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1日
今天傍晚的时候,雪终于停了。漆原如约来到我的宿舍。他把我的行李提在手里,与我一起出了门。
他大踏步地走在我的前边,好像是他而不是我在带路,前边的雪地上留下他踩下的两行脚印。你慢一点儿走,我在后边对他说。
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夕阳辉映下的那一眼回眸让我迷醉,那是一双完美的眼睛,不仅因为长得漂亮,更因为其中的慧意和温情。
我轻快地跑了几步,跟上了他的步伐。
美惠的住处是几个房间并排的和式建筑,门口挂着房东的名牌。她留下的房间面积不大,但是里边收拾得干干净净。从窗户看出去,能看见路边修剪整齐的行道树,从这里去梅田和道顿堀的交通都很便利。
漆原把我的行李放下,帮我用柴禾生起了火炉,摇曳着的红光让屋子里变得温暖起来。
我说需要感谢他帮我搬家,把他留下来吃晚饭。他同意了,但是说应该是他对我这些日子的照顾表示感谢。我知道理由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们都不想这样就分开。
我们去了相邻的几家商铺,购买了年糕、大米、有些发黄的海带和只有拇指大的蛤蜊,由于一直在救护所的食堂里吃饭,所以直到此时我才发现,市场里食材的价格在半个月的时间里几乎上涨了一倍。
晚餐的餐桌上飘起了浓郁的海的气息,丰饶悠远,包容一切。我和漆原都是生在海边的人,自然对这样的鲜香趋之若鹜。
不过,即使在吃饭的时候,一想到他明天就要离开大坂了,我就会感到格外失落。
吃过晚饭,我对他提议道,“我给你补一补外褂吧。”
他的那件外褂在伏见街道的战场上摔破了。我从母亲那里学到了这项技能,不过在井上那里从来没有用上过。我又想到了他,我在内心里并没有把那个人遗忘,我做不到。我跟随着他来到京都,曾经对他满怀期待。而且——如果没有漆原在我身边的出现,我也许已经在过去的某一个怀旧的日子原谅了井上。但是漆原出现了,一切都变得不同。
“那太好了,”漆原说,“这件外褂其实还是新的呢。”
他把外褂脱下来,交到我的手里,带着感谢的目光,让我意识到也许我就是那个应该承担起这个义务的人。
我找出针线,在左手的食指上套上铜顶针,把他的外褂放在膝盖上。我们并排坐在叠席上,背靠着白色的木板墙。
他看着我穿针引线,对我说,“我有一种奇怪的念头,好像你对我的这种好意本来应该属于其他人。”
“属于谁?”我瞪了他一眼。
“你说呢?”他说,“我感到自己好像获得了一场胜利。”
漆原是一个高傲的人,这种人宁愿付出而不愿意索取,他在付出当中保持了自尊,而他想要的东西几乎没有人能够给他——但是他希望得到我的感情。
“胜利?”我的眼前掠过井上的身影,对他说,“但是你们正在败退当中。”
“你让我回到了现实当中。”他苦笑了一下。
“真没想到,德川幕府这么快就败下阵来。”
“历史上还有更快的时候,”他说,“两百多年前的关原之战,东西双方动用十几万人的兵力,在一天之内就决出了胜负。”
“你让我想起了在关原之战后避走萨摩的祖先。”
“我想是这样的。”他看着我,用手做出抚摸胡须(他并没有)的动作,同时用一种古怪的声调说,“为什么要到关原开战?我到现在也不明白。”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他。
“我在模仿关原之战后萨摩的岛津义弘,他正在与你的那位祖先复盘分析胜负的原因。”
“岛津是在中津长大的吗?”我笑了起来,“萨摩话可不是这个发音。”看着他滑稽的表情,我好像认识了另外的一个漆原,他也有开朗活泼的一面,我把手里拿着的外褂往上拉了拉,“那我就是木下真司了。”
我们好像处在一个只容两个演员的舞台上,身后的白墙是舞台唯一的背景。
我想象着那位祖先的模样,压低嗓音说,“你说的极是,这个决定是错误的,我们应该固守大垣城——只是我不是那个作出决策的人。”
“这个我知道,”那个扮作岛津义弘的青年说,“现在看来,那个被截获的消息实际上是德川家康故意放出来的。因为如果他放任西军主力继续温存实力,攻取大坂又有什么意义?只是去抓丰臣秀赖和淀殿的孤儿寡母吗?那样做的结果,势必还会让拥护他的丰臣系武断派感到踌躇,他们现在在德川军中可是不可或缺的力量。”
“如果存在这样一个计谋的话,那么关原之战就不是在一天内结束的,它的开始可以回溯到截获假消息的那一天。”
“还可以更早,从德川讨伐上杉景胜开始。”漆原的脸上露出神妙的表情,似乎想要表现出岛津老谋神算的样子,加上他的不伦不类的萨摩方言,让我忍俊不禁。
我赶紧收起笑容,重新皱着眉头做出不解的样子,“德川家康为什么在早些时候庇护石田三成,让他不被武断派暗杀呢?那样岂不是免去了后来的许多周折?”
“在敌我纷乱变换的时代,德川要的不是某一个人的性命,而是要给摇摆中的各地大名站在自己一边的理由。他有给予的自信,有赢的自信。”
“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之后的胜负了?”
“即使不知道,也知道人心所向是胜负手。”漆原用手掌拍了一下面前的小桌子。
“在关原的战场上,如果没有小早川秀秋的临阵脱逃,毛利氏的按兵不动,结果说不定会颠倒过来。”
“没有发生的事情也是结果的一部分。看起来偶然的存在,实际上是必然。在德川家康兵发关西的同时,其子德川秀忠统兵三万进军上田城,真田昌幸以劣势兵力将其阻挡于上田城外。德川家康是在没有这支主力参战的情况下,在关原取胜的,可见东西军实力的差距。”
“真是可惜了真田这样的猛将。”
“你的先人当时一定会感到沮丧的。”漆原坐到了小桌的对面,改回了他本来的带中津口音的京都话,似乎回到了窘迫的现实当中,“时间会带走一切。看看现在,德川军的一部分部队又要重新走一次关原了,只是这次行进的方向与那时正好相反。”
烛光映照着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嘴唇,静寂在失落和伤感的淡黄色之中驻足。
我能体会他现在的心情,不仅出于战场的失利,还出于即将到来的别离,这一点他没有说出口,我却感同身受。我一直在隐隐地担心着与他的分开,现在这种情绪更加强烈。
他告诉我,他在中津辗转各种学塾和道场,只是认识到越来越多的未知。他说他一直抱着在幕府中出人头地的想法,激励着自己,而当他在伏见街道上看到锦之御旗在长州藩的阵地上飘扬时,那些想法在一瞬间消散了。
我告诉他,我几乎所有的学识都来自于我的父亲。我在几个月之前离开家,面对这个大千世界,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彷徨。
但是我没有告诉他井上对于我的意义——他是我在离家千里之外能够保护自己唯一的堡垒,是我在遇到困难时几乎唯一的指望。
“你愿意跟我去江户吗?”
他突然这样问我,眼睛里带着真诚的目光。
我想过他是否会这样问我,但是从来都没有找到答案。如果只是这些日子里情感的延续,我愿意。但是随他东去并不在这个延长线上。我刚刚经历过一次伤心的远行,不得不更加谨慎,对于他、那座未知的城市和这场刚刚开始的战争。
“——我做不到。”我轻轻地说。
“德川幕府并未改变大政奉还的初衷,而且主力尚存,谈判一直在进行当中。我想,我们的将来未必那么悲观。”
我仍然下不了决心,只是摇了摇头。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过得很快。他的邀请虽然无法让我接受,却让我倍感欣慰。只是想到明天的分手,今天的每一分幸福都让我更加伤感。
在漆原离开之前,我把他的外褂还给他。他发现不仅所有的破洞都被补好了,而且还在上面缝上了一朵与他的灿剑护手上同样的桂花。
“你的手艺不错。”他说,用赞赏的目光看着我。
我把从针线盒里挑了两根针和一卷黑色的棉线,用原来装香粉瓶的小布袋装好,递给他,“你带着这个走吧。”我对他说,“如果只有一卷线的话,黑色更容易搭配。”
在一般人看来,那些被当然地认为有趣的话题,漆原说得很少,相反,他的心思都集中在那些遥远的想象当中。如果他是一个普通的人,大概会被贴上傲慢和不识时务的标签,但是他不是,对他而言,那些想象和理想是如此地实在,以致于似乎他只要想到就能切实地做到。他在自然地享受被赋予的才华,没有任何矫揉造作夹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