄出来。
爷爷一直没讲话,好像在睡觉。
江以儒害怕自己的哭声吵醒老人家,于是蒙在被子上闷声抽泣起来。
良久,床上的人终于慢悠悠翻了个身,嘴里哼哼道:“哎呦喂,谁哭呢?”
这人不翻身还好,一翻身把江以儒吓得爷爷都喊成奶奶了。
趁床上的老太太还困得睁不开眼,她做贼似的一溜儿烟窜出病房,窜之前还不忘抽出两张纸把自己刚刚哭湿的被子擦擦。
“啪!”
她突然在门口迎面撞上一个人。
江以儒连连低头道歉,一抬起头,整个人都呆住了。
倒不是惊讶此人怎样,而是惊讶此人脑袋上方的病房号。
市医院历史悠久,院方一直很重视医疗技术,在专家和医疗器械上投入了大量资金,导致很多院内小细节并未被人注意和完善到。
比如江以儒靠的这面墙,仔细看会发现擦也擦不掉的涂鸦痕迹;比如江以儒刚刚哭湿的被子,用料其实不怎么好。
再比如——
此病房号603,其实是608。
因为时间的磨损以及不到位的修缮,这个“8”缺了一半。
“……”
江以儒尬得低下头,螃蟹似的横移,让出门口的位置,小声道:“对不起,我走错了。”
说罢,她便转身想离开这是非之地。
刚迈出一步,衣服就被人拽住。
江以儒疑惑着回头,这时才终于看清自己撞到的人。
八月中旬正是热的时候,但眼前这人跟见不得光似的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没等江以儒开口,对方就撒开手,并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巾,递给她。
清脆的嗓音透过口罩:“眼泪,擦擦。”
这人戴着眼镜,讲话的时候眼镜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
她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单听声音……
江以儒莫名打了个寒颤。
她接过纸巾,仓皇道了声谢。
转身之际,她又听到病房里的老太太喊道:“擎擎,你怎么才来!奶奶都等不及了。”
“擎擎下班来看奶奶啦?好囡囡真孝顺呐!我家童童什么时候能像你一样来看看我就好了。”
qíng qíng?
听到这个称呼,江以儒下意识又转过头。
不知道眼前的人为何还不进屋,江以儒再一次猝不及防对上他的视线。
“……对不起。”她再度尴尬转回身。
虽然这个叠字很多人下意识会觉得是女孩子,但是她还真知道一个小名也叫擎擎的男生。
想到这,江以儒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应该不会那么巧吧。
再说了,病房里有人叫“囡囡”。虽然此人长得人高马大,但她实在想象不到会有男孩的昵称叫囡囡,可是这人的声音又……
江以儒越想越乱,干脆安慰自己只是碰巧而已。
她没再多想,捏着纸巾终于在斜前方看到了603病房。
屋里很安静,她连药液滴答的声音都能听见。
老爷子做了一辈子教师,是个幽默风趣的老学究,身上颇有一股苏东坡那潇洒豁达的范儿。
他没病的时候手里几乎没离过书,现在眼睛花得连一个字都看不清。江以儒之前给他念过书,可他也听不清。
对于生病这件事,老人其实没多大的情绪。可一见到她,两行泪就顺着眼睛流到枕头上。
泪这么一洗,好像眼睛都清明了不少。
他嘴里像含了蜡油,抖得厉害,颤颤巍巍地叫她名字。
“爷爷,我在呢。”江以儒撩起爷爷额前的头发,好让他看得更清一些。
江成修轻抬手指,止住她的动作,随后又费劲地抬起手臂拉开抽屉。江以儒想帮他,可老爷子固执地一定要亲自拿。
手里的东西冰凉凉的,一股檀木香幽幽扑进她的鼻腔里。
江以儒低头看手上这根教鞭。棍身上隐隐有些时间的裂缝,一个老教师的半辈子就藏在这些裂缝里。
“儒儒。”
老爷子刚喊了两个字,病房的门就像旋风一样转了半个弯。
一家人害怕江以儒单独上去会出事,执意要上来瞧瞧,张婶以一敌百终是没有挡住。
“哟!爸最喜欢的教鞭怎么在你手上?”林燕盯着江以儒手上的东西,两眼放光,“这个教鞭可是上等木材做的,放到现在也是个老古董呢。”
“谁都知道爸打算把它传给家里最优秀的孩子,这教鞭是给我们小光的吧?”
眼看着林燕就要上手去拿,江成修咳了两声。
奶奶吓得一面叨叨阿弥陀佛,一面忙扑上去给老爷子顺气。
老爷子声音小,但一字一句中透出的威严却让人不容反驳。
“今天当着你们所有人的面,”老爷子郑重宣布,“这个教鞭,我给儒儒了。”
“儒儒拿着它收藏也好,去教学也好,卖了也好。”他看向江以儒,“就由你自己决定吧。”
说罢,老爷子微微叹了口气。动静很小,其他人没看见,只有江以儒注意到了。
时代发展得快,她江以儒活了二十多年,周身——包括她自己,什么都变了。
唯有自己身旁的老人家从一而终,在教育上奉献了自己的大半辈子。
江以儒嘴唇微张,想说话却说不出。
爷爷这话明明顺了她的意,可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在听到“卖”这个字眼的时候,林燕格外激动:“儒儒,每个物件都有它自己的用处,你可别光占着不干事啊。”
“既然你爷都这么说了,”江鸿拍拍女儿的肩膀,“那你就自己看着办吧。”
江以儒从小到大有过很多次这种心情。
她与父母常常各执己见,死咬着一件事谁也不肯松口。
也许是因为略带失望的眼神,也许是藏在内心深处的顺服,等父母率先松口顺了她意的时候,她反而又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周身的议论声像海潮把她淹没。
脑子里那个原本很坚定的想法,这会子跟橡皮泥似的,任由人捏来捏去。
半晌,她终于艰难找回自己的声音,小声哼唧了一句:“我去……我去行了吧,到时候你们可别怪我误人子弟。”
江以儒后半句说得很小声,几乎听不见。
周围安静了一瞬,随后一家人像是中了彩票似的欢天喜地起来,白事硬生生给搞成了红事的氛围。
老爷子拉住她的手问:“儒儒,你要是不喜欢这个职业,不用勉强自己。”
“人活一辈子,开心最重要。”
江以儒垂下头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来时,刚刚还跟拖布一样耷拉着的脸此刻露出笑:“爷爷,只要你开心我就开心。”
她这份笑装得太真,把病房的氛围推向顶端。
大家都高兴得很。
林燕高兴自己儿子不用再承受这件事的压力;爸妈高兴自己闺女终于给自己长了回脸;奶奶高兴当老师的话一定更好嫁出去,一箭双雕。
各人心怀鬼胎——只有老爷子除外。
江以儒把这根象征优秀的教鞭塞进包里,默默走出房间。
没两秒,就又折了回来。
因为她听到屋里的人正在商量拜托林燕把她送到二中上班。
她及其抗拒伯母的帮助——刚刚她们还不太愉快地吵了一架,这会让人家帮忙,成什么事了?
可惜林燕自诩宽宏大量,不跟她这个小辈计较,指挥江远打了几个电话后就算把这事敲定了。
反观608病房,气氛却没有那么好。
余擎来的时候路上出了个小车祸,问题不大,但还是被奶奶狠狠教训了一顿。
为赔罪,他拿起一个苹果削了起来。
“你说你这孩子,大热天的戴着口罩穿着褂子,整天在学校跟那群学生混在一起把你混傻了?”奶奶上手就要摘他的口罩。
余擎脸一偏:“没事儿,我不热。”
就在余擎绞尽脑汁想怎么跟老人家解释的时候,旁边的病友救了他一命。
“擎擎多大啦?有没有男朋友?谈了多久啦?”
奶奶那个得老年痴呆的病友话音刚落,他手就抖了一下,手指被割破了。
所以他为什么讨厌别人叫他小名,老被人错认成女孩子。
果不其然,奶奶一下子就忘了口罩的事,转头开始跟病友喋喋不休起来。
余擎默默把出血的手指放在嘴边吮了吮,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奶奶递给他一个袋子。
“擎擎,给你吃。”
余擎随口问道:“这什么?”
“走错病房那个大傻闺女落在这的,半天了不来拿,准是忘了。”奶奶忍俊不禁,“刚刚她趴我身上嗷嗷哭,说爷爷怎么怎么,我长得像老头子吗?”
“原来是因为这个哭。”
“你说啥?”
“没什么。”余擎像是想到了什么,没忍住笑出声,“是挺傻的。”
回家的时候奶奶叨叨了一路谈恋爱的事,还扬言如果他再不找对象就要天天去他家烦他。
给老太太敷衍完后他才把车送到保险公司。
随后,余擎打开手机打了个电话。
等对方接的过程中,余擎没忍住隔着口罩挠了挠下巴。这玩意越挠越痒,虽然痒意略有缓解,但他没再敢挠了。
这次过敏的症状还好,他不作妖的话应该没两天就能好。
正想着,对面接通电话。
“喂,马主任,是我。过两天开学我能不能借您车开一开,我车坏了。放心,不严重。啊?上班带您?当然可以啊。”
语毕,他又问了一句:“对了,您喜欢吃甜的吗?”
——
江以儒默默离开医院,心里老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东西,但是咋想都想不起来。
她下意识去掏手机,这时候才看到自己手里竟然一直攥着那人给的纸巾。
纸巾有一股香味,还有小鱼印花。
不过因为她一直攥着它,导致这张纸皱皱巴巴,成了软趴趴的一团。
心情不好的时候,江以儒看纸都像看屎。
她忍住恶心拿它擦了擦手,然后胡乱团巴团巴,连同着被自己遗忘的记忆一块扔了。
怀着不太美妙的心情,江以儒两天后如约来到津城二中。
家里之所以想让她来二中是因为这是她的高中母校,而她一会儿要见的老师就是她曾经的教导主任赵帅军。
江以儒简直不敢想,和主任从师生变成同事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然而没一会儿,她这份担心就烟消云散。
二中暑假往往会提前一周开学,这一周的课也被称为收心课,收心课之后才是正式开学。
赵帅军这会儿刚忙完开学事宜,来找江以儒的时候带来了一个颇为遗憾的消息:他新学期带新高一,没法跟她这个带高二的一起共事。高二的主任姓马。
“年轻人都觉得老师这个活钱少事多。”赵帅军感叹道。
江以儒没敢说,其实她也是这么觉得的。
“说起来,你还是咱们学校第二个毕业后回来工作的学生呢。”
???
还有哪个倒霉蛋这么想不开?
赵帅军兴高采烈地为她介绍这几年学校的发展,不过她没什么兴致。
二人相互寒暄了一会儿后,赵帅军才小心翼翼问道:“江老师……身体还好吗?”
“不太好。”江以儒摇摇头,“所以家里人让我赶紧找个教师工作,还催我快找对象好了却爷爷的心愿。”
兴许是觉得氛围太过沉重,江以儒主动打起趣来:“老师您给介绍介绍?”
本就是个玩笑话,江以儒也没指望他真给介绍。脑瓜子渐渐游神,情不自禁就开始想另一个想不开的到底是谁。
然而赵帅军思酌了一会儿,走到一面展示栏时停下,还真拿出一张照片来。
“你看他怎么样?比你大一届,很优秀。”
照片上的人长得确实端正,可惜戴着眼镜。江以儒略带嫌弃道:“得了吧老师,我最讨厌戴眼镜的书呆子了。”
说着,江以儒就下意识转过头朝展示栏看去。
一瞬间,笑容冻在嘴唇上。
“你这孩子。”赵帅军边说边打开手机看附近的饭店,“一会儿别走了,老师请你吃饭。以儒喜欢吃什么?”
“余、余……”
“鱼?我记得你以前吃鱼不是卡过鱼刺吗?还敢吃啊?”
江以儒像是看到什么可怖的怪物似的,拉着赵帅军“唰唰唰”后退三步,指着校园十佳教师展示栏上的最后一位,哆哆嗦嗦道:
“余、余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