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葉宫坐落在毋晶山上,被整片雪山群簇拥在最中心。
说是宫殿,实为法器——毋令群山深处有冰道法则镇压,全年风雪,寒锐难挡,每一方寸空间都凝缩着最残酷本原的天地杀机,便是隐世大能前来也得做好万全准备,更不要说其他闲杂人等——当下世间唯有鎏葉宫能够稳稳扛住四方压力落地于此,任由界外暴虐狂风,内里依旧如春节气。
它由“封天地”顾琅石耗费无数天材地宝铸成,因其过分惊人的抵御能力被列为“四大通天灵宝”之二。
而顾琅石,乃是三千年前的举世鬼才,因其在炼器、阵法、禁制、符箓方面的造诣已经直通法则、蕴藏天理,被认为“只要有足够多的时间和资源,足以生囚整个修真界”,故尊“封天地”,无人不望与之结交。
只是随着修为增长,顾琅石也与跟他同一批现世的天之骄子们一样,沉寂下来,潜心修行,已经近两千年不曾现世。除了几个亲近的知己好友尚有来往,知晓他当年威名的大多不是已经逝去、便是行至终年。要不是确乎他还活着,估计早有人将他当做历史传说,开始“寻宝鎏葉”。
但就在一月前,这位罕有讯息的人物突然广呼好友,前去参加他与道侣的结契大典。
据说场面之奢华、用度之奢靡难以言述,放出去能被寻常修道者争破头的稀世珍宝,在这里不过如低劣酒水、路边野果般不值一提,只是在这布置极尽精致又无处不蕴法理的宴席上待个片刻,小酌几杯,便有人原地顿悟,突破桎梏。
能被邀请前去的基本都是有头有脸有实力的大能,他们对此透漏不多,“封天地”的道侣是谁更是一字未提。但那只言片语,也足够修真界上下幻想臆测至今。
而他们为什么不说“封天地”道侣是谁,原因也很简单:
他们自己也不清楚。
说真的,这人想干嘛,又想要昭告天下又藏着掖着只给看个身形不让看脸,谁能知道你道侣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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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琅石照例修补好阵法的磨损缺漏,轻哼着一曲散漫小调儿走出地宫,信步前往后院。
与俗世中栽满花草、边围高墙的后院不同,鎏葉宫的后院直接融入毋晶山,除一石桌、四石凳供人休息,余下都是最原本的自然景象,坐在石凳上极目远眺,可以俯瞰大半的毋令群山。如若不是环境太过残酷,没有些特殊手段难以深入,这里实在算得上一个赏景的好地方。
整个鎏葉宫内仅有两人,一位是器主顾琅石,一位正坐在后院石凳上,背靠桌沿面向群山。
此人一头卷曲长发直落地面,身着一席单薄黑衣,肩脊宽阔而腰极窄,偏生胸乳与臀部的弧度圆润饱满,腰封紧贴身躯折出惊人曼妙的曲线。交叠的修长双腿裸露着,肌肤冰白仿佛要与足下霜雪融为一体,却被腿根内侧斑斑红痕突兀戳毁。
顾琅石没有遮掩脚步声,闷闷踏在雪地上。但懒懒坐着的人即便听见了也作未曾晓,手指不紧不慢绕着发丝,紧致的黑与白时而密密纠缠,时而松散欲落。
“这地方有什么好看?”
顾琅石走到他身后,微微俯身双手搭在他肩上,很自然地动动指尖,撩拨那委实讨他喜欢的卷发。
那人终于有了反应,转过来的脸庞艳丽妖异到咄咄逼人的地步,细眉飞入鬓,纤长凤眼凌厉上挑,细密长睫衬得眼眸极深,眼尾却带一抹晕晕殷红,眸子黑沉无波也掩不住天生的多情意,鼻梁翘挺,唇极薄。
端得一副风流祸水寡情貌,神情却好似被毋令山群浸透,冰冷刺人。
顾琅石早就习惯他这幅样子,并不怵,还顺手捏了捏他藏在发下的耳垂。
那人静静盯着顾琅石,如一尊无情无面白玉像。突然间发丝飞扬,双眉拧起,凤目圆睁,漆黑眼底烧出一团灿金活火,赤瞳灼灼,眼尾殷红色泽愈深,整个人瞬间鲜活起来,毫不掩饰地表露攻击性,好似这才是他原本模样。
但在顾琅石面不改色的注视下,只一瞬他就脱力跪倒在雪地上,卷长黑发铺落开,包裹住他战栗不停的身体。
他面露难耐地垂下头,被水汽裹挟的瞳孔重回深黑,双手失措不知放在哪里,全身肌肤泛出浅红、沁出细汗。
唇瓣不自觉张开又闭合,最后还是受不住似的启出一条缝隙。顾琅石浅笑踱步至他身前,微微倾身,捏着他双颊强迫他抬起头,从那张开的口隙中清晰可见舌面上烙印一个极尽繁复的古字,“顾”。
顾琅石心情颇佳,食指探入他口中,碾压那枚由他亲手设计并烙印的禁制。手下的人反应极大,头颅后仰想要脱离控制,但他本就力竭,又被钳制脸庞,过分微弱的反抗徒劳无用得更像调情。
这枚禁制的作用也简单。只要他有攻击顾琅石的意向,就会在瞬间体会澎湃到难以承受的感觉。
当然,作为顾琅石宠爱的对象,这可不会是负面的痛觉,或者说是完全对立的另一面…只不过他来说或许还不如是苦痛。
顾琅石心知肚明他的真实想法,却对这种“小游戏”也极喜爱,揽着他的腰身把他抱坐在石桌上,一下一下啄吻那对半阖的眼眸。
“焰枫,你怎么到现在也学不乖呢。”他嗅闻着发间清香,轻且享受地叹谓。
那人仍细细颤抖着没说话,半晌过去才缓过来,冷声道:
“总比你好看。”
顾琅石闻言失笑,这竟是还在回复他刚进来时问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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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下来的这近两千年中,顾琅石有一半时间在鎏金宫中潜心修行,剩下则是隐姓埋名继续游历,想要碰碰机缘看看有没有他不曾见过的绝世古籍流传,或谁家天骄创造出什么新的制法。
是故,修真界公认最避世之一的他,其实对时下消息的掌握比许多普通修士还要多。而他自己也一直都认为,修行路上最重要的资源之一便是信息。
也因此,当他低调进入一个等级颇高的秘境、神识铺展观测到远处有一女一男往出口这边一前一后追赶时,很快就认出后面那个男修士是谁。
“正生剑”应倾臣,流崖派十三峰峰主之一,因其主修功法会在出剑时凭生具象化的“浩然正气”而得称。
顾琅石能认出他,一是因为他与应倾臣的师父、流崖派前掌门算得上好友,见过小时候的他一次;二是他腰际长剑的剑尖处凝散着点点金芒,早已作为其身份标识而传散开去。
应倾臣此时面露焦急、疑惑而不显暴躁,虽尽力追赶仍按剑不发,似乎对前面女子心中尚有留恋,不忍兵戈相见。
可顾琅石对着那女子左右端详,还是没认出来这是谁。他之前可没听说这个小后辈与哪位女修士有了情意来往?
而追逃片刻,那女子终于在离出口一步之遥处停下,转过身看向应倾臣,面上带着丝丝古怪笑意。她着一席白衣,身形高挑,面容冷冽,于是这点情绪便让人觉得总有些许不和谐。
见她停下,应倾臣竟也匆匆定下身形与她保持足够的距离,像是怕太过逼近会直接将人吓跑。他一向端正肃然的脸庞上浮现妥协似的无奈,道:“小千,那烛龙赤笛你想要便拿去,我又不是不愿与你。何故要走?”
“何故要走……何故要走?”
“小千”故作天真不解地眨下眼睛,指尖点点唇瓣,突地狡黠一笑,手掌掩过面颊,原本冰山清冷的容颜转瞬间艳魅似妖,鲜红眼尾灼得人目痛,顺直长发卷曲着铺到小腿;同时肩脊、腰臀细微地变动,点点差别却将原本窈窕的女体直接变作让人再认不错的劲瘦男身,腰间别一支红黑金三色玉笛。
这边顾琅石还在思索,应倾臣已经惊声道:“‘笛心魔’焰枫?!”
顾琅石这才联系起来。“笛心魔”焰枫,北妖派中“圣子”一样的存在,也算是成名已久的天骄,常用的法器是他母亲赠他的一只三色玉笛。
北妖派不算如何正式的组织,只是最开始时由“北域妖女”焰竺坐镇庇护形成一方势力,凡经过检验、实力不俗者皆可加入。大抵因焰竺本人便是亦正亦邪的存在,源头风气就不好,北妖派中人是出了名的喜爱阴谋诡计、戏耍他人。
作为焰竺之子的焰枫更是其中佼佼,几百上千年来由他搅了浑水的事情能编出几本书来,其中尤为令人难言的是,他偏爱扮作女子欺骗他人感情,待对方用情至深了,就突然变回原身欣赏对方惊诧崩溃的表情。
他本身外形条件便足够出众,手上还有个能变换容貌的法器,加之从小跟在母亲身边学来的妖媚风情,着实骗了不少正道人士,甚者有生出心魔的。只是他凭着自身天赋和举派庇护一直安然无恙,连真实相貌也鲜为人知。
世人只能从受害者们吝啬的一言半语中推测,焰枫大概不输于他那有着“修真界第一妖女”称誉的母亲。
顾琅石与焰竺是同一代的人,见过她当年身边是何等盛况。现下看看与她容貌气质不分上下的焰枫,顿觉他已经算相当低调了。
焰枫见应倾臣认出他来,颇为自得地扬了扬下巴,另一只通体猩红似血的笛子在他指间旋转。这是应倾臣在秘境中寻来的烛龙赤笛,品阶甚高的法器,也是他耗费精力作弄这一遭的主要目的。
他黑沉沉的眸子定定瞧着应倾臣,扯开嘴角挑衅笑道:“你说我何故要走?”
自然是目的达到了,也玩够了腻歪了他,再待下去徒增无趣。
应倾臣叹口气,心思通透知晓他与“小千”这段时日的情谊如今只能算他自作多情。但与大部分知道自己被骗情骗物后恼羞成怒的人不同,他心酸却也坦荡地接受了,拱拱手道:“在下服输……这赤笛与你也好,只希望日后不要全然忘记我。”
他这般爽快作态,焰枫却不高兴了。他是个爱玩的,就喜欢看别人怒火滔天却又对他无可奈何的模样;应倾臣这样大度情深,倒显得他像个无理取闹的顽童了。
于是焰枫眉眼倏地沉下来,眼底现出些火红的怒色,冷哼道:“不愧是‘正生剑’,跟我这种爱使些卑鄙手段的小人就是不一样。这笛子由你寻到,想来本就当是你的,而不适合我了。”
说罢,把烛龙赤笛往外一抛,转身出了秘境。
这些日子里应倾臣也是挨了许多他无端的撒气,一听他这与寻常说话完全不同的阴阳腔调,就知道他又生气了,忙接过笛子继续追出去。
等两人都离开了,顾琅石现出身形,摸摸下巴,心下总觉得这两人不会就这么算了。
果不其然,待他搜寻秘境一番几无所获后出来,在附近的一家客栈又见到了他们。
也不清楚应倾臣是如何哄好了焰枫,这个妖人儿用自己的真容变作女身,柔若无骨地伏靠在应倾臣肩膀上,那支烛龙赤笛这下真真正正别在了他腰间。
他脸上的神情可称娇纵,贴在应倾臣耳边噘着唇瓣嘀嘀咕咕。应倾臣则垂首很认真地听他讲。不认真估摸着是不行的,不认真会让这个情绪阴晴不定的妖人儿立马生气甩脸色。
顾琅石多看了他几眼,突然发现,好像无论男身女身,焰枫胸前的圆满弧度都没变,竟是天生的么?
似乎是察觉他的视线,焰枫微微侧头瞥过眼神来。顾琅石自然地与他对视,就像一个被他外貌吸引的普通人。
见没什么异样,焰枫在应倾臣的问询声中回过头,侧耳听了一会儿,一种被宠爱溺爱惯了才会有的放肆笑容浮现在他面颊上。
看上去真的被养得很好呢。顾琅石心想。
所以是发生了什么,焰枫又回到了孤身一人的状态?
一年多后,顾琅石看着以真貌女身过来问他愿不愿意同行的焰枫,心中升起淡淡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