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带着武仙真、公主、皇子等人一路往蜀中的方向,由太子李琩带着禁军和运粮军殿后,说是运粮,但因为走得匆忙,所带不过仅够军队半月吃用,还不能算上那些天潢贵胄。
至少没人能想象皇帝、皇后与士兵们一道啃馒头的画面。
李琩不忍心搜刮沿途的百姓,却架不住他有一个皇帝爹,总有官员愿意供奉,把往日搜刮的民脂民膏献给落难的陛下,妄图未来得到一个升官发财的机会。
李琩知道自己不该拒绝阿耶的邀请,也知道自己的后知后觉有多天真愚蠢,还虚伪恶心,可从前养在皇城的金枝玉叶哪里见过民间疾苦,纵然帮着处理政务,也对天灾人祸没有深刻的认识,甚至每年因为灾害瘟疫而死的人,在他们眼中不过一个数字。
直到现在,数字变成了血淋淋的现实,每天行军路上,他都能看见数不清的人倒下,或为战争,或为灾荒,目之所及无一片乐土。
说他装模作样也好,说他收买人心也罢,李琩每日都坚持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为李隆基的队伍保驾护航。
不是没有人动了心思,想撺掇着李琩发动兵变,甚至理由都非常简单,清君侧、除奸佞。
“可是,我阿母还在那边,如果我有异动,让阿母身陷囹圄,那就万死难辞其咎了。”李琩和自己的亲信在槐树下商量明日的安排,不免又提到此事。
而不等亲信说话,后面那棵树上就传来一道女声。
“兵变必然有死伤,你不愿殃及无辜,不如让他们直接推举你即位,让李三郎退位让贤。”
“什么人!护驾!”亲信大喊,却被陈舟一招制服,堵了嘴巴。
李琩也是一惊,转头却对上了玉环那双带笑的眼睛,便见她翻身而下,手里还提着一个红布包。
“玉娘,你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李琩心口不住起伏,却也很好地把自己与她的距离控制在朋友范围内。
“是啊,很意外吧,如果不是听到你们说的,我还没那么快现身,逍遥呢?”玉环在长安没看到逍遥客,已经担心了一路。
“逍遥并没有和我们的队伍走,但他给我留了信,说是从另一条路绕行,会在下一个地点接应我们。”
“哪里?”玉环忍不住道。
李琩脱口而出:“马嵬坡。”
又是马嵬坡啊,她逃不脱的宿命,而今生她也必须直面这一切。
玉环忍不住笑了,却不再带有对命运的嘲讽和无奈,只是单纯觉得有点好笑,觉得兜兜转转又绕回这里很有趣,就好像老天让她从马嵬坡结束,又要从马嵬坡开始新生一样。
现在的她已经可以坦然面对这一切了。
她看向李琩,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前夫,觉得身穿铠甲的他已经和记忆中完全不一样,连脸上都有着风餐露宿后的粗粝,不复往日的养尊处优。现在的他虽然还远远达不到一个战士的要求,可也不容人轻视,达不到“十步杀一人”,却也能把长剑舞出气势,而非宴会上助兴的花架子。
“怎么样,还习惯吗?”她满面含笑,问这位熟悉的故人。
李琩有些惊讶,没想到她还会关心自己,愣神后便也回以笑容,点头道:“尚可,没有我想象中辛苦。”
“那是自然,毕竟你再怎么也是太子,没人会短了你的用度,何况你也没真正与敌军交战。”她毫不留情地指出,李琩还没怎么,旁边的亲兵倒是急红了眼。
不过她和李琩都很有默契地无视了亲兵的眼神,他有些羞赧:“你说得对,我还没见识过真正的沙场,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倒是你,怎么和陈道长一块儿,阿栀呢?”
“他去侦察了,确保我们足够安全,不会被其他人发现。”
两人一时无话,倒是被提起的陈舟忽然开口问:“刚才殿下与亲卫在商量清君侧?”他看说完还看了被自己堵住嘴的亲兵,松开了绳子。
亲兵一口吐出帕子,面带怀疑地盯着玉环二人,有些担心,也有点迟疑,偷偷去看李琩的神色,却见后者仍是笑着看向玉环,不由得提醒道:“殿下,事关机密,恐怕不能让外人知道。”
“玉环和陈道长不是外人,他们、他们一直都在帮我和阿母。”李琩辩驳的速度飞快,生怕亲兵的话惹恼了玉环,说完还去看她的脸色。
“好了,再不切入正题,你的亲卫怕是要砍人了,”玉环拍了拍李琩的肩膀,又抬手将红布包举到他面前,“太子殿下,我是给你送礼物来了。”
“玉环你不必如此生分,还是叫我十八郎吧!”李琩说完才看向这个红布包,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这不是一块红布,而是由鲜血染红的。
他呼吸一滞,脑子里闪过无数种想法,却都不敢妄下定论,亲兵没有他的吩咐也不敢有动作,可两人的眼神明显都变了。
“这是?”
“你打开看看,这是我千挑万选的,你不可以拒绝。”玉环突然松开手,李琩下意识就伸手抱住,在指尖触碰到红布包上半潮湿半干涸的血迹时,他的手抖了抖。
李琩调整了好几次呼吸,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凌乱的鬓发遮掩下,是一颗他们无比熟悉的头颅——
安禄山。
李琩一看清后立马将头颅重新胡乱裹了起来,还掩耳盗铃一样四处看了看,被玉环的轻笑打断了动作,她说:“放心,阿栀看着呢,不会有不该出现这里的人。”
他松了口气,又有些不敢置信,轻轻打开一点,从上面往里瞄了几眼,因为看不真切,还换个几个角度和姿势,甚至问亲卫:“你刚才看清了吗,我没看错吧?”
玉环一把握住他的手,另一手又拖着头颅,然后才拉着他的手再次打开布包,说:“是安禄山的头,他已经死了。”
“我真的没有做梦?”李琩喃喃道,“这个梦好美,有玉环你,还有死掉的安禄山,天哪,怎么可能呢?”
“没什么不可能,他死于自己的贪念,死得窝囊,是酒后发梦被活生生吓死的,我砍下了他的头,你有了这个,想必会更得民心和军心,也很快就能在那些老臣面前说得上话了。”玉环撩开安禄山覆面的发,将他临死前那惊恐的表情转向李琩,让后者欣赏。
至于安禄山之死,她没有说实话,那样解释起来很麻烦,可能还会牵扯到又一坊的事情,不如就这样。
“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不需要去蜀中了?”李琩见惯了安禄山扮作痴儿时憨厚的模样,一时有些无法接受这样扭曲到极致的惊恐表情,可除了是在梦里,还能有什么会让人如此惊恐,尤其还是一个久经沙场的叛贼头子。
玉环皱眉:“不,还有康苏儿,我想她很快就会接手安禄山的兵马,但一时不会追上来,战争并没有就此结束,你还需要做很多事情,不过趁着对方喘气的间歇,替陛下清理门户,铲除奸佞也是很不错的想法。”
“不,我没有这么想,我、我怎么可能……”
这下打断他的是陈舟:“殿下,时不我待,而且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如果你这位正统的继承者都不这么做,若是被旁人捷足先登,你可有想过,你的母后如何自处,你又要如何自处?”
“陈道长的意思是忠王有这样的想法?”李琩有些不安,他闭了闭眼,神情纠结。
陈舟没有再说什么,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适得其反就不好了。
倒是玉环脸色不善:“李亨其人,有野心,藏得很好,这些年也未必没有下功夫,但到底不是最大的阻碍,与其战战兢兢当个太子,不如试一试,搏一搏,把李三郎尊为太上皇,有了安禄山的头,很多事情都简单起来了。”
玉环又绕了回去,也不能怪她太心急,而是马嵬坡这个地方,一定有其玄妙之处。
那里是她生命的终点,也是她两世的转折点,而偏偏今生又来了此地,加上很多事情明明有了转机,却又一次次回到相似的地方,让她不得不相信命运的安排,对这个地方也格外重视起来。
如果历史大体走向始终没法改变,马嵬坡势必迎来兵变,她当然更愿意这场兵变的主导是如今的太子李琩,而非忠王李亨。
“可是,我阿母还在那边,会不会有危险?”
“会。”玉环斩钉截铁的回答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李琩甚至以为她会说不会,以此来劝自己动手。
但她很坦然:“天下哪有兵变是不危险的,殿下这话实在有些多余了,皇后若是知道现在的情况,一定也会让你这样做,她甚至还会从旁策应。”
李琩沉默了很久,亲卫也焦急地看着自己的主帅,恨不得能替他做决定。
也不知道他挣扎了多久,久到卢栀去而复返,依然没有能下定决心。
“不急,殿下,安禄山的头是献给你的,这份功绩也是算在你头上,你还可以考虑,在到马嵬坡之前的一天告诉我答案就行。”玉环扎起了红布包,郑重地放进李琩怀中。
在她和卢栀、陈舟要离开的时候,李琩又问:“玉环,非得如此吗?”
“十八郎,凡事不进则退,而你没有退路,洛阳的叛军还未剿灭,其实现在当皇帝,不是一个好选择,但我相信你会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李琩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只觉得手中的头颅有千斤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