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气候,阴雨潮湿。往常,李舒行是很喜爱这种天气的,他喜欢在不明朗的街道穿梭,或淅沥沥或雾蒙蒙,这让他莫名生出一股安全感,仿佛依偎在常年缺失的爱里。然而,现在,他却再难有此感受。他的心情也如过往多少文人一般,情随景移,阴郁又低落。
接连几日,他都躺在床上,饿了就去煮些速食来吃,他一向吃不出味道的好坏,从前如此,现在更是,吃饭只是维持生命特征,使他不至于惨死国外的手段罢了。
那日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仿佛剪辑好的电影,一帧一帧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我养你不是让你存这种龌龊心思的.......”“你现在已经有自食其力的能力了,如果再如此,那么请你离开......”“这么多年,你换皮不换骨,本性难移......”本该刺耳的话语,就那么轻松平静地从那个人嘴里说出,甚至连丝毫的情绪波澜都没有,仿佛在处置一条不听话的看家狗。
文懿之的冷情,他早就知道,可这么多年的相处,他自以为还是有点特殊的,可没想到,终究是他高估了自己。
=
李舒行十五岁来到英国,在此之前,他和文懿之,也就是供送他读书留学的人,一起生活了四年。
他被文懿之的妻子虐待后,对方的精神却突然失控,再次被送进医院,他的去留成了问题,留下已没有价值,可若让他再去流浪,或是养在家里做个下人,能吃口饭就好,文家也做不到如此地步。最后,还是文懿之做出妥协,他或是觉得人是他带回家的,带回来之后的处境也并没有比之前好很多,这样悲惨的人,稍微激起了他其实非常微弱的责任心,他在李舒行打包好几乎不存在的行李准备离开的最后时刻拦住了他,把他接回了自己的住处。
李舒行是很聪明的孩子,这是文懿之选择将他带在身边的重要原因之一。他是很怕麻烦的人,但依照过往他对李舒行的观察,只要能给他一口饭,李舒行能沉默着仿佛不存在,这让人满意。给李舒行一口饭,或是给他很多的钱,这些文懿之最不缺的东西,不会耗费他任何心神。
施事也的确如文懿之设想的那般,李舒行带着浑身大大小小的伤来到他的家,他用胆怯的眼神看文懿之,时常露出讨好的不符合年龄的笑,他活不多,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家里的阿姨给他换药,尽管疼得面部都有些扭曲了,也没发出过一点声音。他吃很多,饭量大到不像是十来岁的孩子,不过他很少把筷子伸向奢华餐桌上摆放的各式美味菜肴,他只是闷头扒饭,吃得很快,然后红着脸从椅子上跳下去,快步去撑另一碗。最夸张的一次,李舒行一顿晚餐吃了六大碗米饭,在他中午吃了几乎同样的量的情况下。吃到最后,李舒行几乎是要一口一口地喝水,才能将饭咽下。这一次,文懿之终于发现了他的异常。他原本以为李舒行只是从小饿肚子,好不容易可以吃饱饭,再加上长身体需要营养,所以对食物才会生出比较强的占有欲,这种情况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减轻,但很显然,文懿之错判了,或者说,他高估了李舒行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即使再对李舒行不上心,文懿之也意识到,李舒行病了。
文懿之带李舒行去医院,医生告诉他,是由心理创伤引发的应激性暴食症,李舒行是在用这种方式给自己寻求安全感。文懿之能理解李舒行为什么会生这样的病,有时候,他也会觉得这个孩子过分可怜,的确是个命苦的人,可上天给每个人划了路,康庄大道还是荆棘丛生,终归是人各有命,怨不得谁。因此,他偶尔对李舒行闪现的微弱同情心,总是很快如烟一样被风吹散,踪迹难觅。李舒行被他带回来,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如果是不幸的话,那难道横尸街头是比现在更幸运的事?
回去的路上,李舒行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文懿之,他好像知道自己给工作异常忙碌的文懿之带来了麻烦,而文懿之最讨厌麻烦。他战战兢兢的等待着文懿之的宣判,文懿之也许会语气温柔地给他讲一些道理,然后请他离开。如果文懿之善心大发的话,可能会给他一些钱带着。这笔钱对文懿之来说不多,但对李舒行来说肯定是一笔巨款,到时候,他拿着那么多的钱,又有可能因此招致更大的灾祸,但如果文懿之肯施舍他一点的话,他一定不会推辞。
“先去洗个热水澡,暖暖身子。”终于到家,文懿之顺手将李舒行的围巾取下,指了指浴室方向对他说。
李舒行听话地点头,慢吞吞去了。他洗得很快,脱了衣服,皮肤稍微沾了水,就迅速把衣服又穿上,甚至没来得及擦干身体。他出来时,文懿之正坐在沙发上抽烟,他听到李舒行的动静,朝他招了招手,让李舒行过去。
李舒行走到文懿之旁边,他纠结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在文懿之开口前先出了声,“对不起,叔叔。”他始终低着头,声音也很小,说完后叹了声若有若无的气,好似很多的无可奈何。
在听到李舒行的“对不起”以及几乎微不可察的叹气声后,文懿之承认,他有一瞬间的错愕,随后的几十秒的时间,他看着眼前的这个瘦骨嶙峋的男孩,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要道歉?不必道歉。我是想告诉你今晚先不要吃饭了,医生说你必须先控制饮食,饿得话可以让阿姨给你煮些白粥喝。”这是第一次,文懿之说话不再如往常一样,坦然平静,仿佛一切都理所应当。他几乎都有些磕巴,他感觉李舒行猜出了他在听到医生诊断后时不时冒出的想法,虽然他还没做进一步思考,没有真正的打算,但直到那句“对不起”和叹息声前,他都不认为这是什么不可行不值得考虑的方案。
李舒行猛地叹起头,一天里文懿之第一次清楚地看清他的脸,他的表情。
那是什么样的神情呢?文懿之想不出语言来形容,记忆是个很神奇的东西,无数个扣动心脏的瞬间,当下甚至无法反应,那些场景画面,却被很好地保存起来,连什么事情都记不清了,却还是能在午夜梦回被一个眼神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