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上的药罐子咕嘟嘟冒着泡,蒸汽升腾,药香氤氲满屋。门外一阵北风刮过,小院里种的槐树打了几个哆嗦。
灶台边摆了张圆桌,圆桌边是两只旧藤椅,背朝窗户那一只藤椅上坐了个年轻姑娘,长得瘦弱,纤细的五指握着一根药杵,一下一下捣着药。
听见屋外风吹得紧,她站起身拉上窗闩,待回身要坐下时,耳根一动,略偏了偏头。
一只四叶飞镖擦着她的耳廓飞了过去,削掉了她两根头发,最后扎进了门框里,入木三分。
她眼也不抬,继续坐回去捣药,嘴上冷冷地骂了一句,“还记仇呢?都让人揍成猪头了。”
只听嘿嘿一声笑,一个满身缠着绷带的木乃伊从里屋走出来,吊着根胳膊,一颗头只露出了两只眼睛两个鼻孔和一张嘴,吊儿郎当挪过来,伸脚勾出另一只藤椅,一屁股坐下,又痛得龇牙咧嘴。
“小美人儿,想没想我啊?”木乃伊身体残废,没耽误他嘴上犯贱。
“还有力气说话?自己去把药喝了。”
“这么久不见,我又伤成这样,你就不能讲两句软话哄哄我?”
喻子夜手上一顿,一记眼刀杀过去。
木乃伊夸张地哆嗦一下,“夜雨大侠饶命,小的知错了。”
喻子夜“啧”了一声,“我现在是大夫,只医人治病。”
“那多谢小于大夫———”
见喻子夜兴致缺缺,木乃伊换着法子逗她说话。
“上次滨江一别,你一句港口见,我就知道你终有一天会回这里,东山港,鱼龙混杂,藏身再合适不过。知美人者,莫过我也。”
“你怎么找上门的?”喻子夜蹙起眉毛,懒得理他的混话。
“我爬上岸后一身是血,简单包扎之后血也外渗,怕被官差盘问,就钻进了三条街外胖婶家的空缸里躲着,偶然听她们说八卦,说两个月前新搬来的小于大夫,给医馆做帮工,下了班后在住处给穷人看病,只收两个铜板。她人长得秀气,心又善,真是好人中的好人…”
喻子夜轻轻一哂,“算你命大。”
三日前清晨,小于大夫甫一推开房门,便看见一具血淋淋的□□,不知是死是活、在院子里趴了多久,没法扔出去不管,只好拖进里屋,又闭门歇业三天。
“没想到那鳖孙那么怕死,一个人坐船要带十个高手护着,轮流值夜,个个都精明,我一靠近船底就让人薅上了船,没办法只好跟他们拼刀。他们也不讲道理,十个一起上,害得我跟他们砍了半宿,最后那船上,诶呀,血都淌成了河,没有一处干净地方。”
木乃伊越说越得意,想翘起二郎腿却痛得嘶哈一声,只好老实坐着。
“天边刚有亮的时候,十个人终于全让我杀光了。”木乃伊眼里凶光一闪,“然后呀,我就一间船舱一见船舱地找,一边找一边哼歌。”
“唱那么难听,他听了没有笑出声?”喻子夜忍俊不禁道。眉眼一弯,终于露出了些许少女神态。
木乃伊知她易了容,然而看她眉眼盈盈,心头却也一动。
“他不是你,哪敢笑。”木乃伊嘴角一咧,露出一口白牙,“他一直抖,抖得像筛糠,我隔大老远就能听见。但是我慢慢地,慢慢地走…”
“不是被人砍伤了腿走不动?”
“你真没意思。”木乃伊翻了翻白眼。
“最后推门的时候,我正唱得高兴,想着要不要让他多活一刻钟,谁知道他窝在墙角,颤颤巍巍地举着一把刀,吓尿了裤子。你知道,我最看不起懦夫,干脆就一刀捅了他的肝。”
这不是给了他一个痛快。喻子夜哭笑不得。
“然后你跳船,游上了岸?”
“真是知我者,美人也!你怎么晓得?”
喻子夜抬眸,眼神凉凉地划过他身上几处深创口,“不然留在船上等人来抓吗?”
最后不忘揶揄一句,“伤成这样还能游这么远,不愧是’鬼鲨’。”
鬼鲨权当是在夸自己,嘿嘿一笑,露出两排歪歪扭扭的白牙,“你怎么金盆洗手,当起了大夫?”
喻子夜不答话,起身拿了个竹编小盖,把石臼罩上,放在一旁。又从柜子里翻出两只旧陶碗,一只碗沿磕掉了一块,用来给鬼鲨盛药,好的那只留给自己,从壶中倒出一碗黄芪水。
鬼鲨盯着眼前一碗浓稠的黑汤,喉头上下动了动。
“你这药…苦不苦?”
“你是三岁小孩?要不要拿块冰糖哄着你喝?”
他又抽了抽鼻子,“里面都放了点啥?”
喻子夜双手捧着陶碗,喝了口热腾腾的黄芪水,慢悠悠地讲:“有大蟑螂的腿、臭鲶鱼的须子、风干三年的牦牛粪、阴干十个月的蚊子血…你喝不喝?”
鬼鲨哭丧着脸,纵是缠着绷带也看得出。
“能止小儿夜啼的无情杀手怕苦不敢喝药,传出去不得笑掉人大牙?”
“你万万不可在外面乱说。”鬼鲨单手端起了碗,隔着厚厚的绷带也不嫌烫。
他视死如归地看了喻子夜一眼,像壮士就义,终于下定决心,把碗凑到嘴边咕嘟咕嘟喝起来。前两口喝得还算豪迈,到后来吞咽声越来越慢,最后艰难一仰头,只剩下碗底一层黑乎乎的药渣。
喝完他张大了嘴,像三伏天里的狗一样喘气,又在藤椅上扭来扭去,哑着嗓子耍赖道:“我的冰糖呢!快给我拿冰糖!”
喻子夜一摊手,“冰糖没有,水喝不喝?”
鬼鲨一把揽过她的碗,隔空倒进嘴里。热水一激,口腔里苦味的层次更丰富,“怎么真有股牛粪味儿?”
看他苦得五官错位,喻子夜坏心眼地笑了,终于从怀里摸出一颗饴糖,剥开糖纸,抛出一条弧线,准确地抛进了鬼鲨嘴里,粘上了他正吱哇乱叫的嘴。
她起身,拿回自己的碗,给自己倒满了,一片黄芪顺着水流到碗里,几经沉浮,最后静静地落在了碗底。
烛光如豆,映得她瞳仁儿黑得发亮。
“滨江边上你把我塞进了船,我就挤在货舱里边,一路逆流而上。两天之后那船在傍晚靠岸卸货,我混在人群里下了船,之后也不敢耽搁,走夜路,一路向西,到了林木茂密点的山里才敢停下休息。”
药味散去,又有糖在嘴里,鬼鲨总算能安静地坐着,仔细听她讲话。
“如此昼夜走了几日,我以为甩掉了,就想着去镇上买几个馒头吃,谁知道又被盯上。”喻子夜捧起陶碗,抿了一口,“你知道我一路换装易容,很难让人认出,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的人跟了我一路。”
“好在我身上迷药管够,把他们一一撂倒之后,又藏进了山里。这次带够了干粮,兜了一圈,彻底甩掉他们以后,一口气跑来了东山港。”
“这个玉面捕头是什么路数?感觉像是在丐帮有些人脉。”
鬼鲨终于含化了饴糖,咦了一声,“追你的人是玉面捕头?”
“他很有名?”
换了个人可能会笑她无知,可鬼鲨脑子构造和旁人不同。
“既然我都听过,那就是有些名声。”鬼鲨颇为倨傲地说道,“你到底杀了什么杀不得的人?”
按说杀手耳听六路耳观八方,有什么消息上点心就能打探到。
况且这不是一般的消息。
“你没听说?那真是奇了。”喻子夜若有所思。
“我应该听说吗?”鬼鲨天生脑子里缺根筋,从不往深想,只觉得莫名其妙。
比鬼鲨更闭目塞听的喻子夜正襟危坐,“那给我讲讲玉面捕头。”
鬼鲨清了清嗓子。
“这玉面捕头啊,大家都说他是三太子的手下,专门替三太子查点江湖案子,办点江湖事,不归哪个衙门管,只听三太子一人的话。”
喻子夜又抿了口水,点点头,“嗯嗯,三太子养的走狗。”
“他不常露面,不重要的事都交给手下去办,真见过他本人的少,因此说他长什么样的人都有。这人一张口,就容易以讹传讹,传得最广的传言说,这玉面捕头真长了一张美人面,貌比潘安,不愧叫玉面捕头。当然啦,也有人讲他其实五尺二寸,黝黑一张脸凶神恶煞的,偏偏又自恋,才给自己起了这么一个名号…”
“你讲重点。”喻子夜听烦了,食指敲了敲桌面。
“女孩子家家的,一点耐心都没有...这玉面捕头据说是武艺高强,刀枪剑戟样样精通,内力又非常为深厚,不轻易出手,一旦出手那便是血雨腥风一场———没有活人声称自己和他交过手,所以大家普遍觉得,和他交过手的都死了。”
“他身边常跟着一个中年男人,人称文先生,据说也是三太子的人,地位和玉面捕头平起平坐,是三太子派来帮他也是盯着他的。”
"盯着他做什么?"
“怕他跑了或者投敌呗,亏心事做多了怕被捅出来呗,总有理由的。”鬼鲨咧开嘴笑她,“你这点事都想不通,怎么在江湖上混啊。”
喻子夜还是觉得不对,但也懒得跟他说,扬扬下巴示意他继续往下讲。
“毕竟背靠三皇子这座大山,据说出手不是一般阔绰,跟他打过交道的都夸。可能也正因如此,这江湖也是让他混得如鱼得水。丐帮和他有勾连也不意外,能得一大笔钱不说,还能算是卖给三皇子一个面子,何乐而不为呢?”
“然后就没了。”
喻子夜:?
“那些一听就不靠谱的传言我就不给你讲了,目前我知道的就这些。不过嘛,”鬼鲨话锋一转,“你怎么知道是他在追你?”
一碗水又见了底,只剩了一片黄芪。陶碗旧得抛光,烛光一照碗底明晃晃,晃得喻子夜心烦。
“我见到了你说的那个文先生,他说,不要贸然动手,等玉面捕头来,要抓活的。”喻子夜盯着碗底,皱着眉毛答话。
“哇,”鬼鲨歪着脑袋,没心没肺,“那你岂不是差点就成了玉面捕头交手过的第一个活人。”
喻子夜抽抽嘴角,心里骂一句:你真是个缺心眼儿。
“诶?我睡了几天?”
“整整三天三夜,你改名叫睡鲨算了。”
又是一阵风刮过,窗棂年久失修,风一吹就嘎吱嘎吱响,喻子夜回头望去,以为是敲门声。鬼鲨笑她疑神疑鬼。
风声愈盛,院里的槐树摇晃,哗啦啦响个不停。天色已晚,却不见月亮,气压低沉,像是在酝酿一场雨。
“咚咚咚。”
喻子夜脸色阴沉,鬼鲨也不再笑。
真的有人敲门。
屋里静悄悄,针落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