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爱我

    他说,爱我。

    我吐出一口烟表示知道了。云雾缭绕中,他的脸我看不真切,大抵是失望地垂着眼,一副懦弱可欺的样子。

    我一向很厌烦他露出这种表情,总是从他身上想起我来。

    约摸着十四年前,或是十五年前,锦河沦陷了。

    那时我跟他也不过十来岁,也是什么都不大懂的年纪。

    那段日子是真的不太平,素日最爱闹的他也肯在夜里老实地睡觉了。

    可就是那天夜里,一把大火烧了芦苇荡,映得半边天都是血红的。

    他躲到我身边,近的让我能感受到他心脏颤动的感觉。

    他曾经最是活泼的一个孩子,也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我们一同进了军队,只为给全村乡亲和逝去的同胞报仇雪恨。

    他比我勤勉,每日早起打耙练枪,午后就去□□同志那儿去学习。

    队里的弟兄都笑他,整天跟不知道累似的,那不怕累,怕不怕死呀?

    他沉默着笑笑,接着去训练。

    此后为数不多见他慌神的时候,大概就是那次冲锋陷阵时,他离我太近,半张脸都染上了我的血。

    半夜他借着煤油灯昏黄的光晕给我换药,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句:“哥,我不怕死。”

    我点点头。我也不怕死,可我不想死在这儿。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终究是没说什么。

    一根烟燃尽了,我站起来碾了碾地上的烟蒂,走出门口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以后不要提这些了,不太好。”

    亲兄弟提这些,实在是有悖人伦,罔顾礼法。

    门前是棵大槐树,如今光秃秃的,也不知道来年能不能看到它开花。

    锦河有道小吃,叫蒸洋槐花。好多年了,早就忘了它的味道,也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吃得上。

    我靠在树干上不自觉舔了舔唇,看向远处的圆月。

    被困在这儿这么久了,大伙儿明面上不说,实际都早就饿得受不了了。

    整天都是些野菜,还要打仗。等打出去了,一定得好好犒劳一下。

    说起来,他也消瘦了不少。

    我回头看屋子里那个瘦削的身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孩子还小着呢,哪儿懂这些啊。

    总不能因为哥哥长得清秀些就惦记上吧。

    我如是宽慰着自己,可总有些欲盖弥彰的感觉。

    我太了解他了,可能有些小习惯连他自己都注意不到。

    因为他跟我实在太像了……

    这是一种无意识地模仿,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我在他身上清楚地看到我的影子,而后又痛彻地发觉他与我的不同。

    他愈像我,我愈觉得自己无能……

    东边微微有些光亮,却绝不是乍现的天光。

    我摩挲着别在腰间的那把手枪,拿起来扣响了扳机。

    胸前是一杆枪,身后是千夫指。

    活着是无名氏,死后是英烈魂。

    遗憾的是,我没看到那棵树开花。

    最后痛得麻木了,我能感觉到大片大片的血浸湿了身前的衣料。

    真疼啊……

    有人把我拉进他的怀里,大颗大颗掉到我脸上的泪珠比我的血还烫。

    他有些无措,想试图用手捂住我的伤口。

    “我不怕死,可我怕你死啊……”他红着眼哽咽着。

    据说濒死时人的一切感官都会达到极致,可我只觉得胸口起起伏伏,耳边响起刺耳的轰鸣,眼前是一片血红。

    啊……不对,好像还有别的什么。我最后感知到自己被轻轻放到地上,耳边响起冲锋号的声音,还有枪声、炮声。

    以及,前夜灯下他说,爱我……

    满天的火光中一抹红色格外惹眼,他在春日里坐在开的像雪一样的洋槐树上,笑着冲我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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