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临安城正值秋丰,百来辆运着粮的车入了京。
丰收时令,临安城中人最多。
此时,是建安十二年。
盈满楼作为临安城最受欢迎的酒楼,人满为患是它的常态。
“上回书说到,这丰家二女……”当下最受欢迎的说书先生被人打断。
“金先生,这回能不能换个别的讲?想听些更有意思的。”
说书先生姓金,是临安城定都十二年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先生。
金先生立在台上,思量一会儿,询问其他听客意见后,有些犹思:“更有意思的……还容鄙人想想。”
“先生何不讲讲自己?”这人是个常客,从不缺席,“打先生在这盈满楼说书起,就没见先生同其他些般讲讲自己的前尘往世。”
“难免有些枯燥。”
“哪能呢!先生好口才,说的也是咱闻所未闻、有意思多的故事,再说了先生自己看上去就历事颇多,有趣都来不及,哪来的枯燥呢?诸位听客,是不是?”
金先生摇摇头,展扇莞尔一笑:“好罢,鄙人便提一提。”
“这回讲的,是鄙人一位故友。”
“和先生的眼睛和手有关吗?”说话的是一位梳着鬓的姑娘,她指的是金先生缺的那一眼一臂。
金先生最开始说书时,来的听客其实都是冲着她一眼就有故事的缺陷来的。
起先他们以为金先生最开讲便会提她的特别,其实不然,她在这临安里讲了十二年书,一次也没提过这个或者和这个相关的。
起初时不时有人叫金先生讲讲这个,她都是一笑带过继续上回未完的故事。久而久之,大家都只当她不愿意提起伤心事来,便基本也打消这份念头。
现在妥协提起,何不可谓受宠若惊。
金先生笑:“这位故友,姓春,名秋,字常青。”
“是前世玄宗年间东京城中的一抹独色。”
2.
玄宗二十五年,东京。
“站住!别跑!”
秋雨刚过,遮住月光的阴云散去,空气中还带着腥腥的湿润。
水洼被人踩碎,齐装严律的官兵穿梭在难得空人的街巷中,发出的动静扰得住在附近的居民关紧了门窗。
“这边!那家伙往盈满楼跑了!”
东京的盈满楼不知道要比临安的要宏伟繁奢多少,是几百年的老产业,是十二时辰不间歇运转的东京最大的的酒楼。
即便是下着雨的秋夜,盈满楼仍不空人。
而此时此刻的盈满楼,被一帮官兵闯进来。
“诶诶诶,各几个官老爷,怎么了这是?”坐在大门口的值班人笑眯眯地迎过来。
“衙里有令,刑部又要犯,前来逮捕。”领头儿呈出令牌。
值班人王喜贱笑:“哎呦,不是小的不允。你看呐,楼中上下还有不少客人在呐,这横冲直撞的进去也不太好。再说,小的——也没见着啥要犯呐……”
“你!”后面有官兵欲上前,王喜一惊。
领头儿抬手制止,他看着王喜:“抱歉,上头有令,今无论如何都要将那要犯拿下!”
“搜!”
王喜忙拦:“哎呦,我的官老爷啊,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来咱这的不是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就是门又落户的安分老实人。您这摆明的要见红……影响多少有点不好吧?”
领头儿挑眉:“我今日就是要见红,你又要怎么拦?”
“诶你这!”王喜叹气,“真不是小的不明事理,知道几位也是领了令才上来,但,今个儿是真的不合适。”
王喜上前几步,凑到领头儿耳边,道:“今儿楼中有那位在。”
领头儿一愣,颦蹙看着王喜,却是问着身后的官兵:“今为何时?”
“老大,九月二十八!”
他眉头皱的更紧,抬头看了眼格外热闹的四楼,咬牙带着人走了。
“老大,真不进去?”他讲话有些南方口音。
领头儿回头看了眼:“新来的。”
“九月二十八。”领头儿看了眼灯火通明的盈满楼,哂笑,“哼,走——”
新兵一愣一愣的,被人拍了拍肩膀:
“外地人吧,嘿,哥哥给你提个醒,这每一年的今天,是咱尊贵的宰相老爷乖儿子的诞辰。适才咱要真闯,闯的便是生辰宴了哈。”
“宰相这么威风?”
“诶——威风的不是他——也算吧,不过那里头不止宰相一个呀。”
“还有他那宝贝儿子?”
那人叹气,拍了拍他的肩,快走几步跟上前方的队伍。
“诶!还有谁啊?”
3.
他急急的喘着气,步伐有些踉跄。
“嘁,几个孱头还想抓你爷爷我……想屁吃!”孙龟崴了脚,一瘸一拐赶着走。
他方才急的很,见四楼有护卫守候又人来人往,便不管不顾往四楼挤,这才崴了脚。
“嘶……”孙龟勉强找到一处空的位置,背靠着檐柱,“他妈的……今天人怎恁多……全聚在这作甚?!有钱拿还是咋滴?哎呦……爷爷我的脚呦……”
孙龟扭头看了眼守着中庭的护卫。
“诶小兄弟。”他转过头对离他位置不远的人说,“今天四楼人咋恁多?那龟丞相又纳新房?”
那人身形看上去年纪轻,潇洒不羁的坐在木栏上,和他一般靠着檐柱,怀中抱一把剑,一副典型的江湖侠客打扮,唯一特别的是他脸上那奇丑无比的面具。
丑面具从孙龟来前就一直在这坐着,目不斜视地注视着中庭。
盈满楼共有六层,是京城最高的建筑之一。从四楼起,在中心建有中庭,接连的廊道像一张网一样错综缠结。
中庭很大,分多个小分庭,外庭外还有内庭。只有几扇竹幕做隔挡。
往上亦如此,只是中庭的构造会有所不同,所具有的功能也不同。
比如说四楼,就适合来摆宴。
孙龟这般急的上四楼,就是知道四楼有人设宴。还得是大人才能动用的起内庭。
丑面具没动,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动作。缄默片刻回了孙龟:“九月二十八。”
和适才官兵如出一撤的回答。
但聪明如孙龟,他一下子就晓明来。
“哎呦,原来是宰相啊。”他乐的呲出一口大牙,“不愧是,不愧是啊!哈哈哈我还真得再去庆庆生,了表我的救命之恩呐!”
孙龟扶着檐柱起身,伸了个懒腰,转身抬步就要走,走前他又回头看了眼丑面具:
“小兄弟,听哥哥一声劝,赶明儿上早市换副帅气多金又价格廉价的面具吧。”
丑面具:“?”
“哥哥担心你以后救下的妹子看到这张面具还没说出‘以身相许’之类的话就被你吓得半死或者根本就说不出口,让你打一辈子光棍。”
丑面具:“……”
“我方十二……”丑面具僵硬地把头扭过来,猩红的眼满是无措。
“看我干嘛,十二咋了?”孙龟抱臂,“哥哥我十二岁就结了亲——虽然没有孩子——但年龄不是问题,它代表不了什么。人家还有两岁登基,四岁元婴,六岁飞升的咧。”
“昂,听哥哥的。实在不行买顶帷帽凑合凑合,那更便宜,还带有一种神秘感,包迷人的。”孙龟又打量了一会儿他的面具,“至少要比你这副丑出大颂的面具迷人多了。”
丑面具:“…………”
4.
中庭设了宴,只要是带着诚意和礼物来的都能在外庭寻处位置蹭口饭吃。
孙龟扔了个耳坠就在里头浑水摸鱼。
“哎呦呵,不愧是宰相哈,来的人都非富即贵,啧啧。”
孙龟瞅着四周的人,他这个位置可以看到些内庭。
他往内看了眼,更是吃了一惊:“姓修的,诚不欺我。”
“春秋,喏,这个给你。”宋杜林今天难得披了半发,着着便服,坐到屏退其他人独自一人坐着小案前喝茶的春秋对面,递给他一个木匣子,“打开看看。”
春秋谢过宋杜林,打开了木匣子。
是一副制造精美的护腕,上面镌刻着春秋的表字。
常青。
“平日里也没见你带过几回护腕,带的那几副我看着又寒碜的很,小爷我亲自差人给你打了副好的。”宋杜林落拓不羁的坐着,露出半颗虎牙笑,“怎么样,喜不喜欢,合不合你心意?”
“合的。”春秋将木匣子合好,收纳进自己的乾坤袋中,“有劳了。”
“嘿,咱俩谁很谁,这般客气倒显得生疏几分。”宋杜林双肘撑在小案上,俯身凑前,“不着急吧?”
春秋神情淡漠,道:“可以再待一会儿。”
“那——哎呦!言卿你敲我作甚啊!”宋杜林捂着后脑勺,埋怨的抬头看向身后的来人。
言卿今天着了一身青衫,披散的短发难得的用簪子弄了丸子头,不疾不徐的坐到宋杜林身侧。
“太子殿下莫要忘了你怀有圣旨在身,莫忘了你在你父皇面前怎么答应的。
今夜你本还在东宫禁足,得以出来还是借了我的口。莫要哄着小春秋带你出去逛。
小春秋,生辰快乐。画我给你画好差人送去府中了,还特意嘱咐人送到你房里不叫别人拆开看。”
言卿喝了口茶,还不忘空出一只手抓住准备起身离开的宋杜林的后领:“太子殿下这是要去哪呢。”
“我,我去放水。”
言卿松了手。
宋杜林惯性往前一倒,只手撑起身离了席。
正当他准备路过前往茅厕的路时,被亲卫拦住。
宋杜林抬眸看他。
“太子殿下,路在那边。”
“我知道啊。”宋杜林一脸无所谓、了然的表情,“我嫌脏,嫌人多,到外边上去。”
宋杜林换了道,又被另一个亲卫拦住。
宋杜林抬眸看他。
“言先生早先说过,整栋楼的茅房就这收拾的最干净。殿下莫嫌脏,也莫嫌人多,属下会赶人出去。”
“哎呀用不着,我就下个楼的功夫。”
宋杜林又换了一边,再次被又一个亲卫拦住。
宋杜林抬眸看他,叉着腰一脸无语。
“说吧,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言先生让属下给太子殿下带话。”
“告诉他,别想着偷摸溜出去,这里里外外都是他父皇的亲卫,就算是长了双翅膀也别想飞出去。”言卿挥挥手,“去吧,我还要和小春秋下会儿棋。”
“还有吗?”宋杜林知道言卿唠叨的脾性。
“哦对了,还有,放个水还挑人多人少,除非他跟我说他那话嫩小,不好意思示人。不然就算人多他也给我挤着,溜鸟都成。再说了,放水而已,矫情什么?他是行中缺木,又不是丰水。”言卿见春秋下了子,“小春秋,可以啊。”
亲卫说完后接着:“——没了。”
宋杜林:“……”
宋杜林额角跳了几下,深呼一口气:“好,有理。”
他转身就要回席,才走出去没几步,脚一拐,身一扭,趴在了木栏处。
见几位亲卫欲言又止,想要上前。
“干什么,我不放水,看景也不成?”
亲卫退了回去。
“嘁。”宋杜林托腮,百无聊赖的环视楼下,抬头对上了对面廊道里和他一样站在木栏处人的眼,两人对视了几秒。
“好面熟的脸……”他出神地回忆了一会儿,突然一巴掌拍在木栏上,指着对方喊,“孙龟?!是不是你?!”
孙龟一抖,嘴角抽搐,咬牙切齿道,“杀千刀的姓修的,你不是说太子脸盲、记性差的吗?!”
5.
“孙龟?!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别跑!小爷我认出你这龟儿子来了!”
孙龟跑了,身后紧跟着宋杜林,两人在交错径长的廊道里追逐。
孙龟回头看见宋杜林身后还紧跟着不明所以的亲卫。
“卧槽……”
“孙龟你给小爷我站住!想来干嘛?!春秋今日十三岁生辰你又想来搅浑不成?!”
“太子殿下你认错人了——!!”孙龟跑的比方才官兵追的时候更快。
“认错个屁!小爷拉弓的!你鼻子上那块胎记小爷记得清清楚楚——!!”
“丫的!那块胎记又淡又小,你拉弓拉的什么狗视力?!”
“你还敢骂小爷是狗——?!”宋杜林冲远处守着的亲卫喊,“抓住这个以下犯上的逆贼!”
孙龟回头吼他:“追不上就喊人?玩不起是不是!”
“谁他妈的跟你玩了!你上次在春秋生辰宴上闯的祸还不够大是吧?这回杀了礼部侍郎被抓进去关起来还没多长时间,审都没审完,你这龟儿子又是怎么跑到这来的?是不是有人助你越狱来毁春秋生辰宴的?!”
“毁个屁!老子他妈来逃命的!”
“谁家哪门子的逃命逃得这么巧?非得挑在今日?非得在这逃?”
“卧槽!”孙龟堪堪躲过宋杜林掷过来的筷子,筷子狠狠的嵌进了木地板中,“追不过喊人就算了,你他妈还动手?!”
“小爷我可意!你管的着吗你!”宋杜林又掷了一支。
孙龟一躲,有些踉跄的逃到另一边,却发现尽头站了三名亲卫。
前有三,后有三,外加一个如狼似虎的宋杜林。
孙龟:夹成肉夹馍了哈。
“跑啊,怎么不跑了?”宋杜林徐徐的走着,悠哉嘚瑟的很,“刚才不是跑的比狗都欢吗?”
“太子殿下,好久不见哈……”
“不久,小爷对你还记忆犹新呢。”宋杜林又掷了一支。
卧槽……你到底顺了几支……
孙龟讪讪的笑:“哈哈哈,小的何德何能呢……”
步步逼近。
孙龟嘴角抽搐。他看着逼近的两头,缓缓地后退,直到后腰撞到了木栏,他低头看了眼。
盈满楼把每一楼都修的很高。
孙龟深吐一口浊气。
宋杜林已经靠近他了。宋杜林一伸手,却只抓住一瞬的衣角。
孙龟已经翻下去了。
宋杜林立刻趴在木栏往下看。孙龟到了三楼,他脚上有伤,这么直接翻下来,疼的他在地上缩了一会儿。
他抬头,对上了宋杜林怒火的龙眼。
“给我追!”他听见未来的真龙天子咬牙切齿的命令。
6.
孙龟在三楼廊道的人群里穿梭。
四楼往下没有中庭,所以接连的廊道修的很宽,两侧的檐柱下都是坐在小案喝酒吃菜、觥筹交错的客人,来往也都是端着菜的小二。
一时间闹的鸡飞狗跳。
宋杜林下楼的速度很快。他在孙□□上跑,然后翻身跳到了三楼。
离孙龟有点距离,但也不远了。
“狗的……”孙龟低声骂了一句脏的。
他将被惊到的小二都往后推,将离得近的桌案也都往后掀了。
宋杜林忙躲,四周的都是被惊吓到的人,堵了去路,
两人好不容易拉进的距离又被拉远了。
孙龟已经逃到了楼梯口。
他要逃走了吧。宋杜林想。
我要逃走吗。孙龟想。
7.
“哎哎哎!”一股坏力拽着孙龟的后领,硬生生将他甩回了四楼。
摔的他眼冒星星。
正欲直起身,脖颈抵上了冰冷的剑锋。
他顺着剑往上看,他先是看到了靠近到剑柄处镌刻的“鹔鹴”,再是主人的脸。
“春,春秋!”气喘吁吁的宋杜林刚从三楼赶上来。
少年面容干净白皙,神情淡漠,唯一露出的金眸眼神如剑冰冷锋利。
这张脸……
孙龟怔怔的看着春秋,没了挣扎。
“你……”春秋倪眼瞧他。
“秋儿。”
孙龟看向他身后。
春绍兴还是他记忆那般模样,没有什么变化。
唯一变的是气质,还有身份。
“秋儿。”春绍兴把手搭在春秋持剑的肩上,和他对视。
抵在脖颈的剑移开,被主人收回剑鞘。孙龟被几位侍卫架起。
孙龟从春绍兴出现开始,视线就黏在他身上不放,正欲开口,对上了春绍兴的眼。
冷漠、严肃,更多的是陌然。
啊。
“将他要押回诏狱。”他听见春绍兴说,“把他单独关起来,不许让人见他碰他。没有我的命令,就算是修尚书来了也不行。”
春绍兴转头就不看他了,带着还在瞧他看的春秋转了身,同春秋说话。
孙龟终于收回视线,他环视四周,又看向四楼远处。
丑面具不在。
宋杜林见孙龟像是认了命,没有反抗。
他们已经走到了楼梯口。
孙龟想,这回也要被抓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