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冯水还是每天跟着蒋山一起去药店上班。
蒋山做事和学习，她就在一边坐着等，有时会去店外面转转，怕蒋山看不到她会着急，又很快回来。
高中班上的同学们都住在附近的村里，在镇上几乎遇不到，但初中班上的同学们很多已经来了镇上做学徒工或帮着家里卖东西挣钱，冯水在药店附近转悠的时候就常常会遇见，但几乎不怎么打招呼和说话。
冯水初中的时候被冷落惯了，上了高中之后才知道原来不是所有人都是那样，仅半年过去，再次面对曾经的局面，她竟也能从容应对。
过年前一天，蒋山最后一天上班，下午的时候冯水还是出门转悠一圈，竟然遇到了出门买年货的刘飞。
刘飞见了冯水很是高兴，给她抓了一把瓜子和一把糖，把她的两个衣服口袋都塞满了，然后才问她在高中学习的事，譬如班上氛围怎么样、老师怎么样、同学还有没有孤立她、每天学些什么、跳舞进步如何等等一系列的问题。
冯水挨个回答着，刘飞一直笑眯眯地听着。
“对了，你哥现在怎么样了？高中学费负担还挺重的，他还是在家种地吗？”
“没有。”冯水给他指了指蒋山所在的药店，“我哥在里面当学徒工，挣工资交学费。”
“哦哦哦！那挺好的。”
“学点本事在身上总归是好的。”刘飞看着药店点了点头，大概是想到了什么，表情忽然感慨起来。
“对了冯水，你还记得初二时给你送情书表白的那个刘明明吗？”刘飞这么问了句。
“情书表白？”冯水回忆了一下，点头，“记得。”
刘飞看着冯水笑起来：“当时他跟你表白之后，可把你哥吓得，对我那是千叮咛万嘱咐说一定不能让你早恋。”
“之后你去你现在的学校表演的时候，你哥看见刘明明也跟着去了，还又去找他聊了聊，但好像刘明明还是不肯放弃，后面你哥坐我车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闷闷不乐的。”
冯水听着，这才明白为什么那段时间蒋山总是不开心，还很粘着她，一天没抱就会焦虑得直皱眉。
好像……特别害怕她离开他。
原来，是因为刘明明吗？
但蒋山不是哥哥吗？哥哥长大后会重新组成自己的家庭，妹妹当然也一样，她接受不了蒋山喜欢别人，是因为她对他不只是亲情，但明明蒋山对她就只是亲情，为什么也会这样害怕？
冯水还在想着，又听见刘飞笑起来：“刘明明那会儿看着确实是非常喜欢你，我和他的班主任轮番找他谈心，他都说喜欢你，但知道你要考高中，所以会等你考上了之后再去找你，绝对不会耽误你，但也绝对不会放弃喜欢你。”
“当时他这话说出来，我突然就懂了你哥为什么那么焦虑了，刘明明这意思就是认定你了，我女儿要是那么小就被人盯上，我也焦虑。”
冯水抬头看他，眨了眨眼了然。
原来只有亲情也会焦虑，仅此而已。
“但后来你猜怎么着？”
“就在我们这些老师都相信他是真的喜欢你的时候，他又喜欢别人了。”
“就在今年国庆节后面不久，新进来的初一班上的一个女生，也是拿着情书和玫瑰花给人信誓旦旦地表白，那女生爸爸是杀猪的，听说了这事儿，气得直接拿着砍刀冲进了教室，好在是被拦下了，没出什么大事。”
冯水听得震惊一次又一次。
她对刘明明的印象只停留在他和她表白时的那一面之缘，都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上话，蒋山就来了，然后她就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只知道蒋山因为这事生气了，还和她说女生谈恋爱是吃亏，还说她不可以接受别的男生的喜欢，除了他。
因为他对她，是亲情，是不利己的、无私的。
之后……冯水就不怎么关注刘明明了，满脑子都是蒋山说的不要接受别的男生的好，也不要和刘明明说话，刘飞也找她聊过好几次，也是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要早恋，再后来，她进了舞蹈队，每天和康元一起嘻嘻哈哈地跳舞和打瞌睡，回家之后就是逗小花和抱着心情不佳的蒋山哄，哄累了就和小花一起等着蒋山给她们做好吃的，别的什么都不关心。
刘明明……刘飞如果不说是给她送情书表白的那个，她还真没什么印象，至于他后面又喜欢别人……
冯水皱了皱眉认真体会着，心里着实没什么感觉。
“那件事之后他就没再来过学校了，听班上和他家住得近的同学说，好像是年后就要去外地打工了，不会再回来读书了。”
“这才过去多久啊，当初说得那么信誓旦旦，结果现在就……”刘飞摇了摇头再次感叹一句。
临走前又抓了一把糖在冯水手里，叮嘱她要好好学跳舞，就算以后考不上大学，也能靠高中毕业证和跳舞这项技能在镇上找个体面一些的工作。
“对了，记得把刘明明的事和你哥说一声，让他放心好了，刘明明当时说的话是假话，以后不会再来找你了。”
“还有你，你长得好看，到了高中肯定也会有人喜欢你，上学期间别谈恋爱，好好学习，以后长大了，有的是时间谈。”
“你家里也就你和你哥两个，又还都是孩子，你哥把你养到这么大也不容易，平常记得要听你哥的话，遇到事情多要和他商量，不要随便相信外面那些人说的话，哪怕别人给你发誓许诺什么的也不可信，刘明明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好好学习啊冯水，老师希望你以后能过上好日子。”
大概是有段时间没见到冯水，刚才的话题又有些感慨，刘飞一步三回头地向她叮嘱着，冯水捧着糖，一句一句地认真点头。
好好学习，别谈恋爱。
听哥哥的话。
刘飞和蒋山都是这么说的，陈玲也说过，高中期间别谈恋爱。
上学期间谈恋爱……是什么很可怕的东西吗？
可为什么何英和吴月她们谈了也没怎么样呢？
而且刘飞还说，长大了，有的是时间谈。
那为什么现在不行？因为要学习，还是因为还没长大？
那何英她们也——
“冯水？”
身后传来蒋山的声音，冯水捧着糖转过身去，没捧住，掉了一颗在地上。
蒋山走过来把糖捡起来：“谁给你的糖？”
“刘老师。”
“刘飞吗？”蒋山有些意外，往冯水刚才看的方向看去，人群里已经没有了刘飞的身影。
“嗯。”冯水点头。
“哦。”蒋山答应一声，把糖放回冯水手心，但冯水把糖往他兜里塞。
“哥哥不吃糖，冯水自己吃就行。”
冯水没听他的，把糖全塞了进去，抬头和他对视的时候先是面无表情，脑瓜子转了转，龇着牙朝他笑起来。
蒋山笑着摸摸她的头，牵着她的手往回走：“刘老师跟你说什么了？”
冯水回忆着，先说刘飞让她给蒋山带的话：“刘老师说刘明明在今年国庆节的时候和另一个女生表白了，那个女生的爸爸拿刀找他，虽然没真的出事，但是他就没再去上学了，他班上的同学说他年后就要去外地打工了。”
冯水拉了拉他的手：“刘老师让我和你说，刘明明当时说的话都是假的，他不会再来找我，让你放心。”
蒋山正消化着，迟钝地点了点。
“哥。”冯水又拉他，“那段时间你不开心，是不是就是因为刘明明？”
蒋山还在想刘明明的事，没听到冯水的话，发现她在等自己回答问题，才有些尴尬地笑笑：“什么？哥没听清。”
冯水皱眉：“哥在想什么？”
蒋山低头干笑着：“没有，哥就是在想……都过去这么久了，刘老师还专门让你跟我说这些。”
“人真好。”
冯水点了点。
蒋山晃了晃她的手：“你刚才要问哥哥什么？”
冯水转头看着他，有些犹豫。
其实这个问题问与不问都一样，刘飞说蒋山是因为刘明明不开心，她在那段时间也确确实实感受到了他的不开心，而且刘飞也说，如果他的女儿那么小就被人盯上，他也会焦虑的。
显而易见，事实就是如此。
而且当时蒋山明明就承认了他对她好只是因为亲情，还说谈恋爱的话女生会吃亏。
冯水虽然还是没明白这个吃亏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不打算问蒋山。
毕竟他现在有喜欢的人，虽然还不是女朋友，但是……
哎？
冯水忽然觉得奇怪。
她已经跟着蒋山上了差不多七八天的班了，他每天接触的除了药店老板就是一些老爷爷老奶奶，极个别的年轻女生来抓药，也是付了钱就离开，根本没人跟他讲话啊。
那……那他回家的时候一直和她在一起，不回家的时候也接触不到别的女生，他喜欢谁啊？
或者说……他哪里来的机会喜欢别人？
冯水皱着眉转头看他，蒋山看她这认真的表情笑起来：“干嘛？”
他伸手勾她下巴，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又勾了一下。
冯水别过脸躲开他：“哥，我没放假之前，你除了药店，还去过哪里？”
蒋山没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这么问，说话都有些不连贯：“没……没去哪里啊。”
“真的吗？”冯水觉得他这停顿很是可疑，凑近了踮脚问他，皱着脸一副要威胁他的表情，但却并没有什么杀伤力。
蒋山抿着唇憋了会儿，还是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温柔说着：“对啊，哥哥每天这么忙，除了在药店，就是接冯水回家啊。”
冯水这回更想不明白了。
这样的话，蒋山到底在哪里是喜欢的别人啊？
难不成……是……在学校？
她又想起高中报名那天看见的刘金。
对啊，刘金喜欢蒋山，而蒋山正好就是那天回去之后才和她说不要把他的事告诉别人的。
冯水泄力踩了回去，低着头没说话。
余光瞥见蒋山牵她的手，皱着眉把手抽了出来。
蒋山懵了，脸上的笑慢慢消失，弯腰低头去牵她：“怎么了？”
冯水心里烦，躲开了他的手，自顾自往前走。
“药店关门了，明天过年，老板提前下班了。”蒋山追上来。
“到底怎么了？”
“是……刘老师还跟你说了什么吗？”
“你跟哥哥——”
“蒋山。”冯水忽然停下叫他。
蒋山看着她没敢说话。
丝毫不知道她在气什么。
冯水捏着拳头，再次低下头。
喜欢了就是喜欢了，难道要他不许喜欢刘金吗？
可刘金也是好人。
而且他们还是互相喜欢。
冯水鼻头猛地一酸，话都说不出来，扭过头往蒋山停自行车的地方走着。
边走边抹眼泪。
蒋山追过来叫她，她一直不答应，蒋山直接把她抱进怀里，皱着眉一脸着急：“为什么就哭了？到底发生什么了你跟哥哥说啊。”
但冯水这次不想让他抱。
她……介意。
自己都觉得神奇。
从前都是想抱抱不到，现在能抱到了，她又不想抱了。
她抽噎着抹眼泪，从蒋山怀里出来：“哥，从现在开始，你只是我哥。”
我不要再喜欢你。
蒋山又着急又听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我本来就是你哥啊？”
他又伸手去牵冯水，被冯水再次躲开。
“冯水！”蒋山生起气来，“我是你哥，哥的话都不听了吗？”
“你家里也就你和你哥两个，又还都是孩子，你哥把你养到这么大也不容易，平常记得要听你哥的话。”
刘飞的话犹在耳畔，冯水瘪了嘴掉眼泪，脸颊两侧的头发都哭湿。
蒋山看得心一抽一抽地疼，皱着眉去牵她，这回牵到了。
他从包里拿了纸给她擦眼泪，语气也柔和了回去：“明天过年，想吃什么年货，哥带你去买。”
冯水沉默一会儿，摇了摇头不说话。
蒋山眉头全程拧紧，一下一下地叹气，他把她拉到一边没什么人的地方，弯着腰问她。
“冯水，算哥求你了行吗？到底怎么了你说出来。”
“明明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哭成这样？”
冯水又擦了把眼泪，苦着脸看向旁边不想说话。
蒋山再次叹气，站起身来。
“你说不说？”
冯水不为所动。
蒋山深吸了一口气，什么也没做。
他伸手牵她，用了力，必须牵到，且不让她抽走：“回家。”
但冯水并没有躲，也没有抽手，他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
上车后，冯水又变成了一只手抱他，蒋山皱眉去找她另一只手，冯水一开始抱着，但他刚一骑车，她就放手。
蒋山停下车回头冷声问她：“不听话是吧？”
冯水低着头没看他，把另一只手的衣袖拖长，环住他的腰，但两个手都在袖子里，和他没有一点接触。
蒋山心里像火烤一样焦躁，单腿踩着地回头看了冯水好一会儿，却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深吸一口气，骑车回了家。
回家后冯水没再哭，但还是没理他，蒋山也生气，冯水做什么他就拦什么，但每次拦住她的去路之后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双方僵持一会儿，他又让开。
但他还是一直阻拦。
冯水不理他，甚至都不肯抬头看他，就板着一张脸，什么话也不说，什么脾气也没有。
他如果不这样，那他和冯水将会连半点接触都没有。
就这样过了一夜，除夕当天，蒋山本以为冯水应该会和他说话了，毕竟以前她生气遇到年节，都会和他说祝福，然后再继续生气。
但他等了一整天，没有任何消息。
晚上冯水已经睡觉了，蒋山把她从床上拉起来，语气不满：“跟哥哥说新年快乐。”
“哥哥新年快乐。”冯水麻木着说了句，眼神疲惫，面无表情。
蒋山心忽然痛得厉害，他皱眉拉她手臂：“重新说！”
冯水苦笑着咽了咽，依旧不看他，满脸心如死灰：“哥哥新年快乐。”
蒋山别过了头，一时有些喘不上气。
屋里沉默一会儿，蒋山再次转过来，已经没了刚才的理直气壮，说的话都有些碎：“最后一次，能不能好好说？”
冯水原本以为自己能忍住，但她一听到蒋山难受成这样，还是忍不住想哭。
但她始终看着床铺，紧抿着唇不肯说话。
蒋山眼泪快要憋不住了，他放开冯水，转身大步出了门。
冯水目光呆滞地流了会儿眼泪，没有起身擦脸，也没有出去找蒋山道歉，拉好蚊帐闭眼睡下。
睡不着。
也闭眼睡。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蒋山回屋的声音。
动作很轻，伴着啜泣。
冯水悄悄把脸埋进被窝，眼泪再次汹涌。
第二天醒来时，蒋山没在家里，小花也没在。
但自行车在。
蒋山没走，应该……只是去了地里。
将近中午的时候，蒋山回来了，手里拿着菜和鱼，冯水今天抬头看了他，但他昨晚伤了心，心痛的感觉太剜人，他实在做不到立刻上前找她。
冯水就那么在原地站着，看着蒋山和自己擦肩而过。
心痛，但又好像没那么痛了。
她也往前，和他背道而驰。
蒋山喜欢刘金，刘金也喜欢蒋山，冯水，就只能是冯水了。
两人这样一直相互冷淡着，蒋山还是给冯水做饭洗衣灌热水袋，但别的什么话也不说，冯水没有料到除了事情发生时的剧痛之外，还有日常相处中这每分每秒都无法摆脱的钝痛，她难受至极，痛到连饭都吃不下。
蒋山看见她碗里的饭一天天越剩越多，生气，更委屈。
他不懂，明明前一秒还在笑着往自己兜里塞糖的妹妹，怎么突然就成了这样？
明明之前他们也冷战过，但……从来没有哪次是像这次这么严重。
上次冷战甚至还有原因，这次呢？
总不能是因为刘飞吧？
蒋山心烦，总是事情做着做着就开始掉眼泪，掉着掉着又笑起来。
他怎么也这么爱哭了，被笨蛋妹妹传染的？
笨蛋妹妹……
冯水……
蒋山流着泪继续干活。
不管怎样，他们还是一家人。
生活要过，妹妹也要养。
小时候那么难都熬过来了，他不能放弃。
熬吧。
会有出现转机的一天的。
蒋山这样想着。
初八的时候，蒋山要去药店上班，冯水没上他的后座。
意料之中，但他还是不免失望。
明明……以前经常会有惊喜的。
以前他确定冯水喜欢他，哪怕闹矛盾，也有做哥哥的底气。
但这次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冯水虽然还是把他当哥哥，但……冯水长大了，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甚至……会讨厌他，真正意义上的、两个个体间的、平等的讨厌，不是小孩子委屈生气时刻意夸大、事后又很快反悔不作数的那种气话。
他没办法再那么自信了。
他的心无时无刻不在痛，痛到甚至让他无法鼓起勇气再去看一遍冯水冰冷的眼睛。
他骑车离开，灶上留了饭。
冯水一直在屋里等到听见他离开的声音才出来，边吃饭边掉眼泪。
小花睡在她拖鞋上，疲惫地守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