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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黑色的雨伞在梅本的头上展开,打在她身上的雨骤然停歇。她蓦然转过身来,眼前站着一个身穿蓝色军用雨衣的军官,长着宽阔的肩膀,佩戴金色的肩章。
她不禁浑身颤抖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是井上俊智,一匹黑马站在他身后黑色的雨中。在她离开京都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见过面。
“你怎么在这里?”梅本不觉退后了一步,嘴里喃喃地说,下意识地伸手整理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心中五味杂陈。
她第一次与他站在同一把雨伞下边,是在梅雨季节的鹿儿岛,当时彼此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忽然仿佛回到了过去。
“我是特意来这里找你的,”井上说,把雨伞向前伸出了一些,“我想要告诉你,漆原已经乘坐开阳舰离开了。他现在是安全的。”
“是你来这里抓他的?”
“不,是他们首先突然离开的。我受命来到这里,在你们家里看到了他留给你的字条。”
梅本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是你让守门的军士放我进楼去的吗?”
“是的,”井上说,“为了不引起误解,我还要告诉你的是,在你到东京之前,漆原能够开脱罪责,也是因为我找了上谷参谋说情。”
梅本的心里涌起一股热流,她一直对漆原的那件事感到幸运,看来事情并不如此简单。
“我不知道是否能代表他谢谢你。”她说。
“不必了。看到你现在的情况,我很难过。”
井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梅本看得出来,她太了解他了。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们会以那种难堪的方式分手,”井上说,“没有想到不能再吃到你给我准备的黑糖茶点,不能再一起外出,不能再指望轻易地像现在这样面对着你。”
梅本没有回答,她转过身去,看着海面的方向,那里的金色船灯此时已经变换了方位。
井上在她的身后说,“接受这一点并不容易,因为这意味着我曾经和你在一起的所有那些幸福的时刻,都变成了痛苦的根源。我一直在等待,希望能有挽回的机会,当然前提是我能给你带去幸福。你认为有这样的可能吗?或者说,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才能让你感到幸福?”
“请不要再说了。”梅本低声说,转过身来。
如果没有漆原的话,她也许会为之心动,但是她现在已经不是井上熟悉的那个梅本信子了。
井上继续说道,“漆原随着榎本武扬的舰队逃往北方,表面上浩浩荡荡,但是他们没有根基,没有足够的后勤补充,只会随着时间而逐渐削弱。我们可以看见必然的前景——他们的金库被坐吃山空,因为缺少弹药而闲置舰炮,新式战舰因为无法补充足够的煤炭而回到风帆时代,因此失去机动性。即使与奥羽越列藩同盟合流,他们也没有足够的实力对抗官军。要知道,他们在长冈坚守了几个月之后交出了阵地,下一步就是官军对会津藩的合围,他们早就声明想要恭顺朝廷,只是官军中的有些人还没有原谅他们在年初的时候发动了鸟羽伏见之战。仙台藩一直在左右摇摆,其他小藩更是如此——”
“你想要说什么?”梅本打断了他的话。
“我想要说的是,我对漆原浩二的境遇是悲观的。”
“他不需要你的怜悯。”
“我无法改变他的境遇,但是我为你感到担忧。”
“我也不需要。”梅本冷冷地说,“现在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不正是你想要看到的结果吗?”
“从来也不是。”井上说,他摊开双手,看着从地面上溅起的水花,“我还保留着你留在京都的东西。”
“那件粉色的和服?”
“是的,我会给你送来。”
“——不用了,”她伏下视线,轻轻地摇了摇头,“既然是留下的东西。”
“是吗?”井上失望地看着她,“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在这里等他。”
井上在黑暗中轻轻地摇了摇头,接着把手伸到穿在雨衣里边的军服口袋里,掏出一叠崭新的钞票,递给梅本,“这些你先拿着。如果你有需要,我愿意尽可能提供帮助。”
“我不要你的钱。”梅本断然地说,推开了那只在雨中依然温热的大手,“我不会接受你任何形式的施舍。”
“这不是任何意义上的施舍。即使你不把我当作恋人,也可以当作朋友。接受朋友的帮助,有那么难吗?”
“你的朋友太多了。”
雨点打在头顶的伞面上,一直在发出砰砰的声响。
“你也许认为我的朋友很多,”井上说,内心的痛苦让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颤抖,“那只是事情的表面。我与人相处,包括毛利深之——我想你仍然在厌恶着他,是因为我需要一个足够大的生存空间,让我呼吸,这个空间里具体包括了谁并不重要。这与我对你的感情是不一样的,你是那个在我的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人。”
梅本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井上停顿了一下,问她,“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吗?”
他仔细地看着她此时脸上的表情,哪怕显示出一点伤感,甚至一点犹豫,都会让他多少得到一些安慰。
“我不知道。”
梅本淡淡地说,从他的伞下走了出去,走进了雨中。
井上知道自己无法取得梅本的谅解,不知道此时还应该做什么。
梅本沿着海边向前走去,黑暗中的雨水和海水仿佛让这个世界隔绝于她。在走开一段距离之后,她停下了脚步,忍不住回过头来。
远处的井上骑在黑马上,伫立在雨中,似乎一直在等待着她的这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