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遣心的目光与白某再次相接，后者看他看了自己良久也没什么反应，于是向他示意性地挑了挑眉。
“如果我不答应呢？”
莫遣心转头说道。
汝草永远一成不变的表情出现一丝崩盘，他顿在原地，双脚与手指也停止了动作，就连停止的脊梁，在白某眼中好似也弯下去了一截一般。
他抿住了嘴巴，嘴角微微下垂，面上有些严肃，堂内安静了一会儿，汝草的一声浅笑打破了寂静，好似松了口气一般的笑：
“本就是云衣局的期冀，莫掌院贵人事忙，不答应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此番是汝草多有叨扰，还是麻烦了两位，这院内的绸缎全当做对二位的补偿，更是多谢过白掌院，有伤在身还陪汝草座谈，如此我们便先行离去了。”
说着汝草便起身作揖，欲先告辞。
“奉御且慢。”
白某正欲开口还礼，退掉对于翰林画院来说没什么必要，又过多的绫罗绸缎，却被莫遣心半路截胡。
搞不清楚这人心中到底作何想法，这是要搞什么幺蛾子？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不是莫遣心玩弄把戏的时候，汝草更不应当是被戏弄的那个。
今日积累的不满便从心底升起，嘲讽便从口中倾泻而出：
“莫掌院，这是要答应？”
白某站在主位前，居高临下地扫视了莫遣心一眼，不禁开口问道，带这些逼宫的意味。
莫遣心却摇了摇头，望着汝草的眼神中充满了疑惑。
“那你为何——”
“如果作画者是白掌院呢？”
白某未说出口的话被堵在了嗓子眼，他愣在了原地。
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让来得有些迟的白眼翻得更干脆些，更恨刚才那巴掌怎么就没落在莫遣心身上。
汝草站在原地微皱眉头，将目光从莫遣心身上转到了白某身上：
“白掌院自然出色，只是——”
汝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没能“只是”出什么来。
白某现在更想仰天长叹几声，是不是老天赐予莫遣心笔下天赋的时候，将他的脑子捎了去，不然为何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笑容中都带着些无力：“莫掌院，这是为你专门定制的机会。”
汝草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两位掌院的眼神已经对上，氛围一时之间变得剑拔弩张。
他素来听闻翰林画院两位掌院的关系实在算不上多好，刚开始看到的时候还想这分明是谣传，两位掌院的关系实在好得有些过分了：
自然的相处氛围、亲昵的距离、柔软的抚摸、调情般的话语、还有状似情人般的互相嗔怪......
这一桩桩一件件，简直比他和......
简直不像是普通同僚能做出来的行为。
汝草再看向两人之间的气势汹汹，如果这才是两位掌院的真实相处状况的话，那刚才算什么，暴风雨前的平静吗？
“莫掌院的仰慕者更多，云衣局找莫掌院作画更是理所应当。”
白某没有撇开眼神，两人一站一坐，他自认为谁是谁非高下立判。
但莫遣心却一副端正严肃的模样，与刚才在人前赖皮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要说：
“白掌院的画技天地可鉴，云衣局这么久为何不与白掌院合作？”
又开始了，这种明目张胆的讽刺。
怎么，是要让他白某在所有人面前承认，他要比堂堂神子、甫一当官就拿了白某十余年来都未曾拿到的掌院头衔的莫遣心，要差是吗？
好，那就成全他。
“自然是白某比不上莫掌院了。”
白某一字一顿，“莫掌院”三个字简直像从肺腑当中吐出来一般，盯着莫遣心的眼睛简直要将他望穿。
汝草连忙作揖：“云衣局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云衣局没有，但白某看莫掌院倒是有几分意思啊。”
莫遣心眼神中写满了不解，头一遭看不懂白某，他是真心发问，为何被看见的人独独只有他一个。
“真蝉，你是什么意思？”
“莫掌院又是什么意思？”
两人对上的眼神迟迟没有分开，就这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盯着对方，恨不得将目光种在彼此身上。
“是汝草来得不巧了，叨扰了两位掌院，与云衣局合作之事既然莫掌院不愿意，那云衣局也不再多做勉强，二位还是莫要为此事动气——”
“动气？”
白某一句反问，首先收回了眼神，又坐回了主位上，示意梅雨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白某可没有与莫掌院动气的资格，不过是意见相左罢了。”
他的话中句句带刺，莫遣心听不懂的话，这个脑子就真的不用要了。
他的气势顿时弱了下来：
“真蝉，我又做错了什么......”
白某悠悠然地喝上了一口茶，丝毫看不出刚刚气势凌人的模样：“盛名在外的丹青神子，白某可不敢说，神子做错了什么。”
莫遣心此时厌恶极了这个称呼，他恨不得能冲上去堵住白某这张淬了毒的嘴巴，哪怕唇齿之间毒药入喉，自己中毒了也没关系，只求他不要再说了。
他望着白某，刚刚眼神纠缠的白某却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就像他不值得再看上一眼似的。
莫遣心想不通，白某的画技世间独有，以后的许多年中，莫遣心再没见过这般画作，如此绝妙的人物。
“奉御大人，”莫遣心还是不解，试图从其他人身上寻求答案：“这么多年云衣局为何不请白掌院作画？”
又来了，这个人到底想要听上多少遍他的自贬。
即便这是他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可一遍又一遍地说出来是为了什么，满足莫遣心的自负心吗？
“这......”
汝草朝着白某投去了求救的眼神，白某自然看懂了。
“莫掌院——”
莫遣心看向了已经放下茶盏的白某，两人的眼神终于再对上了：
“若要发酒疯还请客人走了再发。”
莫遣心大脑嗡嗡作响，声音又高亢了几分：“我没吃酒，你知道的。”
白某也恨不得堵住他那无理取闹的嘴巴，这场闹剧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让这个宫廷都知晓翰林画院的笑话吗？
莫遣心从椅子上快步走了下来，出于不可言说的心理，他在白某跟前蹲了下来，双手虚虚地搭在白某的膝盖上，仗着有人在场，白某不会拒绝他。
白某的确没有拒绝，除了他刚刚走过来，将手搭在他的膝盖上，他身体僵硬了一下，又迅速恢复了正常，除此之外，他像个没事人一般，试图拿起桌上的茶盏。
莫遣心抬头深深望着他，柔声道：
“真蝉，你的才华世间难得一见......”
白某拍掉了他的手，茶盏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他傲然睥睨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的莫遣心，直白地问道：
“你是在讽刺我吗？”
莫遣心的手掌在空中划过短暂的弧线，然后便无力地垂在身侧。
他脸上出现了漠然的愣怔，大脑忽然断了弦，早已谱好的曲子一扫而空，就这么顿在了原地，迷惘地仰望白某。
汝草见局面陷入僵局，悄悄揉搓着食指寻找合适的时机退场，这场戏他还是来得太不合适了，若以后外界传出对两位掌院不好的谣言，云衣局恐怕也难脱干系。
这样下去，搞不好云衣局和翰林画院的关系都要变僵。
“我想莫掌院自然是没有这个意思的，云衣局本想着能请到一位掌院，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但两位掌院若是都不介意，愿意赏脸的话，如果云衣局能有此殊荣，汝草愿请两位掌院共同作画。”
“比谁作出的衣物穿得多，谁更受欢迎吗？”
白某轻哼了一声，自然是不当回事的。
但下一秒又自觉这气撒错了地方，得罪了云衣局奉御自然不是好事：“奉御见谅，白某逞一时嘴快，并非那个意思。”
汝草回礼：“自然，我刚才所提建议，指的是两位掌院共同作一张画，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这已经是这件事最大的台阶，闹到现在这副样子，若是他们两个不好下台就算了，别最后搞得翰林画院与云衣局都下不来台，只是——
白某的风评他自己知道，如果他真的答应了这件事......
“怕只怕白某的笔触玷污了神子的圣作。”
莫遣心忽然抬头望向白某，他满口繁杂华丽的否定话语在与白某眼神对上的一刻又全都忘了个一干二净，最后却只小声嗫喏出一个“不是”出来。
白某没有听见。
“我想，这件事最好还是以莫掌院自己答应为结束才好。”
莫遣心自然以为答应的是共同作画这件事，他人有些懵，头点个不停，眼神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连声道好。
他不是个傻子，即便分不清事情大小与轻重缓急，但白某是真生气还是只是闹闹而已，他还是分得清的。
汝草听出了白某的意思，这也的确是他最开始期望的局面，但生怕怠慢了莫掌院，于是连忙补充：“若莫掌院不愿，云衣局自然不会勉强。”
他能感受出来，这是这件事最好的结局，莫遣心自然只有追着赶着的份。
“当然不勉强。”
白某起身，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既然如此，这件事就算结束了，后续两位详谈，白某与此事无关，还是先行告退了。”
他们不能走，他还走不了吗，许久未去翰林画院，还不如一个人去清水塘清静清静。
莫遣心却抓住了他的手腕，看到他回头的眼神又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手，但最终还是轻轻捏住了他的袖角，生怕人跑了一般。
白某忍住了想要拍开的欲望，甚至连假笑都懒得挂了，回眸冷言问道：
“莫掌院，所为何事？”
莫遣心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任是谁看了都能品出几丝苦涩的味道来：“真蝉，不是说我们两人共同作画，怎么就要走？”
白某的嘴角勾起了半边笑容，他看了汝草一眼：“劳烦奉御大人，为我们的莫掌院解释清楚了。”
话一落地，白某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被轻轻捏住的衣角滑落下来，徒留莫遣心伸出的手指停在原地，手中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