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合

    寒山寺在长安西郊,依听潮岭而筑。岭形如削,势入云端,石阶盘折若龙脊,行自山脚至山门,须攀近三百级。

    春气虽动,岭上犹寒。山风自谷底卷来,挟水汽与松脂之香,扑面生凉。

    此寺肇建于前朝,至今历百余载,殿宇虽旧,香火却盛。长安世族,往来不绝。

    然贵门来此,多自后山而上。

    后山有道,车马可通;前山则石磴陡峻,一线盘旋,望之似入云霄,行之尤苦。

    今日山道方雨新霁,青石湿滑,沿途香客寥寥。山脚下,青骢拴于松桩之侧,鼻息翻白。

    顾言念下马,仰望那高门深檐,云气流转间,佛塔隐约。

    这才刚一路行来,也在思量着此行利弊——寒山寺虽近京畿,却清僻非常。

    贵女香客多走后山香道,寺中僧侣谨慎守戒,凡俗事极少牵涉,也不会有甚么谁能认出她来。

    总之,此地人少、冷清,又能避目耳——既全了她不留在军营里、不会被阮循、霍廷泽撞见的好,又全了她不会被谁认出来的好。

    可见是最好的去处。

    可是.......眼瞧着这高耸入云的山峰——她心中一滞,暗暗叫苦。

    真是失算。

    往昔她来此,皆由后山香路乘车而上,帷帽低垂,丫鬟婆子簇拥,几乎不曾亲登此阶。

    如今身份掩去,不过陇西一介平人;

    而身旁这位“王伯衡”,又不过家道中落的寒门书生。

    是以此番上山,只能凭两条腿。

    她自非养尊处优之人,也不是那般娇气。

    只是……她脚伤未痊,行久仍觉刺痛,这漫漫长阶,难不成要她连爬带滚的摸上去?

    正想着,却见温玉将缰绳系好,回首望她。

    顾言念觉他目光落来,心中微紧,却仍不肯示弱,抿唇淡道:

    “这......”

    像是底气不足,她又清了清嗓子,道:“这山不高,不过几百级台阶罢了。”

    温玉站在她身前不远,微微偏头望她,一瞬不语。

    他面上神色向来温顺,眼神却并不总是。此时静静地看着她,像是要看穿她这一身硬气,是实打实的,还是装出来的。

    ——当然,是后者。

    “你若真觉不高,”他说,语气平和,“便走走看。”

    顾言念听他语中带了点讥,不觉挑眉:“那自然。”

    她提步便上,石阶陡起,脚下一滑,却仍旧咬牙攀上三四级。风从背后吹来,衣袂翻飞,她未回头,手却不自觉地扶上山壁,呼吸也略有重了些。

    温玉在后头静静地看着,良久才跟上两步,见她唇边无声,脚步却沉,终于低声道:“脚伤未好,何必逞强?”

    顾言念没理他。

    又上一段,足有十余级,寒山的石阶本就不规整,有的高低不齐,有的嵌着青苔,一不小心便打滑。

    顾言念终是停下了,额角微渗薄汗,左脚踝疼得像灌了铅,一时说不出话。

    身后温玉静立片刻,忽地上前,弯腰不言,手臂一揽,竟直接将她背了起来。

    她一惊,手下意识收紧,搭在他肩上:“你做什么?”

    “这山也不高,”他语气仍淡,“不过几百级台阶罢了。”

    “我背你上去便是。”

    ......

    这明明也是自己嘴里蹦出来的话,可眼下从别人的嘴里蹦出来,倒让顾言念生出几分别样的意味。

    她少见的安静下来,只是乖巧的匍在温玉背上。

    山风卷来,裹着松香与冷意,她鬓边几缕发丝被吹乱,轻轻拂过他颈侧。温玉略侧头避了避,却没说话,只低头稳步攀登。

    ——远远看去,不过好似一对佳人耳鬓厮磨着爬着石阶,若是凑近些,便能瞧见两人的耳尖都红得不能再透。

    -

    走至近山门时,天光已透,云气从山腰升腾,佛塔之尖隐没其间,远看犹如白云中沉浮一舟。

    温玉放她下来时,尚未站稳,脚下一虚,连退半步才堪堪稳住。

    他背后薄衫已被汗浸湿,贴着脊背,喘息一声未歇一声,又接连吐了两口气,才平了胸中气息。

    顾言念站在他面前,衣襟整洁,发簪未歪,一双手自然垂在身侧,神色竟比被背着时还要镇定些许。

    她眸光从他气喘吁吁的模样上掠过,唇角一挑,语气带笑,毫不客气道:

    “怎么,累成这样?我有这么沉吗?”

    怎么那么弱。

    温玉正抬手拭汗,闻言手下一顿,未答,先回身望了身后一眼。

    一整条石阶,自山门蜿蜒而下,苍苔覆石,雾气萦绕,隐隐如在云中。远远看去,竟无尽头。

    松林层叠之下,那三百来级台阶几乎如刀劈般垂直,直插山腰。

    他静看片刻,唇角微扬,似是嗤笑了一声,缓缓转回身,挑眉看她。

    “你自己看看。”

    不是他说大话,就算是壮如阿岱那样的汉子,这样背着一位女郎爬那么高那么陡有那么湿滑的山也会受不住吧......

    他还是一口气没歇个一时半刻上来的。

    这难道还不够好吗?

    顾言念被他看得一愣,随即顺着他目光转身,看到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石阶。

    回想起自己是怎么一路被他背上来的,再一看他额角还挂着的汗珠——

    她嘴角一僵,差点笑出声,又强咽下去,讪笑道:“哈哈,多谢你了。”

    好吧,这的确是她理亏,她该着的。

    她这声“多谢”,还未收住,山门内已有小沙弥趋出。

    他年纪不过十二三,眉目清秀,袈裟束得齐整,合什一礼,笑道:“二位施主好脚力。今日雨后路滑,能安稳上山,皆是好缘。”

    他眼光在二人身上略一打量,落到顾言念利落的发髻与素缠的踝上,又瞥见温玉背后未干的汗痕,笑意更诚:“四月佛诞已过正期,如今还在余香期。偏殿和合签、祈福灯未撤。若是夫妇同心,可到铃下系一签,明岁和顺。”

    “夫妇同心”四字一出,顾言念与温玉都微微一滞。

    她指尖仍按在帕角上,耳廓热了些,却并不露怯,只抬睫淡淡一笑。

    温玉喉间轻动,把那一点不合时宜的窘意压回去,神色如常。

    另一头的小沙弥见两人面上都带着一层不易察觉的赧色,倒也不多问,只当是新婚夫妻尚还羞涩,禁不起外人这般称呼,遂合什一礼,指着廊下风铃处道:“二位施主先至大雄宝殿礼佛,殿前香案在中轴,左首供长明灯,右首设和合签。”

    “后山有一处听松亭,风清而不当道,可小憩。”

    “若要用斋,斋堂在山门偏左,辰正开斋,巳初亦可添粥。贫僧去与殿上值日说一声,免得二位误了规矩。”

    说罢又笑,“雨后路滑,殿檐下行更稳当些。”

    话已至此,顾言念与温玉俱各“嗯”了一声。

    小沙弥脚步轻捷,去而复回,像忽又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两枚细小铜铃,“殿外廊下有一株古槐,夫妇同心者可系铃祈愿。佛诞已过,余香尚在,亦是好兆头。”

    说完,行礼退了。

    风自山背涌来,吹得廊下串铃细细作响。

    顾言念把铜铃接在掌心,铃舌轻轻一颤,叮当如豆。

    她余光瞥见温玉的耳根仍泛着薄红,心中“咯噔”一下,先是忍笑,紧跟着便生出几分不知从何处来的得意——原来不是她一个人这样窘。

    察觉此事,她心里也舒畅一番,又换作一派大方的笑,把他袖口轻轻一挽,“夫君,我们进殿罢。”

    这声“夫君”落地极轻,带着她惯有的清脆。

    温玉眼睫微动,喉间低低应了一声。

    他不辩不拒,反叫她心里像被什么小羽拂过似的,痒得厉害。

    说话间,两人并肩上殿台阶。

    殿前石级因雨微湿,温玉落在外侧半步,目力不动声色地替她挡住来往香客。

    殿内钟声方歇,香案整齐,香灰平整。

    顾言念拈香、温玉拈香,皆不多言,各自三拜。

    顾言念心里只求两件:一是家中平稳,二是此行不要再起枝节。

    拜毕起身,她抖袖,把一口气吐完,眼神已收束。

    殿外左首挂和合签,右首供长明灯。

    顾言念本知这些,但仍依坊间常例,先去长明灯前取一盏,点亮,轻轻放入灯座。

    她偏头,语气平常:“咱们就不去甚么和合签了罢?”

    虽说拜佛讲究的是心诚则灵,他俩心不诚,估计也不会灵。

    可万一佛祖一时大发善心,真让他二人将来喜结连理了,那可就不好了。

    虽说这个郎君什么都很好,可就是家世不好。

    顾言念都能想象,自己如果真的嫁了这样一个家道中落的郎君,怕不是要被往日里本就觉得她“泼辣言行鄙陋”的贵女们更看不起她。

    她倒是无所谓,可不能丢了顾家的脸啊。

    她心里揣着事儿,而对面那个“家道中落”的温玉看着她一副心神不定,还以为她是脚不舒服,再兼他原本就对那个什么和合签不感兴趣,故而也就点头应下,道:“那不如去后山歇歇?”

    顾言念自然点头了。

    -

    山路狭窄,曲折而静,檐下青苔湿润,风过处,能闻到松针与泥土的味。

    顾言念挽着衣袖,脚步略慢。那一场拜佛虽短,却让她心中有点乱,不知是香烟太重,还是别的什么。

    二人复行数百步,便见的不远处山腰有一片竹林。竹叶新生,雨后泛着亮青。小径尽头,果有一处亭子,竹顶石基,嵌着“听松”二字。

    亭后连着一汪小池,水清见底,倒映着檐角的铃。

    顾言念先上前一步,轻叹一声:“倒还真是个清净处。”

    温玉随之上亭,替她拂了拂石凳上的水迹。她坐下,半抬着脚,伸手揉了揉踝。

    温玉看了一眼,语气淡淡:“还疼么?”

    顾言念摇头:“无碍。”

    风一阵阵吹来,把亭外的竹影都摇碎。

    一时无话,只有风声与水声。

    顾言念转头瞥他一眼,忽然笑了笑。

    “你打算何时放我走?”

    说好了,招安完,就一笔勾销的。

    温玉怔了怔,没料到她忽然问这个。

    是啊,之前说好了,只要招安结束,就从此再无干系的。

    如今招安形式一片大好......以霍廷泽和阮循的能力,多半这两日就能谈成呢。

    那......之后呢?

    他顿了一下,才道:“等你脚好。”

    顾言念支着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就这么容易?你不怕我回去再杀你一次?”

    温玉抬眼看她,神色平静得很。

    “你不会。”

    “你怎知我不会?”

    “你脚上有伤。”温玉缓缓道。

    顾言念被他一本正经逗得失笑,眼神却又慢慢敛了回去。

    她收了笑意,换了个靠势,背脊轻轻贴上亭柱,手指在柱面敲了两下:“招安若成,你我便当场结清。你若不放我,我自会走。”

    温玉看她,眼神极静。

    半晌,他才收回那点按在桌沿的力,像是做了个不轻不重的决定:“那若我不放你走呢?”

    顾言念原是要顺口接回去,可那四个字落地太沉,并不似玩笑。

    她一时像被什么绊了一下,笑意在唇边停住,心口无端跳得快了一拍。

    她先不做声,却在心里盘算起来:今日四月二十四,离二十八不过四日。

    寒山寺在长安西郊,来回小半日足矣;可她如今在他手里,招安的局还没收束,阮循、霍廷泽那边纵是顺利,也要两三日交割。

    若他真要拖她,别说回府帮着大姐姐理嫁妆,就是按日入府请安也要耽搁。

    她阿娘素来护体面,若到时问起她去处,一句“身子不适闭门养病”尚还可以糊弄;

    可二十八那日,她若不在顾府上头厅堂行礼,顾家族亲脉里里外外都要议论,连祖母那一关都过不去。

    再糟一点,阿耶阿娘循线摸来,她当了半年土匪的事可不就当场穿帮!?

    那可不就真真要被打死了!

    这厢把那点急转的心思按下,她终于抬眼迎上温玉:“你若不放,我自会走。”

    反正逃路千条,她自有法子脱身——除非这厮真动手打断她的腿。

    温玉“嗯”了一声,似笑非笑,却没再多话。

    两人就此沉默下来。亭外的风拂过竹叶,带着微凉的水气,从亭檐下钻过。铜铃被风牵动,发出几声细细的叮当,清亮却不乱,倒衬得亭中安静得很。

    顾言念微抬手,拨了拨鬓角。她本是想挪近亭柱,好借势歇一歇背脊。竹亭湿气重,柱根苔痕未干,掌心方一贴上去,就滑了。

    她没防着,身子一歪,脚踝又被牵扯得一阵疼,支撑的那只手还没落稳,已连着气息一滞,整个人往旁边斜倒。

    温玉眼角余光一闪,几乎不假思索,一手探出扣住她的腕,另一手托上她的背腰,顺势向前一步,用身躯挡住那根柱子,半个身位都罩了过去。

    顾言念被他这一揽,整个人都被带进他怀里,鼻端撞上他胸前衣襟里淡淡的药香与汗气。

    两人就这么定住。

    亭外的风还在,铃声也没停,可那一瞬仿佛连空气都静了。

    顾言念的呼吸被他胸口的起伏压得极近,她本该推开的,却不知怎的,手心在他衣料上轻轻一撑——没力,也没推。

    但是她心里却忐忑着......

    这厮不会以为她是故意投怀送抱的吧。

    温玉垂眼看她,手臂仍稳,声音极低:“小心。”

    他言下并无调笑,也无逞强,只像把她从失衡里妥帖接住。

    顾言念“嗯”了一声,指尖还搭在他衣襟上,鼻端的气味是清苦的药香,混着一点潮后的松韧。

    两人隔得近得很。

    她能看见他睫毛在光里投下一线影,能听见他胸臆起伏。

    若此刻他再前倾半寸,便要碰到她的额心了。

    她忽地想起在殿前,她故意挽他袖口唤“夫君”的那一瞬——明知是逗他,却也有几分真心。

    与其说逗,不如说试。

    她惯常使的心眼,到了他面前,似乎老要落空。

    她本当即推开,可手心竟怯怯地按住了不动。

    她仰头看他,眼里一丝薄意先动了,唇边才要开口——

    石径那头有靴底擦过碎石的声音,极轻,却不偏不倚掐断了这一幕。

    “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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