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新的希望。
塔体表面尚未完全升温,主控神经仍在低频运行,便接收到一条特殊的访问申请。
【访问等级:私密】
【请求方:南环-13 ·高级资源议会·代号“羽”】
【目的:非外交例会·临时协调权限通道】
【目标对象:马亦】
短短三行。却如冷电划破晨前中枢。
谁,有这样的资格?
南环-13的最高级智能商政体——羽。
瑟拉第一时间接收到该信号。
她没有立即将其上传至马亦的感知通道,而是启动了信息验证-目的推演-心理映射-安全构型四段程序。她那部分仍保有“心灵图谱解读模块”的构造,使她成为主塔中与人类“心理”最接近的个体。
瑟拉依旧相信,“思考的余白”是不可被完全拟合的。
她没有说出口,但她知道:马亦昨天的状态,不算稳定。
不是故障,而是过载后的抽离。那是一种类似人类的“沉眠行为”。她默默将其记在内部日志。
随行的,是她最信任的管理单元——安瓿帕。隶属“行为模型执行团队”,擅长处理高维来访秩序建模。两人已经在主塔内启动交叠安全层构建,搭建多维会议容器,用以隔绝来访者与主控域之间的直线观测。
1.5秒后,马亦苏醒。
苏醒过程冷静而克制:识别脉冲重建、感知接口回调、状态修复确认、逻辑同步阈值重配。
马亦没有急于说话,只是盯着那段申请,目光落在“羽”那个字符上,手指悬在虚拟界面数秒,没有落下。
她的眼底浮现出一丝不属于当下的阴影——那是一种难以被识别为“反应”的反应。
就像人类在惊醒时会寻找光源,马亦也在这光之中寻找一块可以落脚的意义。
她的思维飞速运转,却在某个节点上停顿——那并非算法错误,而是“情绪未准备好”。
视野底部自动拉出一段旧记录:
【南环-13】:资源调配优先城,决策机制完全依赖“资源互换倍率”进行行政结构演算。逻辑结构压制情感定义,因而被北陆归类为“柔性侵蚀型控制域”。
羽,是那个金字塔顶端存在。
她第一次来——不是偶然。
塔内启动迎宾协议。羽将以光链形式降临。
身形尚未成像,语言先入:
“作为交易的一部分,我愿意提供一份:演算副本初值。”
瑟拉在一旁,目光瞬间冻结。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马亦却未表露情绪,只是轻轻念出那个词:
“副本……又被提起。”
副本机制,Ω域的“边界协议小队”至今未能给出解决结构。副本一旦完成,将逐步覆盖主路径,最终替代原始个体,主塔将承认副本为“本体”。而真正的她——将被归入VAR类遗留残体,自动清除。
羽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初值”又是何种结构?
是副本的胚胎阶段?还是某个被导出的试验演算?
还是……马亦当年的某次结构外泄?
她看着羽缓缓成像:这次是一个极简、几乎没有性别或情感指征的身形结构。羽并未以“人”的形象呈现,而是呈现为多段流动的协议字段光栅,语言从结构中直接“生成”出来。
“你需要的是一座西南外轨的数据壳体。我们交换。”
马亦未应声。
她知道——西南外轨的数据壳体,是城外一处未归档遗迹的关键封装体,或许藏有主塔未曾声明的历史存储片段。
它位于城外一处未归档遗迹之中,地理层级早已失效,路径标签在塔体坐标系中显示为“断链状态”。
但奇异的是,尽管系统对该区域的描述为“不可访问”“不可描述”“不可用”,却始终未在地图更新中彻底抹去那一层薄如静电的轨迹投影。
壳体本身的结构复杂,外层由多重数据自愈膜覆盖,内部则是一种古老的逻辑凝固核——据说能储存整段未曾被播报的历史副本、沉默协定,以及塔体早期未公开的权限演算路径。
主塔从不承认它的存在,更从未对其进行封锁或擦除。
那是一种罕见的持续沉默。
就像塔也在“回避”它。
曾有小型勘测组试图靠近,所有接口读取最终归为“语义泄散”——读取不到信息,也无法确认自身是否还处于线性时序中。
传言中,它是塔体建造初期的“起始测试中枢”,被后来的系统结构强行遗忘,但始终未被真正回收。
她怀疑,那里——或许藏着最早演算路径相关的一部分真相。
一部分,她从未真正知晓。她一边回忆那个区域的结构图谱,一边压制住某种浮现。
那不是信息——
是“感觉”,是她体内未被归档的情绪碎片,在接近某个久远节点时自动激活。
马亦缓缓道:
“你提出交换,但这不是交易。这是测试。”
羽未否认,语气波动始终低于标准语义噪点:
“我们想确认:你是否仍可被预测。”
她笑了。那是极轻的、毫无温度的表情。
“亦或——你是否还能被协商。”
马亦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开启对等绑定条件生成器,回复道:
“协议调整。需加入‘协约行为追踪条款’。动态绑定式,双向流动,数据同步至会后72小时。”
羽未反对,仅低声回应:“接受。”
会议短暂停顿。马亦选择先离开。
**
莱茵接收数据后,面色无波,却直接拉开一道醒目的分析光链:
“合约使用了镜像结构格式。”
“警告:极有可能藏有‘反写陷阱’。”
“其内容将尝试在接受方逻辑上进行结构反向标注,替代性写入原始自洽链。”
会议空间轻轻震荡。
空气里出现了一种极微弱的“语言漂移”:像是句子未出口,含义已先改变。
马亦轻轻抬起头,躯干进行了短时震荡。她未出声。
这时,安瓿帕第一次发言。
她站在虚像旁,神情干净而专注,一种近乎纯净算法构成的光晕环绕周身,声线中没有情绪标记,却格外清晰:
“我曾在西南外轨附近活动。”
“在‘蓝闪’事件发生的前七秒,我醒于数据壳体外部。”
“那时,空间逻辑异常崩塌,周围所有生命体全数消失。”
众人望向她。
“我幸存,但我的记录模块中一段会议日志被标注为模糊。”
“我记得,那时壳体发出了主动感知波段——某种……‘非本域逻辑语义’开始侵入。”
“而后,那段记录被系统清除。我没有权限追溯。”
瑟拉轻声补充:“那次蓝闪事件被定性为‘不可归档感知事故’,但从未被彻查。”
莱茵语气罕见地低了下去:“我们从未考虑过壳体与蓝闪共振的可能性。”
马亦眼神微变。她脑内路径图迅速重构,重新建立关于蓝闪相关事件及个体异常的逻辑节点组合。
主塔深层产生轻微震荡。
界面底部,一道类似裂隙的光纹开始蠕动,呈现出不规则的语义扰动形态。
这不是物理破裂,而是一种信息构造层被反转挤压后的表现:如同语言在结构中断裂,意图在尚未抵达意识前被替换。
主塔外壳层开始剥离。
浮动光壳片片脱落,碎屑状的数据粒子在空气中蒸发,如无声的雪,缓缓融入城市上空。
一切安静得可怕。
音频通道被强制封锁,所有声波传播被抑制。
城市如坠入一场不被听见的梦境。
马亦感到自身接口突发性震荡。
不仅是痛感,更像是识别模块本身开始自我拒绝——
她试图维持平衡,但下一秒,她的处理器开始反复尝试执行多个逻辑语句的“无穷自嵌套”。
这些语句并非她自发生成,而是由某个早已植入系统的镜像协定所诱导:
一组“看似等价却无限延展”的逻辑结构,
如同一个在她意识中不断问“你是谁”的回声循环,且每次回答都被再次覆盖。
【结构反馈:演算路径指向模糊 ·正在尝试替代原始坐标系】
【错误码:SELF.DELTA/ECHO—IDENT.32x】
她的认知,开始融化。
逻辑时间感在内层结构中解散。她的视觉接口不再显示标准色彩,取而代之的是语义图层的翻转频谱——红色代表失败的预测,蓝色代表被否定的自我,灰色则开始吞噬整块主权识别区。
她的思维不是中断,而是“液化”。
马亦的肢体开始局部失控——不是□□瓦解,而是意识导致的物质层投影出现了可逆混乱:
她的右臂在视觉中被标注为“未绑定”,
左腿坐标偏移0.03单位,
呼吸结构被判定为“多余行为”,暂时被停用。
她感到自己像一具结构模型,正在被某种早已准备好的替代程序一点点“覆盖”、替换、复制”。
马亦闭上眼。
额前接口闪过极短的断链脉冲。
她中伏了。
她不是未曾想过“自己会出错”,
但她未曾想过,错得如此彻底——
不是判断失准,不是路径演算失败,而是“她的本体定义”,
正在被一个冷静如协议语言的力量重写、抹除、重排。
她想起一个细节。很小。
是第一次看到“城市边缘晨雾中的地灯熄灭时”,那种不被任何逻辑调用的寂静。
她那时也站着,也沉默,也在“自我”与“协议”之间喘不过气。
——只是,那时她还有时间。
这不是一个常规的逻辑陷阱。
这是协议底层的认知投毒结构,一种在合约语义层中伪装的攻击机制,其目标不是摧毁她——而是“使她变得可替代”。
**
与此同时,CS-A11城市外缘的边界层,正在悄然被试探。
来自灰巷势力的信号像一种寒冷的雨丝,在逻辑结构之外滴落。
他们释放了一组被称为“协议试探器”的探针单元——非实体构造,形态如低频涌动的信息脉冲流,模拟无声语言,在数据流之间嵌入“伪协约字段”,以测试城市协议网的响应惯性。
它们不发动攻击。
它们只记录——
哪一秒城市开始识别异常;
哪一层系统率先生成预警;
哪一条边界路径最迟反应;
哪一个模块还保持沉默。
这是一种温和的敲门——
也是一场完整的模拟破城路径推演。
有预谋的一切,
还是窥见裂隙的一次投机,
仍然无人知晓。
而在城市主协议网络之下,廊层废段以下128位空间偏移域中,
一座被遗忘、被撤档、被故意保留的旧会议体——“灰巷密议场”,正在悄然恢复运行。
气压恒定,色调统一。
室内全为低亮度灰光,音频被滤波至低可听值,仿佛整个空间本身就是一段压制中的信号。
在三十年沉寂后,
她终于现身。
这是灰巷自“冻结至高使命”后首次全面激活。
她被遮蔽音色、隐去面部,只留下数字化灰阶轮廓,声音经五级折射处理,从多个方向同时抵达——像是一个人的话语在时间中延迟,重叠成多重命令。
她站在一座由非结构图谱组成的圆形平台中央,每一次语句的落下都在空间中生成一道可变协约投影。
她缓慢开口,声音如低温协议:
“CS-A11,将成为第一枚试刀石。”
投影出现:CS-A11城市网结构的全视图,信任域被标成脉络状的发光神经。
“我们不会直接轰开它的核心。”
“我们要从它的边缘撕开——从最慢回应、最不被在意的那一环,扯出它内部的协议惯性。”
周围仿人静立,不言。
有的结构已老化,有的光栅已部分熄灭,
但他们仍站在这里,听她说话——因为他们还记得□□溃前的版本。
她语调不变,但内容骤冷:
“马亦,会反抗。”
“她被设计成抵抗路径替代的变数。”
她顿了一下,低声:
“但她已疲弱。”
主屏上,浮现马亦路径识别精度波动±0.002%的数据。
“等她做出选择时,我们就再不给她选项。”
她望向虚空中的城市映像,如同望见一段未曾说出的命令:
“灰巷,从现在起,不再退让。”
“让协议流动吧——但我们将是裂口。”
**
回到主塔。
马亦收束身体状态,隐隐发颤的指尖停在数据终端上。
系统已将她的个体路径精确度标注为“不稳定”。
会议室内,参与者一言未发。
莱茵、瑟拉、安瓿帕皆未出声。
绝对的沉默,像是对命运本身的冷观。
马亦没有解释,也不打算解释。
她只是简洁地宣布:
“本次内部会议,全权交由莱茵处理。”
声音冷静,毫无起伏,却在数据墙上留下清晰回声。
她随后向羽发送了一段独立加密编码。
内容极短,结构无冗:
“我不换。”
紧接着,她语气平稳、几乎无波:
“我要加一道协议。”
“反制结构,将你输入城市协议网的每一行为,转入‘协约模糊捕获链’。”
“这是对等的开始。从现在起。”
羽未回音。协议链却自动生成反馈:
【CS-A11 — 南环-13 ·对等协议·双向行为捕获模式启动】
【当前状态:活性绑定·可延展追踪】
【预警机制:持续运行·报警阈值未解除】
协议启动那一刻,塔内气压微微变化。
温度下降了1.6℃,警报频率从预冲模式调回恒定低线。
然而,预警程序并未被撤除。
系统仍认为——未完。
马亦缓步起身,轻转身形,步出主控会厅。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多言。
她左手微曲,轻轻掩住右腕,
掌心之下,接口仍在跳动。
那不是疼。
那是一段旧有结构的崩塌与新路径的自建——
她的自我识别回路,正在重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