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山慈恩寺。
恰逢阴雨天气。雨丝细细密密地斜织着,从凌晨的暗夜,到幽暗的破晓,再到天光大亮,清风更兼细雨,整个西山云雾缭绕。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何况正逢阴雨天气,山间草木的苍青之色,能援着衣襟沁入人的肌肤,游走于人的肺腑。
于是呼吸吞吐之间,皆是清新青碧。
难得一山寂寥半日闲暇,谢湘江打着油纸伞,背着竹背篓,慢悠悠一步一个脚印地拾阶而上。
她步入山门时,衣襟和鞋袜均已被雨水打湿,但是她整个人目光清亮,容色皎皎。
迎客的小沙弥一脸稚气,规规矩矩地问讯递香。也正是因为他一脸稚气,心底纯真,只觉得面前的女孩子不同一般,便大着胆子依着性情多看了几眼,然后又多看了几眼,再多看了几眼。
直到谢湘江礼完佛,小沙弥犹自很是好奇贪恋地抬头看着谢湘江。谢湘江笑颜明媚地从荷包里拿出一包莲子糖,躬身递给小沙弥道:“小师父您请吃糖!”
制作精美的莲子糖,胖嘟嘟如同闪着光的珍珠一般挤挤挨挨,这般小点心对于小沙弥这般大的孩童来说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他只迟疑了一瞬就伸手接了,然后迫不及待地便拈起一颗放进嘴里。
清甜可口的滋味一下子让小沙弥幸福满足地眯了眼。他甚是诚实地赞叹了一句:“施主,真好吃!”
谢湘江躬身合十对小沙弥道:“敢问小师父法名?”
“呃,”因为含着糖,小沙弥说话有一点含含糊糊,“我法名慧空。”
“慧空小师父,不知可否方便带我去找支客师兄,跟他说,谢氏药庄谢香姬,想要拜见慧远大师。”
“你要找我大师兄?”小沙弥慧空瞪大眼睛,“我这就去和我大师兄说!”
也不知小小的慧空是不是被莲子糖的美味折服了全部的心神,他几乎是很狗腿地、迫不及待一溜烟地就跑开了。
谢湘江阻止不及,上前追了两步又觉得自己一个女子大呼小叫地追着一个小和尚跑,影响不太好,也就只能作罢,到了大雄宝殿的房檐下避雨。
外面细雨空濛,但是檐下雨,却是在很缓慢地滴答滴答。
整个寺院里少人人声,闻着清清静静的檀香,谢湘江身心俱寂地数着雨滴念着佛号。
谢湘江很熟悉这种清净寂静。前世她在生命的最后几年,皈依三宝,潜心悟道。所以谢湘江之于寺庙,便仿若游子回归本家的怀抱。
不同时空,变换容颜,但是檀香如初,梵音依旧。
小沙弥慧空哒哒哒地跑进一间禅房,因为速度太快,陡然收步的时候他手里的一颗莲子糖就蹦出了纸包,滴溜溜地落在地上打着转儿。
“大师兄!有,有人找!”
慈恩寺的住持方丈慧远大师正在打坐,眉也未曾抬。
小沙弥慧空先是弯身小心翼翼地拾起那颗糖,仔仔细细地吹了又吹,然后含进自己的嘴里。
一张小嘴含了两颗糖,说话变得更加不利索,他含含混混地道:“大,大西兄,系,系西施药庄的谢香妻来找你。”
神奇的是他这般含混的言辞,正在打坐的慧远师兄竟然诡异地听懂了。
慧远大师睁开眼,语声淡淡地问:“你是说谢氏药庄的谢香姬来求见我?”
含着糖的慧空听了师兄的问话,连连点头,右边脸鼓起两个糖球,活像是肿了一个白生生的大包。
慧远大师的目光便带了淡淡的笑意,他伸手温柔地抚了抚小师弟的光头,柔声道:“既是有客人来,慧空你便去替师兄请过来吧。”
“好哒!”慧空开心地点点头,转身便哒哒哒的跑开了。
谢湘江于檐下滴雨声中静坐,整个身心沉浸在空灵悄寂的境界之中,每一个或清浅或绵长的呼吸,都是雨水于枝叶间涩然流转凝然而落的回响。
一只骤然跑来的脚踏入浅浅的水泊,水花飞溅而起。
谢湘江一下子张开眼。
小沙弥慧空已然跑了来,他嘴里依然含着糖,对着谢湘江道:“谢施主,我,我大师兄请你过去。”
谢湘江应了声好,背起背篓,打开油纸伞,将小沙弥也遮入伞下。这才觉得这小沙弥来去匆匆地跑了一个来回,身上也是微微的湿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一脚深一脚浅地走。拐进一条小路,再拐进一条小路,路过一棵高大的槐树和开满鲜花的小园,看到了一排整整齐齐的青砖禅房。
谢湘江是第一次来慈恩寺,但一草一木却有一种不属于原主谢香姬的熟悉。佛说生命是一场场迷惑颠倒中的轮回,她之于这座寺庙,当是有一定渊源吧。
小沙弥慧空带着谢湘江进了一座花木幽深的院落,谢湘江的脚踏上石阶,看到石阶缝隙间生长茂盛的青苔。
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的观感劈头迎面而来。
身侧的花田开着一丛丛娇黄的忘忧和粉紫的石竹,在细雨中高下错落十分美丽。谢湘江于花田旁止步。
慧空沙弥奇怪地回头看向她:“谢施主怎么不走了?”
谢湘江三两步追上慧空,说道:“只是观咱们院中的花卉,竟也有几分野趣。”
慧空沙弥一边走一边道:“我们寺院一年四季都要以花供佛的,但院里没有专司养花的花匠,山野之花既香且艳,还好养活,我们就多种一些了!”
穿过花田不远就来到一排禅房,小沙弥指着最东边的那间道:“我大师兄就在里面!”说完打开房门踏了进去,谢湘江在略显幽暗的光色中,看到佛台之侧,一位僧袍男子静立的侧影。
而他身旁,小几洁净,炭炉间炭火正旺,一壶水已然作响。
谢湘江在禅房外合十问讯:“信女谢香姬见过慧远大师!”
慧远大师侧身看向她。
他不过而立年纪,姿仪庄严,面容清朗,他温润的目光看过来,宛若有实质一般,让谢湘江顿时觉得自己的内心被一种温暖而神圣的力量摄受、慰藉了。
慧远大师回了个礼,说道:“谢施主请进。”
谢湘江进了禅房。迎面是一尊拈花垂目的观世音菩萨,衣带安闲,形容静雅,菩萨的低眉与微笑之间,尽显对十方尽虚空遍法界六道众生的温柔与慈悲。
清雅的檀香围绕鼻息,谢湘江突然心有所感,想起前世释迦牟尼佛于菩提树下结跏趺坐,为众生讲法的画面。本师释迦牟尼佛形容俊美庄严静好,以无尽的慈悲智慧护佑度化众生。当时的僧团众生,善男子善女人一同环绕聆听教诲,佛法便也这般仰赖一代代的僧团住持世间。
“谢姑娘给菩萨上柱香吧。”
慧远大师不多言语,递上了檀香。谢湘江恭敬接过,虔心礼佛,在她规规矩矩一板一眼地跪下、叩首,前额贴地的瞬间,她忽然一下子想起来尘世间形形色色或善良或邪念或高贵或贫贱,或美好或丑陋,或痛苦欢愉或慈悲狰狞或平安喜乐或孤苦坎坷,或死或生,或死死生生沉沦迷惑烦恼狰狞的芸芸众生。
诸般众生一下子到眼前来,拥挤着到达她的心间,又酸楚着来到她的眼眶。
热泪夺目而下,谢湘江在那礼拜之间,突然间有了嚎啕大哭的冲动,亦不知是委屈还是感动,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众生。
或许我与众生皆为一体。一即一切。她谢湘江本就是六道众生。
谢湘江礼佛完毕,已是泪流满面。
慧远大师只是淡淡微笑,双手合十道:“随喜谢施主佛缘深厚。”
慧空小沙弥却是惊骇地瞪大了眼睛,奇怪地道:“谢姑娘不过是拜了个佛,她哭什么?我每天都拜成百上千次佛,我都不哭的哦!”
话语说到最后,慧空小沙弥竟自带了些微的自豪。
慧远大师有些宠溺地看了慧空小沙弥一眼,抚着他的头道:“谢姑娘是客,今日慧空与大师兄一起待客可好?”
慧空小沙弥听这话可高兴坏了,他一咧嘴,重重地点了点头,高声道:“好!”说完他像模像样地朝谢湘江做了请的姿势,“谢姑娘,您请。”
慧空坐在自己师兄身边,与谢湘江对坐,目光不时瞟向谢湘江放在一侧的背篓。谢湘江莞尔笑着,从里面拿出一样样的制作精美的素食点心。
身侧的水声渐渐地安静下来,水已煮沸。
谢湘江拿出自己带的茶具一一摆好,对慧远住持道:“信女带了一些妙手炒制的茶叶,一盏茶便是整个江南的杏花烟雨,还请大和尚和小师父一试。”
慧远大师眉目沉静宛若春山,慧空沙弥眉开眼笑悦如流水。
谢湘江严格按照敬茶七式的规矩,先是对两位法师虔诚一礼,说道:“信女心怀感恩,入席对两位法师行礼。”
然后她垂腕低眉,以手翻杯。整个禅房佛堂,只有沸水渐息的细微声响。谢湘江静静地说道:“信女此刻,内心安住在翻杯的动作上,对每一个动作都清清楚楚,在拿起与放下中,不去产生任何的碰触。慧远大师,人生如茶,空杯以对,若能无心于万物,何妨万物常围绕。人也只有在放下之后,才不会被身心内外的一切所障碍,空掉对外在世界和内在情绪的执着。”
慧远大师听她如此言语,眉间微动,不动声色看了谢湘江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