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回进长安,我只晓到陌生。这边果真是好得过头了。在我老家,吃饭也不带几个菜的。到底是外国来的秀才,见了京城的华贵,先是一惊,赞叹一番,后就是平常了。
我与同行的住在东城门附近的酒馆里,约定好十七日这天去学府拜见大学士,在那之前,我独自在城里转悠了一番。同行的学生们与我都不熟识,我们都是在赴京的路途中偶遇的,细问过后,都知道原来都是天南地北筒着盘缠来的,正好结伴。
转在京城里,我有一系列难言的感受,只是这里举目无亲,也没有谁可以造访的。我早已听闻京城的楼很高,而且,站在街市上,从正方向看去,是能看见尽头的(可见其齐整的程度),而且,人是很多的。繁华,我想确实够的,只是除了这外,我不知又还能说什么了。
我在这里,既不被京都的繁盛所感染,又不会时时怀想起家乡故里。我在家里读了十几年的书,父母早早为我介绍了乡里的姑娘,可惜婚后不及半年,姑娘害病死了,父母财力见薄,还想续娶,我劝了一番,叫我先考了试,进京搏些功名再说罢。他们好久才应了我,拿了典物来的钱助我求学了。
我并没有在外面走多远,怕找不到来时的酒肆,所以很快就回去了。此后就只待在肆里,不再上外面,诚没意思,只在楼上翻翻书看,偶尔也练会字。
十七日,我同众青年去拜见翰林院的学士,到了学府,见还有众多年龄相仿的人。我没去和他们面谈,连礼也不曾行——他们也没人会我。我自是认为没所谓的,并不觉得要多认识些人好——大概因为孤身惯了,对于交际之类的事实在没有兴致。
几个黑衣的高壮的人敲了几声鼓,把我们放进门去了,一个学官引着我们进了府内,转过几条走廊,带进一间空旷的房间,大学士就在那等着我们。我们一齐拜了他,纷纷入座了。
大学士笑着讲话了,起先就是客套之辞,讲了好一阵,末了,说起此次进京考试的一些事——不过都是先前与同行的相通知过了的,把我和一些同学讲困了,在席上打瞌睡。后来,我终于清醒过来,学士果还在讲,说的仍是考试,后讲了曾经的学生,不知道名字,只记得他虽进了户部,却因言语直截,被送回学宫去了。学士说,那学生有可认同的地方——他定是见了什么不大好的事——只是他不懂得一个道理:若士子不敬上官,不晓得处理人际中的东西,上官怎么会要他呢?
又听了许久,我心里很要做些什么了,朝他脸上啐什么的,但也仅是想想,只是冲动了须臾。等见了学士起身作拜别礼,我终于如释重负般起身离去了。那天回了酒馆,在草席上躺了许久,深感来京之行的茫然,并不是担心考试的成败,而是怀疑着求学之前途。我此后常觉得气不顺和胸闷。
此后有好些天都是阴雨,我并未害病,我身子骨向来不错的。
次月的六七日是考试的日子。在皇宫外,官员们搭了几个棚,让我们排着队有序进入考场。
到我时,有如下问对。
“姓名。”
“王梓。”我补了一句“字子毅”。
“籍贯。”
“青州宁乡人。”
“右边,找崔官人领场牌。”
“好。”
我还想问什么,还是没说出口,去找了崔官人。同一路人引着进考场去了。
考完出来,径直到酒馆取了行李,准备回乡了。月底,挨了三日饿,终于到家。父母见了,给炒了些米吃。
我晓得他们虽都不做声,其实是有些埋怨的,甚至是嫌怨的。我同从前一样,没跟他们说什么。我是向来不跟他们多说的。
一月后,在家里的生活果然困难起来,只是面对他们的骂喝,我一点也不愿争辩。所以努力做到不出现在他们的正前面,以防白眼与啐骂。晚上他们赶完鸡鸭后,我就自觉躺进圈里。虽则如此,我仍是很难过的,不但书被他们隔三岔五抢去,最后墨、砚也都找不到了。我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终于在断了近三日的粮后出走了。
在停止进食的第七日,我已过了青州的城门,身上脏乱得如同乞丐了。靠采些路边的草叶,不至于饿得想死。水倒是不缺。
我并不是要去哪,只是流浪着。后来不知怎么跟上了一队流浪的乞丐似的人。这队人里有男有女,有小孩有老人。与他们走时,不分昼夜,没日没夜,倒还安逸,不是那么局促难安。
我们走过许多地方之后,吃过了这些地方的特产,有野味,有奇花异果,出过事,比如毒死过人,比如被家丁打死过人。我还好,身形瘦削了许多,衣裳剩了两件,不过还留有性命。
忽地一日,在山洞中歇着,忽然听到异动。我们都爬起来去看,远远地,最近的哪个城的城门上跳着火光。我们都诧异,有人猜测是起了匪乱。又看了一阵,先歇过夜去了。次日,我们走到那出事的地方,远远地又见了那门上挂着旗——不是官兵的。其他人不识字,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我看了几眼,上面没写字,当是描了纹,不清楚是什么,都是一致的黄旗。
进了城,才晓得果是有贼兵作乱,夜里占了城。匪兵都裹着头巾,把几个大户都抄了家。城里的民众倒是没事,不过贼兵们不放他们出去,只是一个个挨着发粮。我们也都分得了一份,在地上捡了口锅,赶忙出了城,一起好生吃了一顿热米。
我们又商量一番,觉得不宜久留,赶忙往西边逃——由于那时我们已在海边不远的地方,是我提议往西找有官兵的地方,以求不受兵乱所扰。
走了许多时日,我们这一队人慢慢地不剩几人,最后都走散了。我只好昼夜赶路,怕生事端,好在一路上有惊无险,没碰到叛军。只在几次,看到过堆着死尸的郊野,胡乱掉了些兵刃,我捡了几件,但实在不好随身,且怕被撞见会有麻烦,只好又丢了。
又不知走了多时,在一座山岗过路时,爬到高处,看见远处又有一座城,肉眼所见,浓烟直直地,残破不堪。我近些去看,城门上看,原来是洛阳城。看来刚经过洗劫。我实在饿了,且衣裳破得不得保暖,就想进城碰碰运气,于是偷偷潜进去了。
在城中,我实在受了惊吓,地上都是血,踩着又稠又冰,哭喊声也到处都是,其中,格外引人驻足而听的,是细腻的女子的喊叫,那听上去是年纪轻轻的女人。
也看到了手执兵器的叛军在街上走,或拖着尸体走着,或押着活人往什么地方去,或在大街上抢东西、烧东西。
我后怕起来,刚要逃走,不慎被发现了。我惊恐极了,不知道他们要带我去哪。后来被带到洛阳府外,那里都是军人和流民,还有尸首,有的是官员,有的是官兵,也有的是被扒了衣服的富绅——又白又胖的。
有个将军打量了我,问我会不会写字,我说会,他就叫人把我绑到军营去了。
我就这样同一群人被绑在营中,不知命将如何。每天固定有一些粮食和水。如是过了数日,我才晓得原来这叛军的头领叫黄巢,自称黄王,已经抢占了许多国土。这些都是从那些军人们口中得知的,看他们的样子,我一下就猜得到十有八九是与我父母一样的农民,对于“黄王”,他们极推崇,但又可以直呼其“黄巢将军”——那肯定是黄王的真名。这倒叫我奇怪。
大军在某日准备离开洛阳城了,我看准时机,轻松地逃了。是借着解手的由头跑的——效仿另外几个以此法逃走的人。
我赶忙往山里跑,直到肺喘得几乎要裂开才停歇。那之后,我反而不急于跑了,认为现在哪都不能算安全的。
在山里待了十数天,我终于待不住。因为我被蛇给咬了。刚被咬时,我几近绝望,只想快些去死,但就仅仅在地上躺着,哭也没哭,也不知道想什么,就是呆滞着。一直到傍晚,发现没死。我坐起来,原来手还紧紧捏着被咬的右腿肚,淤血已经干了。我活了过来。
我又开始逃了。
不知道哪一年的夏天,我终于找到长安来了。可惜的是,军官们不放流民进去,我只能在郊外和一群流民们为伍。在那时,我又听了些和黄巢相关的话,他们说黄巢起兵就是为了杀豪门大士,黄巢自己就曾考过科举,但因为某些东西,没选上。
我的心思在那之后慢慢发生着变化。直到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切实改变了我。
长安城里有个年轻人,夜里从城墙的狗洞里爬了出来,他看见这许多流民在外面,很有些愤慨地说:“你们还在这做甚么?去投黄巢去吧!”他还有许多话要讲,只是看着我们,他似乎又像卡了喉咙,说不出口了。我看出来了什么,上去与他交谈,想问问他的意思。
他说:“我说的话,你如何会信呢?你们只知道靠朝廷救你们的性命。可朝廷早就无心对付叛军了!朝廷在多少年前就向着百姓敲骨吸髓呢?在多少年前就被那些个豪门大家驱使如傀儡呢?在多少年前就被内忧外患袭扰得上下不宁呢?我曾经也是一心为国的人,但刚入科场就被那帮大人撵了出去,我这样的情形,只比当年黄巢更甚,无有黄巢不及!还指望什么呢?我现在就去作黄巢的爪牙吧!就算一口吞掉大唐也毫不留情!”
他的这一番话,只把我讲得头脑一震。我觉得自己懂了什么,从我,到黄巢,到这个年轻人,我深感这造化运转下的层层相进之情形。
我像受了刺激,但也仅仅看着青年离去。
我和一众流民又去寻找那城墙下的狗洞,都钻进去,我在城墙下躺了下来,长舒一口气。我感到自己老了许多,实在拿不出多的力气。
于是,在隅下歇了一夜。次日醒时,我忽地坐起,身边没人了。
那时刻,我感到一种冲动。这样的冲动已好久未有了。于是,我又从狗洞爬了过去,向先前年轻人的离去的方向奔去。
我要拿刀剑,做个能施以暴行的人,我想见见血光。
走了半日,于山岗上远望,心又平静下来。我想,既然黄巢迟早要来,我何必自己去找他,等着他的兵马来就好了。在那后,我就躺在土地上,想见一些事:黄巢领着他的兵,冲过长安的城门,冲进朝廷和高门,点上火,烧掉那一重又一重亭台楼阁。我还想到了大学士:他被从学府里拎出来,先被叛军割去了舌头,后被黄巢推到行刑的高台上,在一众百姓的注视下斩了首,黄巢骂他:这奸贼,你还能说么?还能胡言么?我今番替天下士子予你一死。
我的胸中有些热气汹涌着,但仅是汹涌,吐不出的。后来我就在山岗上滞留。
入秋时,天寒起来。我终于听到了野外的喊声,伴着我脑中肃杀的秋天的意境,那震天的喊杀声,正浩浩荡荡地向西行进,谁也挡它不住。
我坐起来,无神地向杀声跟去。大抵是因为走得太慢,我没能赶上想象中的黄巢军。
在长安郊外,又见到那个年轻人。他没有随大军进长安,他对我说:黄巢胜了,他要去肃清那些蛆虫了。但他并未有兴奋的表现,只是无神地看着长安城门,有浓烟从里面徐徐升起。他又问我:“我看你也该是个寒士,如今黄王替大家做主,你何不去施展自己的才干呢?”
我不知怎么答他,于是反问他:“你又怎么不去?”
“我总感到虚妄,”他说,“这么多天,我做着黄王的幕僚,现在回想来,才晓得,我的希望,我的憧憬竟都强加于他身上的,黄王也是人,也只是凡人罢了。”
他呆滞着看向长安,仍是双目无神。
“新王立过,还会有下一个新王,黄王成了新王,离黄巢就远啦……”
他平淡地说着,语无伦次。我就静默着在一旁,亦不作声,我那干枯艰硬的心,叫我发一声感叹也不得。
他又提议去找黄巢,我便想着:进城,我可是会乘着胜利的成果得到些什么的。但我需要什么呢?要粮食吗?这日复一日的流浪里,我早已习惯了饥饿;要女人吗?我终于难得地忆起许久之前早殁了的妻子,那之后,即便在长安赶考时也无心于莺燕,难道还会自找那令人听了不知滋味的女子受凌的哭叫吗?可见,我竟不能同常人一般驱使着身躯填我口腹、尽我□□。
我又想,去改一改现今那乞儿般的形状,在黄巢底下做个文僚吧——但又立马否去这个念头,因为那样,他是新的君,我是新的臣,民们又是新的民——这还是在不被皇帝反讨回去的设想。虽足以凭此在史书上留上一笔,但这事当真不使我起兴致。
现下我只对这些感到快意:那些考试时让我往右的考官必已死散了,那考前在众考生面前妖言乱语的大学士必已死了,那令我投笔无门的大学者们都要死散了,那些让千千万万学生或投笔无门,或堕进邪路的蛆虫们,终于要和他们身后的大家一同下葬了!
我长舒口气,没有回答年轻人,我已快意了,近乎荒唐的快意,让人知道后令其发笑的快意,吃也不要舒坦也不要的快意。那长安城里冉冉升起黑烟,我想我并不必去证实黄王的胜利了!因为那些令我舒适的画面,已经自然钻进我的脑中,不用去看,总不该是假的啦!
他们赢了,我也好像赢了似的,我丢下青年,朝着远离长安的地方去了,步伐格外轻快。
我最后又回到家中,我找不见先前的家了,不过打听了一番,我竟又找到了父母的新家。他们见了我,都喜极而泣,接待一番,与我共话这些年日的经历,我都同他们讲了,也晓得了他们几经逃难,黄巢的军队远离后,才又定居下来。
此次回家,父母都待我不错,虽然他们已做不动活,家中添一张口,使吃饭的问题更劣一重,但他们竟没发过一声斥骂,我就帮着给他们做事,日子过得平静安详。
这年冬,父亲下葬;来年春,母亲下葬。
双亲亡故后,我典卖了地产,到乡里去做了先生,以教书为业,日子甚为清贫。那期间,常常听到黄巢之乱相干事:先是一举入长安,后又被唐军打退,后又占了长安,最后终是以黄巢被擒告终。
终于一日,我决意动身去看看长安,看看那来过黄王又没了黄王的京城,和先前有什么不一样。
月底,到了长安城下,城外原有的草地,不知怎么成了光秃秃一片。
市井还是繁华,人流亦是潺潺,只在角落里,还窥见一些干的血迹。在市中心的殁者告示上,我竟见了我的名字,下意识就把我的那一张纸给扯去了。被巡士给拿了去,几经供问,说清白了,原来是一场乌龙——那必是我,不会是同名的,“王梓”后还有我的字“子毅”,且相邻的姓名,都是当年科考时进考场前排我前后者。
我的事,不知怎的为人所知,竟受了哪个太学学官的邀见。我应了,到时,学童叫我在客房听候。隔着墙,听到如下问对:
“考虑清白没?”
“嗯,老师。”
“去翰林院?”
“……”
“留在学宫?”
“嗯。”
“没再想着去当军僚了吧?兵书也没看了吧?”
“嗯。”
“同你讲了这么久,想清楚了吧?”
“嗯。”
“你看你要去读那些做什么。如今乱还不够吗?是吧?”
“嗯。”
“四书里有兵书吗?没有吧。孔孟谈兵吗?不谈吧?我早告诫你,要做不被大唐抛弃的人。是不是?”
“嗯。”
“曾经我朝都在培养英才,现在呢,我们只希望你们读书人可以安安稳稳的,何况,现在没有英才了是不是,你也没达到那个境地是不是?谋个一官半职的,总比在外到处逃命好,是不是?”
“嗯。”
“还是须得努力,要顺应时代还是要,你不努力,别人都努力,是不是?你先前只说给你布置的功课做不完,怎么还有心思去接触旁门佐道呢?”
“嗯。”
“好了,你就先下去,我还要见人,下去吧。”
到此为止,我不顾门外侍人阻拦,径直冲出去,直跑出府门,一心只想离长安而去了。
我又出了长安城的门,在那郊野上,我独自垂泪起来,只觉得像什么都未曾发生,什么也无法改变。我于是有了死的心——但终没有去寻死,心知那样做是没什么所谓的,最后就如常人一样的老死在什么地方。
我的晚年,将死之际,我是在远离人世的深山里度过的。在那之前的许长时间里,一些问题长久地困惑着我:
黄巢,黄巢之乱,他确是来过的,它也确实发生的。但又近乎未发生,这并非因为我没有亲见当时的情象,只是黄巢的武迹像是没起作用。那不知死与未死的大学士依旧低声笑语地讲着他的话:都作蛆虫而努力罢,明天会更好。我深知无力将这邪妖的话杀死,我太过无力了。而此前寄希望了的黄巢,也大不可能剪尽长安城里高楼间相连的脏腐的东西。
或者问:黄王来过了,可他真的为天下士子洗尽了污浊吗?他真的使天下人不再受蒙蔽了吗?他真的像他诗里说的那般,除去那身处高台引人入才团的官僚了吗?我也不仅想到黄巢,也问着:为什么我毫无力量于群鬼呢?而鬼又以何神妙法力欺弄世人而不察呢?我非但无杀死它们之可能,甚而至于要时时为维续生存以奔忙,这又是为什么呢?而鬼们从未向我等施以暴行,且总以微笑温情鼓舞面目示人,不也是极坚滑顽固高深的吗?既然坚滑顽固高深至此了——要如何对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