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星星猛地拉开窗帘,打开阳台门,“你咋回事啊?没被季小道长大师抓住,也没必要又用这招吓我。我告诉你,我已经摸清了你的套路,我可不怕你了。”夜风灌进来,吹得她后颈发凉。
月光惨白地铺了一地。阳台上空荡荡的,只有晾衣架在风中轻轻摇晃。
懂的都懂,按照恐怖片古早套路,那鬼肯定已经闪现到了周星星身后。
“她现在是不是在我后面。”她直视前方,明知故问飘在身边的顾易。
顾易闭着眼睛,把头撇到另一边,由于过度用力,眼睛旁边的褶子都挤了出来,“不知道,不敢看。”
周星星僵硬地转头,对上了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那是个短发女鬼,国字脸扭曲得不成人形,像是被揉皱后又强行展开的报纸。她的皮肤泛着死灰,布满蛛网般的青紫血管。短袖睡衣下,手臂以诡异的角度反折着。她的眼睛没有眼白,整个眼眶里塞满了浑浊的黑。
周星星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叫出声,“啪”的把阳台门关上,紧拽着顾易的手,佯装淡定地与晾衣鬼擦肩而过,一屁股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
“说吧,是有事需要我帮忙么?”她闭了闭眼,须臾便睁开,左手食指点了点坐在另一把空椅子上的顾易,“先说好,我听不懂你说话,你对着他讲就行。你跟他说完,他翻译给我,我再帮你。”
“周星星你!”顾易瞪大眼睛,怒目而视,瞄到女鬼朝他靠近,喉结滚动了一下,手指紧扣周星星的手,后背紧贴椅背。
寝室的灯光突然熄灭,陷入一片漆黑。晾衣鬼灰白的嘴唇机械地开合,声音疲惫、空洞,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麻木,却又在深处藏着尖锐的痛楚。
“从大一开始,我妈说弟弟将来要结婚,家里钱都得给他,她没地方住,也不想麻烦弟弟,呵。”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从她喉咙里挤出来,那张扭曲的脸上,肌肉不自然地抽搐着:“不想麻烦弟弟?那麻烦我就理所当然了吗?”那空洞的声音里终于裂开一丝压抑的怒意,“她堵在校长办公室门口哭、闹,学校没办法,只能把我们母女俩塞进研究生宿舍住,两个人挤在宿舍那张窄小的床上。我就像个异类,每天被室友冷眼相待。”
周星星屏住呼吸,看着女鬼空洞的眼睛里翻涌着怒火,又迅速被更大的疲惫吞没。那张灰白的脸上,每一道伤痕都刻着深深的绝望。
极轻、极压抑的一声叹息落下,轻得像是不堪重负的尘埃坠地。
她没有给顾易留下翻译的时间,继续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我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给她买早饭,收拾她弄乱的桌子、衣服。”晾衣女鬼抬起头,黑洞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虚空,“下课铃声一响,别人是去图书馆、去约会、去社团......我得冲去食堂,买最便宜的饭菜。吃完饭,洗碗,扫地,擦桌子......等她终于睡了,才是我自己的时间。凌晨的台灯下,论文、报告......眼皮重得像灌了铅......”
她的语速快了起来,带着一丝被压抑的颤抖,像绷紧的弦在嗡鸣。
“宿舍的阳台,那栏杆,我趴在它上面看过无数次下面的路灯。那么高,跳下去是不是就解脱了?或者买根麻绳,把它挂在洗手池水龙头上,再把我的脖子套进去,往地上一坐,靠那点决心和身体的重量吊死自己。是不是就不用再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不用再听她抱怨弟弟多辛苦、抱怨我书读太多有什么用、抱怨钱不够花......是不是——就能喘口气了?”女鬼的头颅不自然地歪向一边,黑洞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顾易。
顾易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下来。
周星星望着眼前扭曲的身影,恐惧慢慢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那是一种沉甸甸的酸涩感,像一块浸了水的海绵,堵在胸口。
大概顾易和她目前的感触是一样的吧。
“我想了那么多次!我连遗书该写什么、该藏在哪里都想好了!结果呢?结果让我死的,不是我!是那截破栏杆!明明看起来那么结实的栏杆,就在我晾衣服的时候断了?!多可笑啊。”那荒谬的尖利里充满了不甘,“我明明那么努力地想活着了,哪怕累得像条狗,最后却死得这么随便!”陡然拔高的声音变得尖锐而荒谬,带着哭腔的嘶哑,却干涩得没有一滴泪。
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开来,好似连呼吸都冻结了。再开口时,她的声音彻底冷了下去,空洞得像抽干了所有血肉,只剩下冰凉的骨头。
“她来了。我躺在那儿,大概血还没干透吧。她没看我,一眼都没看。”那冰冷的声音平铺直叙,没有一丝波澜,“她扑向学校领导,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不是哭红的,是急的,是饿狼看见肉的那种红。她扯着嗓子喊,一遍又一遍,声音大得能把屋顶掀掉。”
“‘赔钱!你们得赔钱!我女儿死在你们这儿了!她可是研究生!你们得赔!必须赔!’”刻薄、贪婪的语调被惟妙惟肖地模仿出来,每一个字都透着令人心寒的算计。
那模仿的腔调极快地褪去,恢复成她自己冰冷、空洞的原声,带着一种彻底心死的了然和深入骨髓的讽刺,轻飘飘地说:“你看她关心的,从头到尾,只有钱。我这个女儿,对她来说,大概,也就是个能换钱的物件吧。活着的时候榨干我的力气,死了也得榨干最后一点价值。挺好......都结束了。”
即使听不懂鬼语,但看到女鬼说这些话时,那张扭曲的脸上交替闪过愤怒、绝望和深深的疲惫。
周星星的心揪成一团,她想说些什么安慰这个好不容易考上研究生,却意外坠楼身亡的学姐,可一张嘴,没有前情提要,又不知该怎么安慰。
女鬼扭曲的肢体开始舒展,青紫的血管如潮水般褪去。她灰白的皮肤逐渐恢复血色,断裂的骨骼重新接合,凌乱的短发变得柔顺。最后,那双黑洞般的眼睛也恢复了清明,露出原本温润的棕色瞳孔。
转眼间,站在他们面前的已是一个面容和善的年轻女孩。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完好的双手,嘴角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死了才看到人生中第一个帅哥,真是可惜。”目光在顾易俊美的脸庞上流连片刻,她低头转苦涩为羞涩,“不过是个极品帅哥,不亏。”
似乎只是来做最后的倾诉,说完最后一句话,女鬼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晨雾般渐渐消散。
顾易下意识伸手,“你值得被记住,不只是作为一个‘能换钱的物件’!”
“谢谢你。”
房间里只剩下沉重的寂静,和两个久久不能言语的人魂。
“......她到最后都没有告诉我们她的名字。”顾易和周星星平躺在狭小的下铺,用自己的表达方式讲完了晾衣女鬼的故事。
周星星盯着上铺的床板,叹了口气:“因为那个狗*的霓虹鬼,我们学校三个学生意外身亡,他们招谁惹谁了?找谁说理去?对他们来说真的是无妄之灾。唉——人各有命呐。”
顾易侧过头看她,“又是这句话,你每次感叹世事无常,都只会说这句话。”
“我这不是看你很难过的样子,安慰你一下嘛。”
他挑眉:“有你这样安慰人的吗?”
“你也怕这种突脸鬼对罢?”
周星星转移话题的速度总是快到令顾易匪夷所思,他噎了一下,“我看得出来,明明你比我还怕。”
“她为什么要故意吓我们啊?我知道了,肯定是你太帅了,想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周星星自问自答。
“是蛮深刻的。”顾易看她连眼眶都没红,冷峻不禁,“这次怎么没哭?是没觉得她很可怜吗?”
她转动眼珠认真望向他,“我觉得每一个来找我们帮忙的鬼魂都很可怜,已经习惯了,内心很平静。”平静了没几秒,牵着顾易的手狠狠砸了一下床板,愤愤不平道,“不过刚一直没想通一件事,为什么现在都2024年了,还有人重男轻女啊?学姐的妈妈她自己也是女人,她的女儿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她认为理所当然也算了,是怎么做到対自己女儿的尸体视而不见的?!太冷血了吧?真的有人不爱自己的孩子么?”
“有的,我看到不少新闻,有的亲生父亲联合二婚妻子把前妻生的孩子丢下高楼或者殴打致死;有的亲生母亲改嫁后,和老公一起勒死自己的儿子;还有的,生下儿子后,将女儿虐待致死......不是所有的父母都配做父母,那些死去的孩子也正应了你那句话,‘人各有命’。”顾易感叹“我们父母健在,家庭幸福,何其幸运。”
周星星前半段听得很生气,后半段听得她哽了一瞬,“你比我幸运,花容月貌,倾国倾城,有钱有颜,睡觉不失眠。”
顾易嗤笑,“嘁,你别以为长得帅有钱就没有烦恼了。”
周星星唰一下坐起身,声音在黑暗中陡然拔高,“什么东西?恕我直言,长得帅能当饭吃,有钱就是能解决人生中99.9999%的烦恼。我们穷B的眼界就窄到觉得有钱了就没有烦恼了怎么了?我这狭隘的眼界,藏着多少对富足生活的渴望与无奈,心酸又真实,你知不知道?!”
顾易一把将她按回床上,“行了,行了,你还是睡觉吧。每次想跟你讨论点深度的东西,每次话题都跑到没边。”
“嘿嘿,讨论有深度的东西就会伤心难过,难过的感觉不舒服,所以还是跑题舒服点。”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她脸上。
顾易蹙眉,松开手飘到她身后窥屏,“你干嘛?大晚上的找谁聊天?”
只见她打字飞快。
神探9527:小师弟,那个晾衣服不小心从阳台摔下去去世的研究生学姐叫什么名字?你可以帮我问一下校长么?
符咒代购九块九:OK~我让大师兄帮你问,一直都是他跟校长在对接。
“你要知道她名字干什么?”
“不是你说的‘你值得被记住’嘛?这么快就忘了?你这个说话不算话的帅男人!”
顾易无语眯眼看她。
周星星盘腿坐在床上,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划拉着,眼睛没抬,但语气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笃定:“哎呀,我就是想,她妈妈这么唯利是图,重男轻女。清明节、鬼节的时候肯定不会给她烧纸钱,她下去了无依无靠多可怜啊,到时候我给她烧点呗~”
“不是亲属也可以帮忙烧纸钱吗?”
“那是当然,填个表格,把信息都写清楚,烧的纸钱就能到它们手上了啊~”
顾易原本半倚着墙壁,闻言微微一愣,身体下意识又飘近了些,一双眼睛满是困惑和不敢置信:“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些?”
周星星余光接收到他的视线,有些不好意思,用食指挠了挠脸颊,“就——以前祭祖的时候看我外婆这么操作的,既然人真的有灵魂,也有地府,那这种方式我想应该是有用的吧。”
顾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行,明年清明节咱们试试,就是不知道真的到了那天,我们还记不记得。”
“日历里新建日程提醒不就行了么?真是的。”
顾易:“......”
“哦对了,我觉得你这个鬼语翻译功能你可以好好利用一下。”周星星一边在手机日历里捣鼓日程提醒,一边语气随意地给顾易提建议。
他偏过头,挑起一边眉毛:“怎么利用?”
“你有没有感觉自己讲台词会有点力不从心,激发不出真情实感或者有的情况用力过猛。”周星星的目光紧紧锁在顾易的脸,像扫描仪一样观察着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已经做好了在对方变脸之前光速闭嘴的准备。出乎意料的是,顾易只是眼神微黯,似乎陷入了某种专业性的反思,嘴巴微张,露出藏在里面的晶莹剔透的舌头。
颜值暴击!
她转移视线,轻咳了一声,继续道:“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些鬼,它们讲述自己的遭遇时全是感情没有技巧,你下次帮我翻译的时候,可以试着投入一下,想象你就是它们,感受它们那股怨恨,那份疼痛不甘......然后,把情绪融入到你的声音里、神态里,演出它们的情绪,这样或许可以让你的演艺事业更上一层楼。”
顾易:“嘶——你说的有道理。”
“当然你也可以把我说的话当个屁放了。”周星星收起手机,打了个呵欠,“行了,睡觉了,好困啊。”接着她无比自然地朝着顾易的方向伸出手,掌心朝上摊开,“手来!”
顾易躺回周星星身边,没有任何犹豫,他那冰凉却修长的手指便顺从地覆上周星星摊开的手掌。几乎是本能地,他的指节微微蜷缩,轻轻扣紧了她的指尖,仿佛这微弱的交握是他与这现实唯一的锚点。他侧过脸,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黑暗中某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和浓浓的迷茫:“你还当我是个演员啊,我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周星星眼皮沉重地粘着,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鼻息间咕哝了一声,笨拙地朝他这边翻了个身。她依旧闭着眼,呼吸均匀绵长,两人紧握的双手被她提到嘴边。暖烘烘的气息混着含糊不清的呓语,尽数喷吐在顾易冰凉的手背上,含糊不清的嘟囔回复他,“你是宇宙超级无敌大帅哥顾易......”她的眉头无意识地拧起来,像是在梦中经历什么重大抉择,挣扎了两秒,然后清晰地、带着点虔诚祈求意味地吐出后半句:“请和阿依夏木一起为内娱留下一个孩子吧......求求了......”
“噗——”一声极轻的气音毫无预兆地从顾易胸腔里溢出。
紧接着,他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上,先是瞬间凝结的错愕,然后是眼底无法抑制,急剧漾开的笑意波光,混合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这波光终于冲破了刻意维持的平静表面,从他微微弯起的唇角绽放出来,化作一声带着无可奈何的低叹:“神金。”
他的手指在她无意识的握紧中微微蜷了蜷,指尖上时不时染上她呼吸间带来的暖意,似乎正沿着脉络向上攀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