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正值谷雨。
依着兰渡寺独有的古怪规矩，节气日不接香客，寺僧洒扫庭除修身养性。溪云山百鸟啁啾，总算有一副山的模样。
忽而，青石板路上传来急速的脚步声，接着便是一通小和尚的大喊大叫：“文茨师妹要化形啦！大家快走啊！”
声音传了老远，瞬间，兰渡寺僧房这头跟炸了窝似的。
“在哪儿啊在哪儿啊？”
“今天化形？”
“三年到了吗，感觉没过多久？”
“也不知道文茨原形是什么？”
“快走快走。”
一帮几岁到十几岁不等的和尚们从各个地方冒出来，跟着那通风报信的小和尚一路浩浩荡荡冲向方丈院儿里。
这文茨是何许人物？怎会引得如此多人观其化形呢？莫急，且先回答第二个问题。
原因有三。
一则近年来天下太平，妖魔鬼怪通通销声匿迹，便是有，也不轻易走动。不知不觉，有关妖的事情都已经是上一辈人的记忆了。这一代的小和尚们那可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都听过却从没见过啊，如今竟然真的发生了，那可不得赶紧去看看？
二则一帮半大小子整日价念佛诵经，虽说是和尚，骨子里到底是好动好奇的，别说化形，便是屁大点事儿都能围上一圈津津乐道日久。
这第三条，却恰好回到第一个问题上：文茨，何许人也？
文茨，溪云山兰渡寺响当当一条奇女子，三年前初登场便是在这溪云后山苦楝树林子里一棵千年老树上，掉下来砸晕了正躺树下睡觉的粉雕玉琢小和尚辛岚。可怜辛岚殚心竭虑苦苦筹划数日，终于逮着机会溜林子里补觉，却被某人从天而降当场砸晕。
动静惊来恰好当日巡逻的小和尚辛知，也就是方才通风报信的那个小和尚。不容辛岚诡言狡辩，他就铁面无私毫不留情将二人通通“押”到兰渡寺方丈历仁大师面前，来把事情问个清楚。
孰料文茨迷迷糊糊懵懵懂懂，身世过往一概不知。还是历仁大师慧眼如炬，识出文茨乃一小妖初化人形，又观其周身气息澄澈，可怜她无父无母无处安身，便收留她，取了俗名，托付在山下菩提村里，时时接济。
待文茨长大一些，便常到寺里来，与诸位小和尚们混得也熟络。适逢当年被砸晕的那小和尚辛岚年岁渐长，出落得愈发英俊潇洒（他自己说的，众和尚保留意见），极招姑娘夫人们喜欢。兰渡寺近年来女香客增加不少，便商量着招个姑娘在寺里专为那些女香客们引路介绍，总也方便。文茨毛遂自荐，也是一拍即合，皆自欢喜。
文茨性格温和，办事又认真，自领了这差事上下山不便，故而搬进兰渡寺，夜间便睡在供香客休息的禅房里。所幸她东西不多，又素来不挑剔，倒也没什么妨碍。
这住得一近关系也就近了，寺里有个什么活动都叫她。修行人士，男女大防倒也看得不是很重，何况大家都知道文茨是只妖，这就更没什么了。很快，兰渡寺上上下下都和她打成一片。
期间有一事不得不提。这辛岚自从被文茨砸晕过去后，半月闭门不出不见人，不知为何。但无论怎样，肯定与文茨有关系。于是自打文茨搬上兰渡寺，便有人猜测辛岚会找文茨不是。不会明面上过不去，但背地肯定下绊子！甚至有人开了赌局，拿洒扫之事做筹码，押辛岚到底会不会使坏。
而辛岚呢，却没像他们想的那样使绊子找不是。相反，他跟文茨关系非同寻常。不仅没什么矛盾，还自来兴趣相投脾性相合，俩人干啥事儿都能想到一块儿。出双入对形影不离，休息时间去找他们中的谁，一准儿在一起。
当然，莫道他们有什么猫腻。三年前二人双双九岁，整日傻不拉几，乍见或许还像模像样，多看几眼就令人扶额叹息，哪儿懂什么儿女私情？那个年纪，便是蹲地上戳蚂蚁都能戳一天的好么！何况，就连兰渡寺老大，咳咳，兰渡寺方丈、辛岚他亲师父历仁大师都没说什么，其他人又有什么担心的呢？只有羡慕的份儿好吧，文茨这样的姑娘怎么就不能多收几个呢？
文茨这样的姑娘怎么就不能多收几个呢？辛知率领着一大波半大小和尚呼啦啦冲向寺庙后院儿，这句话已经成了每次他们看到那二人勾肩搭背时下意识的反应了，就像现在一样。
文茨端坐几人中间面朝东方，前历仁后辛岚，南北两侧各坐着一个尼姑。
尼姑？一帮小和尚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兰渡寺可从来没有过尼姑的身影，以至于他们几乎以为尼姑这种人物是书上杜撰的。
历仁老远就见着了他们，待他们靠近，颔首示意后介绍道：“这二位是题松庵齐云大师和齐风大师，快快见礼。”
那两位大师同时起身，与兰渡寺小和尚们互行了合十礼后再度落座。
众人已然颇有看热闹的素养，约定俗成地围了一圈，自觉闭上了嘴。站历仁身后的兴冲冲和文茨辛岚互相弄眉挤眼，都是对将要发生的事儿激动得不行。
三年前文茨砸晕辛岚约摸是辰巳之交，据历仁的推测，文茨能化原型的时间大概就在这前后。为免意外，她周围坐的四人早在寅时便赶了过来，大半夜的，就硬生生聊至晨光熹微，直到文茨说有点感觉了，方才按历仁的安排坐好。
小和尚们赶来之时，离辰时只差一两烛香的时间了。
等啊等，等了又等，等到东方破晓，蚊虫骚动，地气回升，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出现了几个包后，文茨身上突然慢慢起了荧光！此时，最西边的天还有些许夜的残余，恍惚中，似乎是夜里的星光在一点点往文茨身上聚。
朝阳在晨雾中悠悠升起。
文茨身上的光闪烁了一下，似乎映上了朝霞的色彩，陡然明亮了起来。有人下意识眨了下眼，就这么睁眼闭眼的功夫，文茨不见了！哪儿去了？
然而，更多的是心脏被高高吊起来光越亮眼睛绷得越大的人，他们眼睁睁看着文茨一下子就闪没了！这就比眨了眼的人更抓狂了。
文茨当时是面向东边坐的，辛岚本来一直死死盯着她的后脑勺，在她闪没后的那瞬间，他的目光结结实实撞上了历仁的眼睛，紧接着他看到历仁的眼皮狠狠抽了一下。
当众人满腹疑惑、四下寻找时，一只蚊子迎着越来越多投到它身上的目光悠悠升了起来。
啊？
在场众人，道行深的默念一句“阿弥陀佛”，道行浅的张口结舌一个字儿也憋不出来。
蚊子很淡然，缓缓在那掠阵四人围成的地儿里飞了一圈，优雅着地，又变成了那个始终一身黑衣的姑娘。
她四下看看，面色如常，只有那眼神游离飘忽，心虚得不敢和辛岚对视。
一番热火朝天的讨论后，时日已然不早，满足了好奇心的小和尚们一路杀向斋堂。
历仁大师和那两位大师去了住持禅房，似乎有事儿商量。
辛岚两边都没去，头也不回大跨步直直走向自己的僧房。
文茨跟着小和尚们笑笑闹闹飞奔到斋堂，从辛知手里接过事先交代好的饭，再摸摸袖子里的小物件，乐呵呵走向寮房。
辛知吃完饭后时日尚早，他也好奇文茨昨日为何特意找他让今天快快打一碗辛岚平日爱吃的饭，说要跟辛岚赔不是。赔什么不是？观今日情况是和文茨真身有关了。虽说大家都有点儿讶异，也有点儿遗憾文茨不是什么奇珍异兽，但都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怎么就辛岚不高兴，还要文茨给陪不是呢？
辛知躲到僧房窗户下面，依稀听到文茨在里面念叨什么“叮眼皮”“休息”“好样貌”“对不住”的词儿，懊悔劲儿透过窗纸都十分浓郁。
他忍不住直起身透过窗缝儿往里看，就见文茨在里面连连作揖，辛岚转到左边，她就飞速窜到左边；辛岚转到右边，她就飞速窜到右边。好不容易，辛岚硬巴巴“哼”了一声，总算不躲了，文茨便献宝似的递上饭菜，甜言蜜语，呃，温言软语道：“旁的先不提，你总得吃饭呀。给，都是你爱吃的。”
辛岚接过饭，却不动筷子，只扁着嘴，一副委屈的样子。
辛知在外面，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那素来嬉皮笑脸的二师兄，什么时候变这样了？话说回来，方才辛岚冲着文茨闹脾气，也已经打破辛知对他的认知了。
腹诽未毕，文茨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小玩意儿，隔得远看不太清晰，似乎是些珠子。文茨把它们放床上，摆成一排，“哎，看，不倒翁！你瞧，怎么戳都不倒！”
辛岚鄙夷道：“都叫不倒翁了，当然不倒了！”
文茨道：“那可不一定，呶，这个，不就倒了吗？”
辛岚半晌无言。
“哈哈哈哈哈瞧你那呆样！咳咳……这是我照着样子雕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雕的不倒翁就倒，也许这其中有什么机密吧！”
辛岚撇撇嘴：“要是谁都能做出不倒翁，那摆小摊的还吃不吃饭了？”
“我想也是这个理！可是山上没有摆小摊的，师父又不让下山，你猜我这不倒翁从哪儿来的？”
“自是你托人带的呗，这还用想？”
“答对了。奖励就是这些不倒翁，都给你了！”文茨大笑。辛知大惊失色，飞速闪身躲到寮房另一面，才藏好，果见文茨从房门那儿跑出来。
又听里面辛岚叫道：“你带多了，我吃不了！”文茨立时转身回去：“我带了碗筷，给我分一半儿！你还没吃吧？吃了我可嫌弃啊。”
辛岚道：“你怎么打这么多？喂猪啊？”
文茨道：“我不知道啊，打的时候不小心走神儿了吧，不过某人自贬请不要带上我。”
辛知心里嘀咕道：不是你让我打两人份的吗？
果然，辛岚又被逗气了：“文茨！”
文茨的笑声传了老远，听不下去已然逃离这是非之地却依旧被攻击到的辛知驻足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