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里一场大雨过后,本该是凉爽的一日,却因太阳的照拂而变得闷热。空气潮湿黏腻,像糖水融化倒在身上,浑身不适。
一口绿豆莲子羹下肚,仿佛全身毛孔都张开呼吸起来,清凉解暑当真是夏日必备。
“你休息一下,我自己过去吧。”林书怡要了一份新的莲子羹给她,自己接过她手中的包袱往门外走。
绕过方形长廊,右转进僻静处的雅间。少了前堂的喧哗,多了些许琴音的缭绕。
林书怡不自觉地放缓脚步,抬手叩门。
“进。”里头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
她扬起一个微笑,推门而入。
屋内的人一见她的面容,就皱起了眉,林书怡抢在他使眼色给下属前,开门见山地说出自己目的。
“您好!我是京城一家成衣铺的店掌柜,扬州布匹远近闻名,而罗记布行更是扬州布行中的佼佼者。我想跟你们合作,从你们这购买原布料,由我们加工成成衣并售卖。您看,这是我们店铺里的部分成衣,供不应求啊。”
林书怡打开包袱,一件件拿出来摊开,每一面都极致展示。
罗行长抓住她话语中的漏洞,不紧不慢地反问:“京城哪家店铺啊?”
林书怡答:“青纱庄。”
罗行长点点头,继续道:“先不说你们舍近求远在扬州进货,运输、人力成本会大大增加,就说你拿出来这几件样衣的布料,罗记布行就没有,也不会做。你说你们的衣裳供不应求,如果换成更为简洁轻薄的款式,还会有人购买吗?”
林书怡低着头思考这几个问题,不等她回答,在他身旁的副行长说:“据我所知,京城最有名的成衣店铺是锦绣阁,京城内它一家独大,你拿什么抢夺它的市场?我们承认你的衣裳花样新奇,但仅凭这个我们的没有保障啊。”
门在身后打开又关上。
林书怡泄气般瘫倒在地,目光呆呆地盯着天花板。她知道自己此番前来非常仓促,没有准备,只是听到个小道消息就立即行动。人确实是蹲到了,但没想过对方没有直接拒绝她,反而提了一堆她难以回答的问题,且精准提出她们现在的困境。
刚躺下还有一阵凉意,如今太阳直面照着她,立刻晒起来。
林书怡爬起来,安慰自己道:不管怎么说也有收获,扬州这么大,就不信没有一家见到她设计的样衣图不心动的!
听见脚步声的李芸探出头来问:“如何?”
林书怡摇摇头,手向上提,包袱还在手中。
见状,李芸了然于心。她说:“无妨,扬州大大小小的布匹店还有许多,我们慢慢找。”
林书怡道:“嗯嗯,我们现在去打探敌情,瞧瞧这儿的成衣吧。”
“好。”
刚踏出门就感受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一路躲着烈日,踩着阴凉之地。到达市集中心的成衣店时,后背已沁出一层汗液。
她身上这套还是自己从京城带来的,出汗后的确很快吸干水分,在烈日下下不一会儿就晒干了。
林书怡踏进第一家店,她倒要瞧瞧扬州布料有何特别之处。
店内只有零散两人,看来像是某府里下人来取货订货的。林书怡转了一圈儿,摆出的成衣果真如罗行长所说,款式简洁,里衣外衣共两层,轻飘飘的。风一吹,整件衣裳都跟着摆动。外衣色彩淡雅,多是湖蓝淡绿为主。
摆在下层明面上一些绸缎光滑如水,林书怡刚抬起手想摸一把布料,就被眼尖的掌柜喝止:“住手!”
她手僵在半空,一时忘了收回。待掌柜走近,一把拍落。
李芸立即将她护在身后,不满道:“你怎么能随意打人呀?”
掌柜用手巾擦了擦双手,无比嫌弃说:“打你还嫌脏了我的手,赶紧出去,就那穷酸样我见多了。”
“你…”李芸气急。
“你什么你,快走快走,一股汗酸味。”掌柜夸张掩鼻,而后赔着笑脸转头对要离开的那俩婢女说:“慢走啊,替我向陈小姐问好,新装上货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她~”
林书怡伸手拉住还欲与之争辩的李芸说:“算了,我们先走。”
出了门后,林书怡边走边小声解释道:“那掌柜一看就是不讲理之人,这大热天,不要与她多费口舌。”
李芸道:“嗯,我就是替你感到气愤。”
“我当然知道,你这么人美心善,肯定不会见好友受欺辱。谢谢你呀~”林书怡抬手抚平她皱起的眉头,“好啦,接下来我们去其他店!”
汗湿了又干,一层叠一层。林书怡拎着俩袋绿豆糕出店,夕阳昏黄,傍晚起风时,凉爽惬意。除了后背硬皱的里衣,提醒着她今日出了一身汗。
她在最后进的这两家店,亲手感受了扬州布料的轻薄,果真与众不同,立即定做了两套新衣。
影子越拉越长,直到不能形成一个完整的人型。
林书怡站在路口再次问道:“你真的不去吗?”
李芸微笑望着她:“你回去吧,过两天来鸿福客栈找我。”
“好,等我。”林书怡挥手告别。
她因刚到扬州第一日就出门,已经被舅舅和娘亲说了。再几日不着家,她都能想象到自己成客人,一家人对她客客气气的场景了。所以她决定这两日呆在家好好陪娘亲、舅妈和妹妹,刚好等她衣服做好,对比一下。
两日在她的心不在焉中度过。
一日,一家人约着去荷塘赏荷花。荷塘里盛开着大片大片绿色的荷叶,不惧骄阳,顶着烈日依然挺立。且衬得粉白色的荷花格外娇艳,花瓣一瓣接一瓣包裹着嫩黄的花芯。
张毓清赞叹道:“好美的荷塘啊!”
紧接着一声“咕~呱”,荷塘里青蛙的叫声也为夏日增添一份乐趣。
“书怡你看这朵莲花,开得正艳。”林夫人见她发愣,出声喊她。
林书怡回过神来:“嗯,我上次在一家茶楼里吃到一份非常好吃的绿豆莲子羹,等会儿我带大家去。”
林夫人宠溺道:“好~当下欣赏美景,把那些烦心事短暂地抛开,放松放松吧,好吗?”
林书怡心里一暖,贴住她娘亲的手臂,就像儿时撒娇那般:“嗯嗯。”
这两日的疲惫她已尽力隐藏,却还是被亲近之人看出,今日提出要来游玩也是想让自己放松。林书怡非常开心有爱着自己的家人,她立即跑上前,与张毓清一起凑近荷花,闻它的清香。
林夫人哄好一个后,脚尖一转,往另一侧走去。她立在张峰—她亲弟弟身侧,缓缓开口:“孩子大了,也该放手让他自己去历练了。再说,这也是景澄自己的选择,不是吗?”
张峰不说话,默默瞥她一眼。
“我知道你要说书怡不在时,我也总担心她。但我可不像你,我没有把自己愁出病来,书怡回来见到我好好的,也很开心。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们这些长辈如果帮不上忙的话,那就支持她。”林夫人看着远处嬉戏的三人,眉眼一弯继续道,“好了,毓清跟你招手呢。”
不远处,张毓清正兴致冲冲地朝他挥手:“爹爹快来,我们想坐船。”
林书怡则先一步踏进船上,而后伸出手扶张夫人,冲着岸上大喊:“娘亲,快来!”
“来了~”林夫人回应道,随后她快步上前。
张峰见她们仨翘首以盼等待着,大步流星地跟上大家。
小船行驶在湖中,清风徐来,燥热被吹散许多。见她们下了水,岸边许多人也纷纷选择坐船游玩,湖中船只慢慢多了起来,有划得快的,不多时就与她们并排行驶。
欢声笑语伴随着落日逐渐冷清。
回去时,林夫人说:你有想做的事就放手去尝试,别等日后后悔。
最初,林书怡想要开店铺只是为了在京城立足。可现在,她有些摸不透自己的真实想法了。不过,她还是想要按这条路走下去,往前走的路怎么都不会错。
一连好几日,林书怡都窝在李芸住的小客房里,埋头琢磨着她的新样衣。
她根据扬州店铺里的成衣和路人身上的穿着,把繁琐复杂的花样去除,保留极少的西域特点,增添在简洁大气的成衣中,起到点睛之笔的作用。
新点子一冒再冒,她手边一沓纷乱的草纸,凌乱摊开在桌面。一会儿在这张纸上画画,转眼又从桌面挑选出一张来对比。
不停修改,乱中有序。
窗台外枫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叶片一串串叠着,像是一串铜钱,可惜风吹过,没有响。
似乎是为弥补这点遗憾,一只白乎乎的小鸟飞来了,它立在树枝上“咕咕-咕”地叫着。
林书怡停下手中的笔,抬头一看:“就当是你在陪我吧。”
话音刚落,李芸急匆匆地跑进来,气都没喘匀,“城东市集,明日,城内所有布匹店都会把布摆出来,价格实惠。多买多减,许多百姓会买几匹回来自己制衣。我们可以去试试看!”
听完这话,林书怡惊喜地站起身,她把手中的笔放一边,立刻一张张整理好样衣图纸。
“明日我们把这些图纸带去,说不定就会有人愿意抓住这个商机。”
“嗯!”
两人相视一笑,心中充满希冀。
*
第二日一大早,赶到城东市集时,道路两侧摆满布匹,摆在两侧的都是小商户,市集中心大大的凉棚底下,是罗记布行和以它为首的其他店铺。
林书怡先前被罗记拒绝过,这会儿她选择避开他家。
道路两旁多是货比三家的百姓,堵得水泄不通。林书怡和李芸早就被挤开了,她们分别拿了一部分图纸,分头行动。
林书怡见眼前这摊子有空档,立即挤身进去,把图纸拿出来,“掌柜,你看我花了一些图纸…”
“走走走,别挡着我做生意。”话还未说完,旁边来了个问价的妇女,林书怡递出去的手被用力拍开,手背瞬间红了一片,火辣辣地痛。
林书怡收回手,继续往前挤。一看到有空的商贩就上前询问,但大多还未等她说完便打断了她。只有少数听完后,委婉表示自己只想做些小本生意,让她另找其人。
她顶着烈日走完市集这条路,后背衣裳早已湿透,额间发丝也因擦汗显得乱七八糟。手里的图纸皱巴巴捏在一团,还有几处汗滴留下的水渍。
林书怡口干舌燥,满脑子只想找个休息的地方,然后灌下一大壶水。她这边不尽人意,想来李芸那也差不多。
走着走着,就到了凉棚下。她本想在这等会儿李芸,可没想到,她才找到一处宽敞地,李芸就出现了。
“我找到一个愿意供货的店铺,但他们要这样衣图纸开个成衣铺。他们在扬州卖,我们在京城卖。”李芸一边说,一边拉着她往前走,“你觉得如何?”
“他们只有这一个要求吗,没有问你路途运输安全性和成本吗?”
李芸摇头:“他们说只提供布料,其他问题我们自己解决。”
“好吧,符合商人重利观念。”
在凉棚背面边缘处,找到了这伙人。
他们人在凉棚下,躺椅上闭目休息。旁边一张小方桌,方便随时取用的酒酿摆着,双手在空中胡乱抓握。
……
林书怡无视这伙人的行为艺术,转身朝太阳下暴晒的布匹走去。
晒久了,像是火球。
林书怡把它拿到凉棚底下,使劲扇风,试图让它变凉些。
李芸叫醒这群装睡的人后,他们瞬间起身,赔着笑脸巴巴上前:“您就是林小姐吧,我姓康。”
要不是实在没则,林书怡是万万不愿与这种人合作的,满脸奸诈。
她直接了当问:“你这布料材质本就不算太好,还随意放在太阳底下曝晒?”
“林小姐当真识货,其实这都是我们店铺的最低档货,好布料存放在库房呢。店铺就在不远,您要不随我们去看看?”
林书怡看了一眼李芸,她点头同意。
“走吧。”
“好嘞。”康掌柜让下人守好摊子,自己带路往他店铺走去。
闹市之中,能租这么大的店面,想来是底气十足。客户来来往往,生意不错。布局装修也够亮堂、宽敞。
再往里走,竟自带小院,一排库房,据康掌柜介绍里头分门别类存放着不同布料。
真是家大业大…林书怡在心中默默感慨。
康掌柜直接将人带到最里头那间屋子,位置偏僻,没有阳光直晒,却保持着干燥环境。
“就是这里了。”康掌柜打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林小姐、李小姐进去瞧瞧吧。”
“好。”
屋内放满东西,有些闷热。林书怡抬头一看,四周有开窗通风。
她和李芸都上手摸了布匹。
果真轻薄如丝,林书怡把它放手臂上,滑溜溜直往下掉。不过,在这炎日下,盖着这布料的手臂竟有冰凉之感。
一块块看过去,虽说色彩皆以素淡为主,但也算多彩多样。
康掌柜问:“两位小姐觉得如何?”
林书怡偷瞄李芸的反应,见她也在偷看自己,且满眼笑意。她问:“我觉得可以,只是你的货能长期供吗?”
康掌柜信誓旦旦:“当然,我们有稳定的供货来源。你看我们这么大店铺,承接着扬州许多贵眷的新衣供应呢。”
“那好。你先拟定一份书契,我回去取现钱…”
李芸打断道:“不用回去,我有。”
“两位小姐请随我来。”康掌柜笑眯眯将人带到前厅,“两位小姐休息片刻,我去取书契。”
林书怡坐下后猛灌几杯水,“咳咳咳…渴死我了。”
“慢点,不急。”李芸见她呛住,忙给她顺背。她高兴地说:“扬州的布料比京城的更适合夏日,到时按你的图纸做成衣,定能比锦绣阁生意更好!”
林书怡放下杯盏,笑着说:“这些日子辛苦了,他备货这段时间,你就在扬州痛痛快快地玩吧。”
“好~扬州你更熟,你得尽地主之谊啊。”
“好!”
过了一会儿,康掌柜带着书契回来了。
林书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交给李芸过目一遍,确保没有任何问题后,签字画押。
李芸交定金,林书怡把她的图纸一张张抚平、叠好后,一并交给康掌柜。
“多谢二位小姐,三日后来提货,合作愉快。”康掌柜收好银钱和纸张。
见她二人要走,连忙起身送别,“我得赶紧给你们备货就不送了,慢走啊。”
李芸道:“有劳康掌柜了。”
一迈出屋内,进入太阳底下时。林书怡就觉身子骨好似被烧熟了一般,又烫又软。
“这是得暑热的症状。”吴大夫转过身子对身后站着整整齐齐的一排人说,“近几日就不要在外头晒了,好好休息。”
说罢,他又转过身接着把脉,丝毫不理会身后探头探脑的人。
半晌,吴大夫低着头写药方,随口问:“姑娘受过风寒?”
“是,幼时贪玩,淋了点雨。”林夫人想也不想说,“当下请了大夫看,很快就好了。”她内心想:如此久远的小病都诊断出来了,这大夫可靠。得跟张峰说说,以后定期请他来为大家诊脉。
“不不,是在这两年内。”吴大夫自言自语道,“那一次受过风寒后没处理得当,落下了病根。”
张夫人念念自语道:“这两年…发生太多事了。”张毓清在旁扯扯她的衣袖,她才急忙噤了声。
一瞬,室如悬磬。
吴大夫站起身打破这沉默的氛围,他伸直手拿着写好的药方不知交给谁。因为在他站起来那瞬间,其三人自动分出一条路来。
“按这药方熬半柱香,每日三次。餐后吃,记得放凉。”吴大夫就这么伸直手交代事宜。
在他说完后,林夫人才伸手接过,连声道谢。
吴大夫提起他的木箱,张夫人赶紧走在前带路,送客。
“大夫慢走。”
床榻旁趴着浅睡的张毓清,她守了林书怡一整个下午,为她换了好几次手帕后,终于扛不住困意,趴着睡着了。
太阳落山后,最后一际余晕偷回她脸上异样的红,消失在远山。
林书怡缓缓睁开眼,撑着身坐起来,头上掉下一块手帕。她低头看了一眼张毓清,又透过窗望向高悬的明月,再过几日就成圆月了,月光很白,照的大地亮堂堂。
希望每个月圆夜都能家人团聚。
张毓清本就是浅睡,稍微有点小动静就醒了。此刻她正揉着眼说:“阿姐你醒了?”
“嗯。”林书怡扶起她。
“我们用膳去吧。”
“好。”
饭桌上,一桌子清淡的菜品。
人到齐后,林书怡一动筷,接下来每个人陆续给她夹菜,以至于她的碗越吃越满。就连她食不言的舅舅,也对她说多吃点。
她将头深深埋进碗里,可泪水边吃边流,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张夫人问:“傻孩子,好好吃着饭呢,怎么哭起来了?”
林书怡泪眼汪汪地看了一圈大家:“我们家很温暖,我感觉很快乐。”
大伙儿听她这话,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可眼里却闪烁着泪光。
泪水像是怎样都擦不尽,林书怡从抽泣不止的张毓清手中抽过信纸,一行行往下读,眉心渐渐皱紧。
战线传来的消息:张景澄所在的那支队伍遭遇突袭,至今下落不明,恐凶多吉少。送了这封信是为了让家属有个心理准备,他们已派人去寻。
林书怡只能安慰自己,“还有希望,还有希望。”她跌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才踉踉跄跄起身收拾衣物,她得去一起找。
此刻,她才意识到内心满是遗憾。早知道就不该让他去,早知道就不闹脾气吵架了。早知道,早知道,可世上没有早知道……
在她陷入无尽后悔之中,李芸从外头急急忙忙跑进来,“我们被骗了!姓康的根本不是那家店铺的掌柜,他只是别人请来的帮手。真正的掌柜回来了,他携款潜逃,货也拿不出!”
李芸的话犹如一道惊雷,震耳欲聋。
有一瞬,她仿佛失聪般听不见任何声音,目光呆滞地盯着她们张张合合的双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