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草身后跟了几列宫人,手上都捧着今年最好的绫罗绸缎,他的心还狂跳不止,时间还未过去半盏茶的时间,却好像已经过了几个时辰,门终于再次打开,侍童请他入门,这才算结束了第一阶段的煎熬。
三人在正堂入座,白某坐在了主位,莫遣心与汝草一左一右,各自坐在了客位上。
“奉御大人,白某有失远迎,如有招待不周,还请多多包涵。”
白某客客气气地向着这位人称小古板的云衣局奉御作揖,回礼之后示意侍童去沏茶。
“奉御见谅,青葑斋只有梅雨一人,恐怕怠慢了大人。”
汝草从始至终微微低头,目光在正堂的地板上走个不停,一直未正视他们,嘴角因为过度紧绷微微向下抿着,他的背部挺直,即便在青葑斋这等闲雅之地,坐在一张简制木椅上,也端得是坐如钟的姿态。
他的个子算不上高,要比白某矮上半头,身子要比他小上一圈,但人的精气神可比他要硬朗上许多,若是青葑斋有把剑,白某丝毫不怀疑他可以随时上阵杀敌。
只是正如宫内闲散人群杜撰的混号“小古板”一般,汝草此人年纪不大,但平日不苟言笑、做事循规蹈矩,便是衣料上沾了一根头发丝,他也是要规规矩矩地将这一批布料全都清洗一遍,衣物再重新制作的。
刚上位的时候还因为父亲是朝内重臣,惹得云衣局内大大小小的角色不满,毕竟这等人物不是在朝堂之上,就是远赴边疆,和他们这些闲人争什么宫内闲职,不叫人笑掉大牙。
但汝草凭着自己的实力让一个个不满意的人都闭上了嘴,还让整个云衣局的风气都变得好了不少,制作出来的衣物质量更是比他没来的时候高了不止一个档次,云衣局的人也就乐得享成,再没人说什么了。
“不碍事的。”
汝草默默回应白某上一句话,声音压得很低。
但翰林画院一年到头也和云衣局联系不上几次的,今日带了这么多绫罗绸缎,又没去翰林画院,反而来了青葑斋,是要做什么呢?
白某也没打算多扯些弯弯绕绕,凭着从前几次萍水相逢的交流,也没有这个必要:
“那白某就开门见山了,不知奉御大人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他的目光扫视站在门外,掌上端着丝绸的人一圈,然后又缓缓将目光放在了汝草身上,意思是什么再明显不过。
“一方面——”汝草沉吟开口,好似打了许久的腹稿,终于倾泻而出一般:“自然是慰问白掌院的,不知掌院伤势如何。”
“已好了大半,多谢奉御关心。”
不过客套话而已,在白某看来,这位奉御大人真的是难得说些客套话。
最想说的还是另一方面吧。
“只是不知,这另一方面是——”
汝草微微抬头,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视了对面一眼,然后又默默垂到了地上。
对面?
白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对面自然是莫遣心。
他还窝在木椅里面,拿着果盘里面的榛子吃,满满一果盘已经下去了一半了,眼神愣是没往这边看一眼,好像当做自己不存在似的。
“这另一方面可是与莫掌院有关?”
白某丝毫不拖泥带水,直接问了出来,倒是吓了被忽然点名的莫遣心一跳,一口榛子碎没咽下去,被呛了喉咙,咳嗽个不停。
白某皱了皱眉头。
汝草终于抬起头看向了他们,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本想上前的动作,又立刻收了回来。
梅雨正巧端着茶走了进来,莫遣心凑上去先给自己倒了杯,结果茶水太热,又烫到了舌头,呼哧呼哧个不停。
白某默默扶额,压住了心中翻腾升起的怒火:
真是给画院丢人。
看白某对自己无语的模样,莫遣心有些委屈,蔫巴巴地凑了上来:“真蝉,我舌头定是烫红了,你快给我看看。”
他已经凑到了白某跟前,背对着众人,说着就要伸出舌头,还越凑越近,鼻尖都快要对上了。
白某一个巴掌便挥了上去,透过停在半空的手臂,还能看到汝草震惊的脸庞。
他只好又默默将巴掌收了回来,虚虚地搭在莫遣心肩头,拍了拍,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柔和:
“我看莫掌院的舌头并没有大碍。”
“可是真的很痛啊,真蝉你瞧仔细点——”
他腆着脸又要往前凑,白某推着他的肩膀阻止了他的进一步上前。
“莫掌院,不然先听听奉御大人有什么吩咐,剩下之后再说?”
白某言笑晏晏,假笑端的是一派温柔,眼睛微眯,左手狠狠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
实在是不捏不出气啊。
“真蝉,你捏我作甚?”
他忽然有些后悔,刚才那一巴掌怎么就没挥上去。
但白某只是尴尬地笑了两声,接着变了一副脸,朝着莫遣心身后说道:“梅雨,莫掌院看起来今日不适,先将他带下去吧。”
梅雨已经应声,莫遣心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忽然远离了白某,正襟危坐地坐在汝草对面,还让刚刚站起来的汝草先坐下。
“不知奉御大人有何吩咐?”
说着又怕是别人不认识自己似的,手掌指向了白某的方向开始介绍自己:
“在下莫遣心,正是翰林画院白掌院平起平坐平分秋色同心同德同吃同睡鱼儿离不开水水离不开鱼儿的——”
莫遣心笑眯眯地看向白某,一字一顿地补充道:“同僚。”
白某默默移开了目光,试图在地上寻找些什么裂痕。
心底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神经。
“还请奉御见谅,今日闲来无事,莫掌院吃多了酒,这才说得这般胡话。”
“我没有吃酒......”
白某没理会他,自顾自地对汝草说道:
“不如我们二人边走边说,去翰林画院好好谈个究竟?”
莫遣心皱着眉头望向白某,显然不太满意这样的安排。
白某没看他,他正柔和地笑着等待汝草的回答。
“不用了。”汝草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这件事毕竟也与莫掌院有关。”
莫遣心向他投去了赞许的眼神,狠狠点了点头。
汝草与莫遣心对视一眼,又迅速移开了目光,左侧脸颊上飞上了一片晚霞:
“在下汝草仰慕莫掌院已久——”
话音未落,莫遣心微微往前伸了伸脖子,试图听清他说的究竟是什么,自己到底有没有听错。
白某心中冒出了三个问号:
仰慕?
谁?
莫遣心?
白某轻哼了一声,心中的反驳如同跑马一般。
莫遣心这个人本身有什么好值得仰慕的,天天发神经好像喝茶一样简单,整天就知道到处闲逛,没事就知道招惹是非,得亏这段时间没出去,不然没他在的翰林画院不知道要被莫遣心闹出什么鸡飞狗跳来,要是整个翰林画院都不能满足他,指不定又要出去闹幺蛾子,到时候还要他这个左掌院来给他收拾残局,跟在他身后处处赔礼道歉......
虽然这段时间的确老实了些,但他操的心也不见少,受伤躺在床上的时候都要担心他会不会被厨房呛死,或者被困在火中什么的......
莫遣心这个人到底有什么值得仰慕的?
“莫掌院的画作惊为天人,吾辈仰慕已久——”
......
作品啊,理解了。
白某升到嗓子眼的怒火登时被浇了一盆冷水,他默默将想要反驳而探出去的半个身子又收了回来,虚虚地靠在了身后的靠背上。
他这个人也就这一点值得仰慕了......
白某朝他投去了目光,却看到莫遣心也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眼神交接之时,白某顿住了片刻,然后慌忙地避开了莫遣心过于探究的目光。
莫遣心没有笑,他不笑的时候表情十分严肃,甚至称得上骇人,或者用更为精准的语句:他不笑的时候,好像会将所有人都拆吃入腹,这世间的一切都在他的腹内化作养料,供给他笔下的生命。
所以他创作出来的总是好作品,那是用血与肉造就的另一个维度的生命体。
无情,冷漠,人命好似蝼蚁,众生都作尘土,他也许可以感受到众生悲苦,但并不会与之共情,因为这些痛苦、这些喜怒哀乐,都是创作之时的左右逢源,都是他的养分,让他得以成为参天大树。
但莫遣心笑了,扯上了一张面皮,言语中还带着未散去的笑意,他终于移开了目光,对汝草说道:
“看来又是一位我的追随者啊。”
汝草停在地上的双脚步伐微动,上半身还是坐得端正无比,他缓缓点了点头:
“正是,所以此番前来,一方面便是为了探望白掌院,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翰林画院与云衣局的合作,这些便是答谢之礼。”
他指向门外那些罗列整齐的绫罗绸缎,他选用了云衣局最好的布料,这些有费时多位绣工多年心力而成的刺绣,还有从各地搜集来的上好丝绸,进贡的特制布料......
“看来云衣局是准备请莫掌院作画?”
目光在莫遣心与地板之间来回腾挪,好似出神已久的白某的眼神还是开始聚焦,没有忽略掉重要信息,于是他问道:“这画能用在衣物上吗?”
“虽然不能临摹莫掌院的万分之一,但大致的形体云衣局的绣工还是做得到的。并且这衣物并不会作为常服,更多只是为了满足莫掌院的诸多仰慕者,这也是我此番前来的原因之一。”
白某思忖着这事的可行性:“这事陛下可曾知晓?”
“自然是已向陛下请示过,这才来此的。”
莫遣心却眯了眯眼睛,他现在对这位盛帝观感实在一般,他越是想让他做什么,他反而偏偏不想去做。
“既然如此,白某作为一位局外人,也没什么异议,只看我们莫掌院的意思。”
白某坦坦荡荡地望向莫遣心,他早已冷静许多了。
汝草朝莫遣心投去了希冀的眼神,这还是他头一次与心目中的大师面对面交谈,还是不免紧张激动,但生性所然,面上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小幅度地挪动脚掌还有摩挲袖内手指,来缓解自己的情绪。
他还等着莫遣心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