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阵法聚了这些邪祟的阴气之后作何用?”这问题余以懿好奇许久,他觉得神仙应该设个消杀的阵法,跟门口洒雄黄似的,蛇虫鼠蚁个个没得跑,一步到位岂不省事?但是按林决励的说法,这阵法只起聚拢收集邪祟阴气的作用,听着像是这阴气对大神仙是有用。
这么不吉利又晦气的玩意也能变废为宝?
“流向‘天道’。”林决励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天空,眼神明灭。
“天道?”
“无尽巨阵,怎么?你小时候没听过故事?”
听到林决励能用之前自己揶揄他的话回呛回来,余以懿暗自松了口气,抬手握拳怼了他右肩一下:“‘大铁桶’嘛……当然知道了,神仙千百年前布下来庇护凡人的,说是天上洲界,凡双脚所及之处,无处不在。”
“嗯,无处不在……所有被斩杀的邪祟,阴气怨气魔气,都流向了天道。”
“这么说大铁桶……天道应该越来越强,能钻缝进来的邪祟游魂越来越少,这邪祟越来越没威胁才是啊?以我十九年切实的生活工作体验来说似乎并不如此——”
“‘天道’没有破绽。”林决励低头直视他的眼睛。
“你怎么知道没有破绽……”
天道没有破绽,那那老大、老大的爹……死后都变成了邪祟,若是这凡间界每时每刻逝去的人都变成了邪祟,这天道就是应付的过来也保不得凡间界时时刻刻安宁。
“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人死不如轮回,这大神仙为何还要费劲这样向百姓传道?那吃斋念佛的,学经做法的,投身寻道的,就指着看不见摸不着的来世……就连田间地头的老夫教导自家小孩日行一善,也说是为来世积德。”
“知道又如何?人之力,如何与神相较?受其蒙昧也受其庇佑,受其庇佑也受其蒙昧。”
余以懿听他这样说,目光灼灼,眼带笑意地开口:“你这样说,我还当你不是这凡世间人呢?知道的那么多,说起话来也头头是道,莫非是天仙下凡?”
余以懿的眼神半分不回避,一寸寸掠过眼前青年的脸,清泉漱玉,曜石灼月,确实称得上天仙下凡。
没等林决励反应过来接他玩笑话的话茬,余以懿就又上前一步,有点盛气凌人的意思:“方才,你保护我的时候,用了这把伞,我看到了,你可不是当什么烧火棍用的。试探来试探去没意思,我可以直接告诉你,这伞不是凡器。”
“当时情况危急,我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林决励的眉头微蹙,似是也很疑惑。
余以懿看他不像是在说谎,非亲非故的,结伴一截路的关系,对方不半夜起来抹他脖子就是了,是人是仙是妖是鬼又有什么所谓。
“既然这样这伞就放你这儿了,我拿着就真只能当烧火棍——”说着他把黑伞扔林决励怀里。
“它叫什么名字?”
“伞就是伞,这就是名字。”
“你说了,它不是凡品。”
“别说凡品,就是仙品,神品,它也就只叫伞。起那些废物麻烦名字作甚,就我累死累活要找的那个‘金唁’,起这装模作样的名字,连是个什么物件都不知道,净惹麻烦!”
林决励对他这一通大道理半点没听进去,思忖片刻后笑意盈盈的抬头说:“它就叫‘元笠’怎么样?”
余以懿翻了个白眼,转头就走毫不留恋:“不怎么样!”
林决励轻笑两声,追上他:“那你说叫什么?”
“不知道,别问我……”
“……”
是夜,陈氏二兄弟并肩躺在床上,一同失眠,但都没出声。以后陈群季先开口了,刚才在外边再怎么装着成熟懂事不害怕,这会那点“坚强”全丢了:“哥,老大真的……死了吗?”
“死了,门口那一团,我认出他是老大变的的时候,它身上老大生魄的气息,只剩半缕了,人死了,生魄就会散。”陈群殊翻身转向另一边,揉了揉眼睛。
“我今天听到余大哥和林大哥谈话了,他们说‘大铁通’根本没有放什么邪祟进来过,我们平时杀的那些……都是人死了之后变的!哥,你说,神仙是不是骗了我们所有人?”
陈群殊忙伸手捂住他的嘴:“胡说!他们就是一过路的,什么也没发生,我们干这个差事就是筷子搭在神仙的锅边吃饭,以后这种话不准再说!”
“哦,知道了……”
告辞陈氏两兄弟,林余二人就接着赶路了,除了那把黑伞——也就是“元笠”,变到林决励手中之外,一切照旧。
走走歇歇几日,眼看近黄昏,再歇一晚,第二日就能进入漓沧城。
离最近的驿站不过二里的地儿,迎面仓皇跑来个男子,发髻散乱,一身象牙白的袍子看着面料不菲,只是同着主人白净的脸一样,沾了许多脏污,很是狼狈。
一看有人,男子才敢缓下来,离两人几步的距离,刹住脚,弯腰咳的惊天动地。
余以懿忙上前掺起这人:“这位小哥,这是出什么事了?”
与余以懿的热络不同,林决励站在原地,抱着胸,没动。
“在下是故屿城人氏,跟店里伙计一起去漓沧城做生意,途径此处,前面……有邪祟,驿站的官爷搭救,这才捡回条命来,二位还是先不要上前……”这人看着像是个家里教养不错的,真是为难他,这般紧急了还维持着说话的条条框框不乱,维持那清润的君子仪态,衬得那脸上的脏污都像是芙蓉出水沾上的淤泥。
三人就这么等着,就等着的这么半个时辰的功夫,余以懿因着之前跟林决励这个闷葫芦赶路,林决励什么话都接不过两轮的缘故,眼前的青年又是个温和有礼的,说什么都有问有答,余以懿的话跟抖黄豆似的噼里啪啦抖出来,就差跟人八婆以后结婚生子打算生几个了。
余以懿说得口干舌燥,缓了缓,伸手去林决励去身上摸水壶,眼神一晃撞到林决励那双泛着冷冽的光的眼睛,手一歪,摸到青年劲瘦的腰上。
林决励没说话,面无波澜地抓住他的手,移到水壶上。
余以懿小声的哦了一句,缓解尴尬似的,扭头准备跟小哥继续刚才的话题,发现刚才林决励这么一通,自己已经忘了聊到哪了,一拍脑门:“诶!聊了半天,我还没请教公子你的名讳呢!”
“在下李玄苍。”
“余以懿。”余以懿说完手肘拐了拐林决励。
“林决励。”
“等得也有些时候了,我们不如上前看看吧。”李苍玄没计较林决励这块冷硬石头,面色温和地朝余以懿开口提议道。
“好。”
林决励没搭腔,只一声不吭的跟上。
走了一会儿,阶梯旁的草木上确实有打斗的痕迹,余以懿高兴,之前同陈氏两兄弟那一战,自己险些交代还让他心有余悸,这次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烦。
林决励将功法运转周身,捏诀暗暗视察起来,周遭有生魄和邪祟缠斗留下的气息,这人没撒谎,但是林决励没彻底安下心来。
看到这李玄苍的第一眼,他的感觉同看到“元笠”很像,他的直觉向来很准,只是死物倒还好应付,一个大活人不得不警惕。
“余公子,还没问你们此行是什么缘由呢,要是能帮上忙,路上也可以相互照应,我做生意去漓沧城的时候不少,对城里还算熟悉。”
余以懿还没开口,林决励抢了先:“我们此行是为了赶上漓沧城新一批出窑的瓷,想碰碰运气,不知道行情如何。”
“不瞒二位,我家里是做茶叶生意的,这次要进些茶具,听说今年的‘头土’和‘首脊’都被城东的同一个窑拿到了,出了一批骨瓷盏。”
余以懿原本咧着的嘴顿时收了回去,盏?
怎么这么巧?
这回沉默的变成余以懿,林决励倒是附和谈笑起来。
不日,三人抵达了漓沧城,李苍玄与二人在城门口作别。
漓沧城,因其腹地穿过的沧江得名,因陶土优质且蕴含丰富,陶瓷生意在漓沧城很是繁荣,小的泥瓦作坊,大的瓷窑工坊,连带着拍卖、淘金、文玩都在这遍地开花。
李苍玄,还邀请他们到自己家在这里的分店做客,林决励出声客气的拒绝了,余以懿没拦着,他怎么说也是个吃官家饭的,去财大气粗的生意人家里做客,那令牌那么大权限就放给他这么个小喽啰,他要是官老爷他也不放心,这令牌搞个什么监听定位的,自己加上老头还有那村子里几十口人的命都不够挡神仙吹口仙气。
独行终究还是灵活些。
余以懿初来乍到,全靠林决励领路,他现在在思索,怎么找个像赵老板那样的“漓沧城万事通”。
“我们去乘鹤楼。”
“吃席?”
“什么吃席?”
“就乘鹤楼这名字,不是办丧的地方?”
“……不是,是个酒楼……虽然丧席也接,但是我是要带你去吃饭,路上吃几天干粮不是说吃烦了吗?”
“这样啊……”
林决励一路带着他穿行,路边店铺小摊上各种稀奇物件琳琅满目,余以懿目不暇接。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听之前李玄苍李公子说,这是漓沧城的迎来开新窑的节日,届时有庙会,只会更热闹,这肩膀擦着胳膊过,叫卖还价声一声嚷过一声的,余以懿怕自己看入迷就跟丢了,干脆牵着林决励的半片衣角,任由他牵着自己走。
“让道啊——收残破劣品,注意脚下,别划伤了——”
一高壮汉子推着一板车,车上碎瓷断铁,杂七杂八的还支棱出来一些,这汉子声如洪钟,行人忙闪避到路边,让出条道来。
余以懿被林决励拽着,心神全记挂在刚才一小摊上看到的琉璃盏上,入迷得这么大的声响都没听见,直愣愣的还往前走,眼看着就要撞上那板车了,偏生那板车上东西堆得老高,冲那汉子那边瞧不见这边有人,林决励情急之下用力扯着袖子把余以懿往旁边拽。
“刺啦——”一声,林决励规矩穿着的玄色袍子,广袖被硬生生撕下来一片。
余以懿终于是反应过来了,顿时尴尬的脸上挂不住,干巴巴的开玩笑说:“哈哈哈……我没有要跟你割袍断义的意思啊……这衣帛虽然裂了,但是咱俩情谊更笃啊……哈哈哈……”
“我断的是袖子。”
不知道是不是余以懿的错觉,他觉得林决励刚才翻了个白眼。
余以懿倒没有孤陋寡闻至还要问一下对方“大兄弟,断袖是什么啊?”他从小偷看老头藏在床底的话本,里面有不少讲两男子如何引为知己最后大被而眠的,他对什么事物包容心的广的很,直到他看到一本编排十几年那个“叛徒”和被他在仙门砍了的神仙的,当时三观尽裂,对此类物品均是能避则避。
现下林决励这么一句话,讲得他想把脑袋埋地底下去。
“到了。”林决励,抬手怕了下他的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