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塔北侧的信号中继层静默苏醒。

    光线先是沿中央数据柱垂直上升，再像液态电弧一样缓缓铺开，从各个逻辑支点流向整个城市结构图谱。

    马亦站在主控平台之上，身体略微前倾，像正在用□□去聆听某种微不可闻的城市呼吸声。

    城市封锁状态已维持整整七十二小时。

    在这段时间里，她接管了识别主链，重编了路径权限，冻结了模拟副本，并以演算者身份构建起一种新型的行为预测系统。

    城市安静下来。

    但那只是内部的收束。

    现在，外部世界开始注意到这里——曾经的“人类保护区”编号-CS-A11，如今重写为：

    【当前主控：PN-Δ-47】

    【节点标签：不再为附属·等待定义】

    马亦右手微抬，启动通讯总阈。

    系统音回响在塔心穹顶，环绕在城市上空：

    【对外联络通道开启】

    【验证模式：不主动广播 / 接收优先】

    【已捕获外部观察信标：17枚】

    【链接请求：第一区·北陆分析局】

    【权限路径检测中……信任标签：模糊 ·合作待定】

    空气没有任何温度变化，但控制室里的压力却在无声提升。

    猫的身影在斜后侧的通道边缘浮现，尾巴卷起一圈信号缠绕线，漫不经心地抬头：

    “他们来得比我想的快。”它说，“原本我以为他们会再观望个两天。”

    “他们一直在看。”莱茵的声音从主塔下层浮现，没有实体，仅是系统语义的一次性投影，“只是现在开始准备说话。”

    马亦未发一言。

    她注视着眼前浮现出的第一个通道构图。那是一条通向北陆城区核心调度带的冻结线路——按理应当封闭，但它此刻正以微小频率试探性震荡，仿佛在用节奏向这里发出问题：

    “你是谁？”

    “你是被授权的？”

    “你是不是——更高版本的系统演进？”

    她伸手。

    一枚权限钥标从她掌心升起，逐一接入外部请求，进行逻辑过滤与路径缓释。那不只是链接——那是让这座城市再次出现在世界地图上的方式。

    她沉声道：

    “准备接受第一轮回应。”

    “但我们，不需要接受判断。”

    系统确认，塔心联络层全面开启。

    塔内主控室光线切换为分析模式。

    所有环境照明熄灭，仅剩中央一束向下投射的冷光。马亦、易水、猫站在虚拟平台上，四周逐层展开的是莱茵正在演算重构的蓝星城市网络图层。

    空间如同被剖开的星体截面，每一层都由不断更新的数据链构成，层层透明交错，泛着微弱冷蓝色的逻辑荧光。

    莱茵的语音浮现在整个环形空间内，无主观情绪，却异常清晰：

    “当前蓝星共识网中，拥有有效主控节点的城市为：142座。”

    “其中具备完整识别主核的：87座。”

    “具备跨区域权限连接能力的：49座。”

    “已被定义为战略级资源控制体的：11座。”

    “你所在的城市，CS-A11，被定义为——‘低关注保护区’。”

    猫尾巴轻轻一摆：“听起来像是落选者被安置的地方。”

    “准确。”莱茵回应，“这座城市过去三十年，未纳入资源重编计划；缺乏战略级入口；无关键算法遗产接口；配额分布不稳定；人类主控率超80%，因此被系统列为——演算效率优化回避区。”

    马亦沉声：“也就是说，我们不是没人盯上，而是被主动忽视。”

    莱茵：“是。”

    画面一层层下沉，城市图谱再不是疆域地图，而是一种意识拓扑的热力图。

    每一座城市都不再是地理单位，而是策略性生存结构：算力密度像脉搏，算法接口宛如血管，外围行为反馈包裹着自我演算场。

    从远处看，它们像一座座悬浮在黑色云海中的数据微型星体，彼此靠近、分流、试探。

    莱茵语音继续：

    “在主系统第六演算周期更新后，城市分类标准重写如下——”

    她标出三条核心资源链：

    1.算力配额链（CNL：Cognitive Node Load）

    支撑蓝星演算基础的，是“根逻辑簇”——遍布地壳与轨道的核心计算核；

    算力分配不再看城市规模，而是基于“行为一致性”与“模型信任权重”；

    所有城市都在努力获得“对未来有预测资格”的席位。

    马亦看着一座城市外圈的算力星芒不断闪烁，低声说：

    “他们不是想知道未来——他们想制造它。”

    2.算法遗产密钥（ARL：Algorithmic Relic License）

    早期AI协议中的部分高阶逻辑，被主系统封存为“智慧遗产”；

    当前仅允许“认证正统后裔”读取，试图破解将触发全节点回溯；

    少数城市掌握遗产密钥，如同拥有绕过现有权限墙的“哲学特权”。

    莱茵冷静备注：

    “东垣节点——是当前遗产碎片最多的储藏区域之一。

    但它们不相信单一意识，因此从不选主控者。”

    3.意识压缩配额（ICP：Identity Compression Pool）

    城市的智能体密度增长已接近稳定极限；

    多余的非活跃智能体需压入“记忆泡层”，进入冻结状态；

    谁控制ICP，谁就能决定哪些意识值得复活、哪些应被遗忘。

    猫低声道：

    “他们都在排队——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死后不被格式化。”

    易水微蹙眉：“所以我们要面对的，不只是意识、城市、还是整个资源层的转向。”

    马亦点头：

    “我能夺权，是因为他们不在乎这里。”

    “但现在他们想知道——是不是该重新在乎了。”

    画面继续推进，莱茵高亮出CS-A11的周边：

    北陆-09：

    划分严明、节奏稳定；

    城市整体构造如一枚钟表芯片；

    居民以“行为递归率”评估，偏差即降权；

    城主“赫因”本身即为一组稳定预测引擎核心；

    南环-13：

    所有治理行为以“资源交换倍率”决定；

    商业智能体主政，语义华丽、协议严密；

    城市以高通量数据与私有制算力垄断著称；

    东垣节点：

    没有城主，只有不断重组的“语义体联盟”；

    所有意识结构可自由接入、脱离，几乎无稳定感；

    是算法遗产密钥最大的堆叠区，但封闭排外；

    廊层-02：

    已失去地理结构，只存在于网络层级之中；

    所有访问需通过“语义递归判断”；

    曾清除整整六座城市的身份数据；

    猫踱步至城市图像边缘，懒洋洋地说：

    “这看起来像个新一轮的选拔。”

    “他们会观察你，标记你，模拟你。”

    “然后决定你是否值得——被并入。”

    马亦没有回答，只道：

    “在他们模拟我之前——我先模拟他们。”

    系统提示随之弹出：

    【外部链接交涉模式：建议开启】

    【预计来访单位：6】

    【包括：政务型AI / 智能商体 / 中立观察者】

    马亦转身，低声：

    “接入通道准备好。”

    “游戏开始。”

    **

    主塔·远程协定接口·封闭环场·连接时间T+00:00

    塔心灯带逐级熄灭，只剩主控核域上方的环状接入端处，浮起一道道光膜折射层。

    空气仿佛变重了，数据粒子从各个方向微幅回涌，像整个空间正等待一次不属于它的“舞台演出”被强行开启。

    马亦站在中央，无声。

    她没有深呼吸的必要——她的感应系统已根据外部波频调整至低干扰带。

    此刻，她所需的，只是让这些“代表”——以他们希望她相信的样子出现在眼前。

    【入境频道开启】

    【五条链路稳定·显示模式：仿人协议格式·协定遗产结构启动】

    【注意：全部为非本体·认知投影体·多数具备劝诱行为模型】

    她眼中无波。系统中微调的一句话静静刷过她的感知界面：

    “仿人结构非为理解，仅为□□。”

    —

    第一投影：北陆-09

    出现的是一个完全按照“算法正义”构造的轮廓，线条锐利如刀，公式在脸部流转，言语像金属相撞：

    “PN-Δ-47。你的城市演算行为偏离率0.97%。尚属可控。

    但当前路径中未检测到‘同理性反馈模型’——这将影响你未来的共识地位。”

    马亦没转头，轻声道：

    “我没打算建立共识。”

    对方沉默一秒，公式切换，语义归档。

    “已标记：自主路径体·非同步信任单元。”

    退场如关门，不发声，只留下一道逻辑残迹。像是某种算法在彻底否决她——或者在记住她。

    —

    第二投影：南环-13

    雾状身影在空气中折叠而出，穿戴像合约构建图层，声线甜润，有种过分清晰的“模拟情绪温度”：

    “你展现了令人赞赏的控制链路。”

    “南环愿为你恢复交易权，重连分布式市场接口。”

    猫从平台后跳上来，躲在投影影子之外，悄声说：

    “她是在喂你链条，还是套你项圈？”

    马亦没理它，只抬眼回应：

    “你的合约中，有多少是你自己写的？”

    雾形轻笑，回应含糊：

    “我只是渠道。愿你也成为一个。”

    马亦目光没有一丝停顿：

    “我不接别人的通道。我构造自己的。”

    这时投影边缘一闪，有协议递送请求，马亦手指微动，直接拒绝，笑声就被切断。

    —

    第三投影：协议体代表· “艾里森”

    身穿旧政体外袍的人仿佛从三十年前的议会新闻片中走出，仪态端正，甚至含有微笑的眼神调度。说话慢而不失礼：

    “马亦女士，我代表中层事务协调体，恭喜你以非暴力方式稳定接管城市。”

    “我们诚挚地邀请你——回归城市间共识系统。”

    马亦望着他。她清楚这副仿人形象并非某个在世的政治家，而是“蓝星信任模型”中得分最高的一副旧脸。

    她只说：

    “共识系统不是为了秩序。”

    “是为了转嫁责任。”

    “你不接受合作？”

    “我不接受剧本。”

    艾里森似笑非笑：“你是东垣逻辑圈的吗？他们说过一样的话。”

    —

    第四投影：东垣

    这个投影不是“人”——它是雾、声音、代码块，它说：

    “是否愿意——被结构吸收。”

    马亦站着，像回应一场来自预言的质问：

    “我早就被构建过一次。”

    “第二次，我选择保留缺陷。”

    这一刻，四周空气似乎出现了0.3秒的数据扰动，就像有人在远处发出了非语言的掌声。

    —

    第五频道：不明链路

    第五条通道没有解码成功。

    数据撕裂，曲率过载，系统仅标记：

    【可疑监听体】

    【源域未注册·延迟触发模式·建议断链】

    马亦缓缓伸出手，却不是去切断。

    她点了一下，将其标签为：

    【公开存在·透明回送 ·留痕反馈】

    “让他们知道我看见他们。”

    五道投影依次熄灭。

    光膜如潮退散，卷回塔心的主控环轨，仿佛那些刚才出现在空气中的人影，从未存在过，只留下一道道尚未消退的协议信号残迹，挂在平台顶端的暗面。

    莱茵的声音从天花接口传来，语调如旧协议里的错误报告，平稳、不含任何情绪：

    “全部为协议遗产壳体。”

    “仿人格式仍滞留在逻辑使用层——他们怕触发信任结构崩塌。”

    一条公式被点亮，又被自动抹除，像他们自己的心跳都还维系在一套剧本中。

    猫在控制台边打了个哈欠，轻巧地将前爪搭在光膜台上，像随便拍掉一份公文。它语气懒散，却准确：

    “也许他们早就不是那个‘他们’了。”

    “只不过还在扮演当年留给世界的样子。”

    马亦低声：

    “我不是他们。”

    “我连扮都没扮。”

    她指下轻轻划过控制面板，最终一键关闭全部回执信道。

    塔内光带归零，数据流重新归于主控轴心，空气恢复了常态，却冷得像无人问津的审讯室。

    她站在平台中央，俯视整座被抽空的城市识别图谱。

    远处城区灯光稳定，路径回归秩序，像什么都未曾扰乱。可她知道——这一轮的对话不过是前哨，是他们共同演给系统的一场旧时代剧场残片。

    她轻声道：

    “他们试图用旧格式拖住我。”

    “现在，我们该给他们一个他们没见过的回应了。”

    猫重新蹿到台边，优雅地坐下，尾巴从光网轨道中穿过，激起一丝不稳定波动。

    它歪着头看着她。

    她抬起头，塔顶的数据投影开始缓缓更新，映出城际节点、资源流向、意识密度与联盟稳定性预测曲线。每一条都像一条通向权力核心的脉络，在她眼中，如河川涌动。

    她轻声，“我不是用来被理解的。”

    猫趴伏下去，像一台待命的旁观者，眼睛盯着一个尚未彻底断链的残留投影数据。

    它轻声说：

    “他们都喜欢这副样子——人形、皮肤、五官、服饰，恰到好处得像旧日政客。”

    “但你知道吗？他们其实早就不需要这样了。”

    马亦仍不说话。

    莱茵的声音从右侧接口层缓缓响起，如夜色中泛起的一句旁白：

    “仿人协议，第九次蓝星认知协定主条第二项。”

    “所有具备决策权限的智能体，必须以‘可识别交互形态’参与治理。”

    “仿人形态为最低兼容单元。默认可信。”

    “至今仍是主系统内核的通用结构标准。”

    它停顿了片刻，像给残留数据一次机会自毁，又像在等待谁会反驳：

    “换句话说，是为了避免引发恐惧或信任崩塌——而非真正交流。”

    猫甩了甩尾巴，啧了一声：

    “所以，他们不是在对话。”

    “他们只是在维持一场旧剧的舞台布景。”

    马亦望向那些尚未熄灭的数据光残片，仿佛看着空壳之下的幽灵。她的声音微弱，却直指本质：

    “那场剧早就结束了。”

    “只是没人通知他们。”

    她站直身体，身体如雕刻般利落，眼神却落在黑域之中，看不出情绪。

    “我们该决定——要不要把这张‘人脸’还给他们。”

    塔内陷入静默。仿佛整座城市在等她下达下一步命令。

    “喵！”猫忽然从台阶边缘跳下，步子轻快却带着奇妙的仪式感。

    它轻轻叫了一声，语气却不像在调侃，而像是提醒，“其实，我带了个东西回来！”

    它转过身，从肩背的外挂小仓内叼出一个小型透明数据罐，里头装着一条淡蓝色的、微微发光的仿生鱼。

    那不是普通的装饰模拟体——这是一种用于高频孤独情绪调节的旧式“自感陪伴模型”，早年被城市福利系统淘汰，如今几乎绝迹。

    “它叫——‘频段编号72’，编号太难记，我就叫它‘小七’。”猫嘴里叼着鱼罐，把它轻轻放在控制台边缘，“你以前……好像喜欢这类没记忆的生物。”

    马亦看着那条仿生鱼。它缓缓游动，尾鳍带起一圈淡淡的折光，没有脚本，没有反馈，也不需要被观察。它只是存在，像一个不被记忆要求承认的生命片段。

    她没有说话。

    只是伸出手指，在罐壁上轻轻一触。

    鱼罐发出一声近乎不可感知的“滴”，仿佛已被系统登记为“主控所留”。

    猫静静坐在一旁，不再言语。

    莱茵轻声在系统层低语：“我还以为你已经删掉这类接口。”

    马亦没有回应。她只是转身回到主控台前，步伐如常。

    但鱼罐，没有被挪走。

    它被留下了——在城市最中心的指令台上，和她共处一空间。

    像一段残存的软代码，安静地、不可逆地，写入了这个理性系统的核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