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时节,万物嘈杂,都等待着一阵清风解意。晌午后的迎君山倒是渐入静谧,花鸟蝉虫都仿佛在惫懒的日光下沉沉睡去,光线将趴在草里的甲虫壳反射成绚烂的光点,吸引了正在默写三清符头的万松云。
即便还在苦恼下一笔是横折还是勾捺,万松云还是分出了一丝心去看那明晃晃的反光处。
下一秒,一声响彻谯楼的惊叫声吓得她手一抖,一大滩水痕撒在黄纸上,又顷刻化为白烟消散。
万松云望向瞎叫的青璟,心想这姑奶奶是不清楚自己是鸾鸟所化,叫声能与檐头的铃铛比尖细吗?
看青璟仍趴在书架前不动,好似神色有异,万松云的心提了起来,起身的同时出声唤她:“青璟?发生什么了?”
青璟仿佛才回过神来,有些赧然地合上书,连忙解释:“无事,只是我刚刚感觉一小股真气阻塞,现如今已经好了。”
万松云看她直起身来舒展,松了一口气,又看外面日头,于是收拾起桌上杂物,“闻师兄的晚课要开始了,咱们直接去悬山厅听学吧。”青璟应了声好,合上名为“献玉”的弟子内页,又将那本弟子名录放回原位。
近日学的是符篆阴阳章,万松云的头曾经受过重伤,对于复杂的记忆、书写本不在行,但师兄闻决溪总说她天资在此,因此五分饱的内容她便十分勉励,虽然入山已经有好几个年头,能熟练地画符用章不算出众,但是师傅与师兄还有青璟倒是时常夸赞她,所以万松云的学习势头也一直保持高涨。
三个时辰后,众人下了学,天也黑得彻底。白日还闷热的天气转凉,万松云站在屋外等闻决溪,竟感到丝丝冷意。正当她盯着夜幕中的黄月出神时,闻决溪叫了她的名字。
“松云。”
声音低沉如鼓,好似用鼓槌在她的心头轻巧地敲了两下。
万松云转身向他示意。闻决溪缓步向她走来,一袭月牙色的外衫随着步伐曳动,腰间的玉珏连着墨绿的穗一齐摆动起来。
虽然日日与闻决溪相处,但看见月下的师兄时,万松云恍惚间回到了十多年前,奄奄一息地爬至南天门时见到闻决溪的那一刹那:白衣似山涧清泉清朗,眉眼又似雪里踏红,出尘惊艳。一时不察,凡人跌倒。
人间谪仙将手伸至万松云眼前,把一块熟悉的令牌递给了她,紧接着轻声交代:“师傅派你我下山。三日后启程,记得早做准备。”
万松云应好,伸手接过令牌。令牌四四方方,雕有复杂的符篆纹路,中间刻着“迎”字,每一位迎君山弟子下山都会获得此牌,以证身份。危机时刻令牌会归位三素殿,及时引来援兵。
“松云。”
万松云抬眼看他,闻决溪亦垂目,他的眼神中带着笑意,“这次控制脾气,注意安全。”
万松云想起来上次下山,她因为愤懑恶霸掳走洗衣妇而大闹一场的事。她也知道自己这沉不住气的毛病惹了多大的麻烦,于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好的师兄。”
二人有说有笑,自竹林小道沐月而归。
一觉醒来,正是迎君山三十峰间的巡擂开场。参加比武试炼的大多为第一年入山头的弟子,鲜少有人能拜入弘济真人门下,过了这么些年也就闻决溪与万松云两人,今年便没有齐川峰什么事了。不过今年青璟、危月燕都要各自代表摇光峰、神武峰参加巡擂,万松云答应了青璟要前去观摩一二,于是早早起床梳洗。
木门被轻轻叩响,门外有小童喊道:“万姑娘,有你的信,放在门口了。”
原来是午梨的信。她的消息倒是灵便,不知从何处得了闻万二人即将下山的消息,特地写信来询问他们接下来的具体安排:“松云展信佳。闻贵派将于几日后遣弟子下山云游,松云姑娘是否在此列?北往或南下?是否会途径金陵?友情提示,一月后是本姑娘的及笄礼,特邀万姑娘与闻公子参加。望尽快回复!”
看着满纸活泼灵动的字迹,万松云不免一笑。棠溪是金陵望族,主管江南丝织局。棠溪午梨是江南督的独女,与万松云一见如故,二人结为手帕交。还未及笄的她对修仙门派充满好奇,万松云回山后也时常来信询问近况。一来二去,两人倒是熟稔亲切,时常挂念。
万松云看着及笄礼三个字良久,思索寻常的金银首饰定是入不了她的眼,便想着用后山的槐木为她打一支流云木簪,簪头饰以青羽石,簪身刻上平安符文。正这样想着,正好时辰到了,万松云便动身去往前山擂场。
平日空旷的前山人头攒动,旗帜高扬,各个峰头的代表弟子正活动筋骨,摩拳擦掌等待上台比试。万松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身鹅黄衣衫的青璟与紫衣的危月燕。
迎君山三十峰,峰峰擅不同。早期的巡擂将不同领域的弟子凑在一起并非要分个高下,而是一项各峰各显神通,友好切磋的传统。不过近些年各峰各自为政,弟子间比试的火药味也迫使巡擂改了规则,连续失招超过三次,就算是输,最终也会决胜出本年的擂主,擂主所在峰自是优等。
青璟擅丹符,她的好友危月燕擅剑,这两人倒是不会在擂场碰上,因此二人还在原地交谈,反观其余人,大多神色紧张地等待比试对手的名单公布。
青璟看见了万松云,高兴地冲她招手,万松云刚准备笑着回应,就和转过头的危月燕对上眼神。她和神武峰的人素无往来,却不知为何,每每同危月燕对视,万松云总有种怅然若失,心中缺憾之感,这种感觉演变至今就成了一种莫名愧对对方的心虚感。
原本同青璟交谈甚欢的危月燕看了一眼万松云,眼里的热切就散去了,只是轻微一点头就将头又转了回去。
危月燕对万松云的敌意来得也很莫名,在拜入迎君山前,她曾经在一个云游道士那看见了他们一家人的命签。她哥哥的命签上有一句“前尘未尽时,云深观松涛”。本来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诗,那道士解签时却大骇,嚷着此劫不破此人活不过二十又五。她初入迎君,见到前来接引的万松云便全身发冷,后来得知此人姓名更是心头发堵,而后又听到过关于此人的不好传闻,便更对她万般警惕。
万松云快步走到青璟身旁,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问她准备得如何。
青璟一拍身侧的兰花香囊,示意墨宝都在里边了,上场没问题。危月燕抱着一柄通体雪白的上乘宝剑站在旁边,出声:“巡擂榜出来了。”
闻言,万松云与青璟猛地抬头,空中浮现金字。青璟叫起来:“我对……八玄峰常清风?小燕你对凌空峰尚思空!这,这,这,符篆对太极势,剑对轻功?长老到底怎么想的……”
金钟被敲响,各弟子纷纷上场,青璟与危月燕也跳上擂台。
万松云仰头看她们,二人并身而立,一人笑靥如花,一人云淡风轻,疾风掠过,扬起她们的发带与衣角,少女们脸上的意气风发与跃跃欲试是藏不住的。
金钟再鸣,比试开始。
离万松云最近的是正握立剑的危月燕,离她三尺远的是一身劲装的尚思空。只见危月燕一个弓步上步,将剑刃刺向稳稳站住的尚思空,凌厉的剑裹挟着剑意破风直指对方心口,尚思空并无慌张,脚一点凌空,飞身跃起,伸手刺向危月燕头顶,危月燕也迅速仰身撔剑,复斩向头顶的尚思空,刹那间,冷冽的剑刃直指尚思空面门,而尚思空已经提手贴剑运力将其推开,危月燕反手挽剑花将受力歪斜的剑身收回,并立刻握剑立于地,飞身踢向对方,尚思空迅速点地后退,云手制住她的腿,二人旗鼓相当,不相上下。
在翻腾的叫好声中找到青璟不难,青璟身形矫健变幻莫测,犹如鬼魅。只见红字黄符纸翻飞间,青气萦绕之中,青璟的身影左右游移,稍纵即逝,而常清风瞬步运气,稳健地翻、接、推、转,每次都堪堪躲过青璟霸道的袭击,二人自战得难分伯仲。
场上衣袂翻飞,术势咒令声不绝于耳,俨然是各位将自己的看家本领都施展了出来。万松云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耳边传来破风声,紧接着是一声大喝“当心!”她迅速抬眸,只见一个身影裹挟在紫光霹雳中劈头盖脸向她袭来,万松云几乎已经感到滋滋作响的雷云裹住了她,前后左右的温度瞬间高达千度,眼前的景象也都被蒸腾的热流模糊。周遭打斗的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异象,也都惊诧侧目:这人好不知轻重,明明只是同派弟子切磋,竟然直接召了大能招式出来,这是起了杀心啊。
被落雷首当其冲攻击的万松云倒没有慌,只见她双手虚握,手指板结又灵活翻动,口中逸出两个字:“结篱。”话音刚落,远处排排葱郁树木即刻抽条百寸,粗劲的枝干盘结交缠,伴随着地面呲啦裂开的声响一道道横插在万松云眼前,组成了密不透风的巨大屏障,一切不过瞬息发生。
下一秒,木障顷刻被怒吼的雷击碎为齑粉,露出的万松云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接住了周身焦黑的人,余下的霆雷从她身侧闪过将地面炸得粉碎。
烟尘散去,所有人围拢前来,看那名奄奄一息的弟子卧在万松云怀里流泪:“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借一息雷势,不知道为何召来如此强悍的雷击,对不起……”在众人的唏嘘声中,他被医部弟子带走治疗。万松云只道是此人技艺不精,压下心中的一点蹊跷便将众人归入原位。
那边,青璟与常清风多个回合不分胜负,每每出招即被四两拨千斤化开,早已不耐烦,又听闻异常巨响,连忙飞身下台赶来万松云身边。常清风站定,见人已经消失不见,笑着对记分小童说:“八玄峰胜一筹。”
青璟赶到万松云身边,用灵力把人从头到脚摸了遍,发现并无碍才放心下来,她追问怎么回事,万松云安慰她:“只是弟子出招失误,不是什么大事。”她想起来木簪一事,又向青璟讨要她的一根青羽,青璟欣然应允。万松云将青羽化为莹石,又将它镶进木簪,原本无光的簪子霎时通体泛光,很快又归于原样。
这时,危月燕也堪堪赶到,见二人正对着一根簪子傻笑,便出声询问,她似乎并不在意刚刚的小插曲,不过万松云也并没有注意,介绍她即将启程下山,这簪子便是送给朋友的礼物。
“你要下山?”危月燕的神情变了些许,复又平静下来,“这么突然。那你们这次仍然南下吗?”
“嗯……师兄也没有告诉我。我猜北部无事,我们应该仍然南下。”万松云将簪子小心收好,感觉像是被锐利的鹰隼盯住一般,抬头看见危月燕仍然看着自己。虽然危月燕是青璟的朋友,也算她的半个朋友,但从平日不多的往来她能察觉出危月燕并不喜欢她,或者是对她不感兴趣。她友善地看向危月燕:“你需要我从山下为你带些什么么?”
青璟似是察觉不到凝滞的氛围一般,闻言欢呼雀跃:“我要吃糕点!山下的皇宫的市井的都要!你觉得好吃的通通给我带一块!”万松云失笑点头,这时危月燕突然开口,“如果你不介意,我也想在簪子上加一份礼物。”
不等二人开口,危月燕继续说:“……是我危家的安乐咒,可护主人之气运,必要时也可以助她化险为夷。”她手一挥,眼前出现了一道金色的符篆纹路。万松云心里有些感动,真心实意地感谢危月燕:“谢谢,多收到一份祝福,她一定会更开心的。”
因为下午要面见师傅弘济真人,万松云并未与二人结伴离开。她一转身,就被站在不远处高挑的身影所吸引,她一边小跑着过去一边高兴地喊出他的名字,带着难言的悸动:“闻决溪!”
刚靠近闻决溪,万松云就感觉被敲了一下脑袋,闻决溪高扬眉毛,说她见着师兄没大没小。不知道闻决溪站在此处看了多久,万松云嬉笑着拉住他的衣袖,问:“师兄是不是担心我受伤?”她又站直向闻决溪展示,“我可是很迅速地化解危机,毫发无伤呢。”
闻决溪见她一脸小狗谄媚模样,微笑着夸她:“不错,从最初将你带回时一天救你数次,到如今面对险境能够独当一面。我们松云进步很大。”
万松云几乎笑得眼睛不见牙,抓着闻决溪的胳膊就往外冲,“走走走,我们见师傅去。我好长时间没见着她了,这次一别回来又得数月……”
闻决溪比万松云几乎高了一个头,还是任由她抓着手臂。看着二人翩然离开的背影,几个留在擂台上的小童啧啧称奇:“那就是传说中的闻师兄闻决溪吧,果真逸群绝伦,出尘脱俗。”
一个小童问,“他身侧的女弟子是谁?”
另一个小童捧起记分册仔细核对,搭话道:“你连她都不认识?你是新来的吧。那是万师姐,万松云。是闻师兄的同门师妹,他们都是齐川峰弘济真人座下的关门弟子。整个迎君山上就没几个峰主只收两个弟子的,你想想,整座峰啊,只有两个关门弟子,这得是多顶级的资质。”
一个小童拿着苕帚四处扫扫,也接着话头讲:“弘济真人已至化神,估计不出几十年,就是三百年来咱们迎君第一位飞升的长老了。她的大弟子,闻决溪,天赋异禀,二十又五已筑金丹,轻轻松松横扫二十九峰无人能敌。这二弟子万松云也是个奇人,当初一人越三台登南天,据说是为了亲人来求仙问药,刚好就被镇守结界的闻师兄给带了回来,三素殿的长老们一商讨,决定将此人留下,弘济真人出面将她收入门下。不过后来,她好像又下山了,再次被带回来就是半两年后。我听资历老的弟子们说,她被闻师兄救回来的时候浑身是伤,整个人瘦得跟竹竿一样,老可怜了,那时候她也才刚及笄,幸亏碰上了弘济真人,很快便恢复过来了,不过她的资质也很高,用长老们的话来说,就是有仙缘,不然长老们怎么能放心让她连年下山历练呢。”
余下小童们听得似懂非懂,又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了一阵,直到掌事的过来催促才一溜烟地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