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宁做完笔录出来的时候，裴钟琪已经赶到了公安局，坐在外面的椅子上闭目养神，面露疲倦。
她最近时常会在对方脸上见到类似的神情，姐姐表面装作若无其事，却总是会在不经意间露出疲态，不知道在为什么事情而忧心。
许宁压下心底的杂念，环视一圈，没看见梁佑臣，问她：“梁二少呢？”
“没来。”
周明旸在一边道：“这小子怎么回事，半路跑了算什么……”
许宁悄悄瞪了他一眼，他识相地把后半句话咽进了肚子里。
处理完公安局的事情，周明旸送两人回了裴家，临分别前，还是有些不放心，对许宁千叮咛万嘱咐道：“如果之后再遇到什么危险，一定记得告诉我。”
许宁打着哈哈应付过去，转头一看，裴钟琪已经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她赶紧和周明旸道别，匆匆追了上去。
裴钟琪有种相当强烈的糟糕预感，因此在楼梯上走得飞快，想要早点回到房间关上门，躲进一个密闭的、安全的空间。
可惜许宁偏不如她的意，追在她身后道：“姐姐，你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还好吗？”
“我没事，不早了，早点睡。”
裴钟琪只想快点摆脱她，奈何许宁像是根本看不出她的逃避之意，仍跟在她身边喋喋不休：“不舒服要去医院啊，你脸色好差……是不是你的……”
后面的话，裴钟琪已经听不见了。
她的耳边突兀地降下一道无情的电子音。
【检测到重要任务点任务未完成，现在对宿主进行惩罚。】
下一瞬，她的身体骤然失去平衡，从高处急速向下坠落，砸进一片冰冷的湖水里。
温度极低的湖水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的口鼻，她想要屏息游上去，却发现身体根本不受她的控制，她仿佛被塞进了另一具躯壳，回到过去体验曾经经历过的痛苦。
这具躯体的主人似乎不会游泳，只一味地凭借本能挣扎，反倒使自己沉得更深。腿部传来尖锐的疼痛，视线晃动，透过向上飞去的气泡，裴钟琪看见了自己的小腿，被绷带和石膏紧紧缠着，旧伤未愈，在水里根本使不上力气。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落下去，窒息的感觉一点一点吞没了她的意识。
明亮的天光明晃晃地投下来，穿透幽深的湖水，从头顶照亮她。她仰面沉进湖里，失去意识前最后看到的，是胸前飘起的项链吊坠反射的银光。
裴钟琪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跪倒在地，如同刚刚脱水而出的溺水者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许宁被她吓了一跳，连忙蹲下来扶住她，这才看清她额前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脸色毫无生机，灰白得骇人。许宁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吓得声音都在发抖：“姐姐，你别吓我……我、我去找妈妈……”
裴钟琪眼前还被黑暗笼罩着，伸手往旁边胡乱一抓，凭感觉扯住了许宁的衣服，声音嘶哑：“别去找她……扶我进房间。”
“可是你……”
“快点、咳——”
许宁不敢耽搁，费力地搀起裴钟琪，好在两人此时就在她的房间门前，伸手一推就能进去，许宁按照裴钟琪的要求锁上门，将她扶到床边坐下，一松手，裴钟琪就像失去了骨头一样倒了下去，视线涣散，面露痛苦。
许宁手足无措，声音都染上了哭腔：“姐姐，你怎么了啊……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裴钟琪缓慢地摇了摇头，发丝凌乱地铺陈在被褥上。她侧过身，将身体蜷缩起来，皮肤湿凉，整个人细细地发着抖，声音微弱：“给我、盖一下被子。”
许宁赶紧把被子展开，将她牢牢地包裹起来，只留下一个头在外面。
裴钟琪闭着眼睛，脸色苍白，许宁爬上床坐着，将她连人带被子地抱着，默默地往下掉眼泪。
她慌得六神无主，在内心疯狂地祈祷。
拜托，不要再夺走我的家人了。
接下来的五分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裴钟琪的身体终于暖了起来，她轻轻挣了一下，许宁立刻松开了手，放她从被子里出来，虽然裴钟琪的脸色依旧很差，至少比刚才有了点气色，看上去终于活了过来。
一旁的少女嘴巴向下一撇，眼看就要哭起来，裴钟琪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防止她真的哭出声来：“吓到你了？”
许宁被她捂着嘴，说不出话，只能眼泪汪汪地盯着她，唔唔两声。
“抱歉，”裴钟琪咳了几下，找回正常的声音，“现在没事了。”
她松开手，许宁立刻颤颤巍巍地问：“姐姐，刚才你怎么了？”
就算长了个脑部肿瘤，犯病时也不应该是刚才那样恐怖的样子，简直……简直就像是濒死了一般。
在许宁面前遭受系统惩罚着实是个意外，裴钟琪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好拿出自己最擅长的那招，板着脸给许宁下逐客令：“不关你的事，回你房间吧。”
可惜，许宁已然看出她在逃避，这招变脸已经不管用了：“不行！要么告诉我刚刚怎么了，要么，你跟我去医院。”
医院是万万不能去的，一旦做了检查，脑部肿瘤的谎言就会不攻自破，可裴钟琪一时间还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解释刚才的异样，旁边的许宁还抱臂等着她的回答，一副得不到解释就赖着不走的样子，她没有多少犹豫的时间。
裴钟琪飞速思考间，一个熟悉的老朋友忽然冒了出来。
【检测到宿主面临身份暴露的困境，是否需要系统支援？】
裴钟琪愣了一下：“原来你在任务之外也会出现啊。”
她还以为系统是个只会发布任务的机器呢。
系统重复道：【是否需要系统支援？】
面前还坐着个虎视眈眈的许宁，裴钟琪却一下子放松了下来，饶有兴味地在脑海里和系统对话：“怎么支援？”
【系统可帮助宿主消除女主刚才的记忆。】
“哦？”裴钟琪不信它会这么好心，“代价呢？”
【宿主可使用三十点任务值兑换本次支援。】
裴钟琪倒是没想到任务值还能有别的用处：“我现在有多少任务值了？”
【宿主当前任务值：三十五。】
裴钟琪有点笑不出来。
“这是我和梁佑臣的总任务值吗？”
系统沉默了一下，像是没想到她已经发现自己和梁佑臣的系统是共通的：【宿主在说什么？】
裴钟琪不知道该说系统智能还是愚蠢了：“当我没说吧。”
【宿主是否需要系统支援？】
“不需要，你可以走了。”
把她辛辛苦苦攒下来的任务值收回去，想都不要想。
系统骗分失败，一声不吭地走了。
打发完系统，裴钟琪准备解决许宁这个“心头大患”。
她作出一副哀伤的表情：“有件事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但现在看来，不得不让你知道了。”
许宁隐约意识到她要说的是什么，不自觉屏住呼吸：“姐姐你说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其实……”
裴钟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建设似的，道：“其实，我最近非常焦虑。”
“……？”
一旦说了第一句话，后面的话就变得容易起来，裴钟琪侧着头，乌黑的头发垂落在她苍白的侧脸，衬得她愈发憔悴和楚楚可怜：“自从知道我不是爸妈的亲生孩子之后，我总觉得自己要更加努力，要变得更优秀一点才配得上继续留在裴家。”
“因为给了自己太多压力，所以我经常感到不舒服，头晕恶心、食欲不振什么的，有段时间还以为自己生病了。”她抬头看了眼神情呆滞的许宁，凄凄一笑，“很幼稚对吧，但我没法控制自己不去这么想。”
“等等等等，等一下！”许宁抬手喊停，瞠目结舌道，“这不对吧？！”
裴钟琪点点头：“这样确实不对，我也在反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我是说，你不是……生病了吗？”
“是啊，”裴钟琪说得头头是道，“我也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说我这样不健康，应该好好调整心态。”
“不不不，”许宁实在忍不住了，决定和她摊牌，“姐姐，我要坦白一件事，你不要生气好吗？”
“你说吧，我不会生气的。”
“我坦白，我之前看了你的日记——姐姐，你在里面写你得了绝症。”
如此重大的秘密在心里憋了太久，如今终于戳破了这层窗户纸，许宁感到心里轻松了不少，但紧随其后的就是不安。她试想过裴钟琪得知自己看过日记后的诸多反应，也许会生气，也许会对她冷眼相对，也许会让两人的关系一夜之间回到从前。
但她独独没有想到，抬起头后，看到的居然会是裴钟琪的笑容。
裴钟琪看起来甚至有些感动：“原来你一直在担心这个？”
许宁迷茫了：“你怎么……”
“那是误诊，我没有生病。”裴钟琪抚了抚她的头发，“让你担心了，抱歉。”
“误诊……？”许宁将信将疑。
“是啊，”裴钟琪温柔地笑道，“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健康吗？”
许宁认认真真地把她上下打量一番，眼眶又红了，一头扎进她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要死了……”
裴钟琪有些心虚地回拥住她。
许宁哭得一抽一抽的，看起来之前真的承受了很重的压力，知道裴钟琪没有生病后，一下子就泄了气，趴在她怀里泣不成声。
裴钟琪终于有了点她是妹妹的实感，觉得她委屈的样子像个小孩子，转念一想，对于自己来说，十九岁的许宁的确还是个孩子。
——她忽然觉得这幅画面有些熟悉。
好像许宁在不知何时也这样抱过她，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少女穿着一身及地的礼服裙，裙摆被泥土和雨点打湿，瘦弱的身体不停地颤抖，周身充斥着浓重的悲伤。
雨水的湿润气息似乎穿透了时空再度将裴钟琪包裹，她在恍惚中摸了下脸，摸到了满手湿润的液体。
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