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买。”他二人再度同时回答。
而后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分道扬镳。
待走远,品红悄悄看了楼明月一眼,笑道:“好端端的,你和林举人置什么气?可不像你的性子。”
楼明月也想知道,她居然会跟林颂在大庭广众之下吵架,好没道理。她平日果断,遇上林颂,多番退缩,还不停寻找由头劝他。
“心里就是不痛快。”
他话里藏了别的意思,她话里也藏了别的意思,互相猜,互相刺,互相试探。又有什么意思?
楼明月去而复返,摊主见了她,意味深长道:“娘子,真是不巧,半盏茶之前有人也看中了那个瓶子,连价也没还就给买走了,您来迟一步。”
楼明月觉得可惜,挑了个相似的,“老板,我买这个。”
摊主心道:真有意思,方才谁都不要,这会子又一人买一个。他才懒得多提一嘴,买主就是那位与您争辩的公子。
楼明月和品红带着东西回玉宇琼楼,金永和两个小孩先她们一步,林颂也在。
他道:“在相国寺是我不好,特将瓶子买来给娘子赔罪。”
品红将楼明月推至林颂面前:“你们可想到一处去了。”
楼明月:“我也有错。”
相互赔了罪,金永提议:“林公子,你们三个来玉宇琼楼和大家一起过冬,一起过年怎么样?人多热闹,还省得小林娘子两边跑。”
五福几个道:“我们没有异议。”
“默叔都说好。”吉祥耍宝作势要晕,“哎呦,我的财神奶奶,玉宇琼楼的人是愈发多了,人丁兴旺,人丁兴旺。”
楼明月去院子里,从梅花树上剪下几根枝条,插入瓶中。
“这株腊梅是我娘寻了好久的名种,素心,香气最为浓郁。”
林颂忽道:“我观了汴京许多地方的梅花,显源观的梅花最是别致。”
她低头摆弄花枝形状,答道:“我倒从未听闻。”
显源观在城东,道观里确实有十几株梅花,楼明月去过几回,没品味出什么特别之处。
“我也是偶然经天师指点寻得。听说那里的梅花林旁边有一小潭,当中的石龟月前刚刚造好,开过光,有招财之效,许愿十分灵验。”
楼明月眼睛亮了:“招财?”
林颂点点头。
招财的东西永远只嫌少不嫌多,她该拜一拜。反正显源观离丘门不远,她也许久没去看漱园了,顺路。
过了几日,趁着天晴还有点暖和,楼明月骑一只青驴,晃晃悠悠朝显源观去。
她按林颂所言一路寻找,显源观香火一般,穿过梅林更是清净,想来还没有多少人晓得。
月洞门旁,双环髻,瓜子脸,浅蓝衣衫,楼明月定睛一看,是苏昭身边的女使伴青。她笑着招手:“伴青姑娘,你陪夫人和小姐来祈福么?”
“楼娘子。”伴青忙迎上来,嘴角略有些僵硬,“我自己约了姐妹来看花的。”
既是赏花,怎么离得这么远?楼明月心里疑惑,却未作他想,以为她在等人,便道:“巧了,我也来看花。”
“哎,楼娘子,那儿没什么好看的。”伴青挽起她的手就要往另一边走。
“来都来了,我打算去水潭。”她总要亲眼瞧一瞧再走,投几枚铜钱求保佑。
楼明月远远地看见另一边的月洞门旁依稀站了个小厮,神色慌张,行迹可疑;又见伴青什么首饰也没戴,打扮得过分素净,楼明月心头猛跳,难道她无意间撞破了隐秘?实在尴尬。
欲走未走之际,隔着墙,隐约传来一个熟悉女子和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我爹娘铁了心要我嫁人。”
“阿昭,你放心,不论明年我有无考中,我都会求父亲母亲去你家提亲。”
“郎心若悔,只怕妾如此扇,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是苏昭和她的心上人。
男女私下相会乃是大忌,更遑论苏昭一个官家小姐。好死不死让她碰见,难怪伴青几番阻拦。为今之计,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走开。
楼明月面上不显,定住脚转身:“我也记得那边的梅花更好。”
“娘子,楼娘子!”没走出几步,伴青在她背后高声喊,也不知究竟想让谁听见。
楼明月加紧远离是非,无暇管什么招财不招财。
伴青抢上几步,又从某个角落冒出来,行礼道:“娘子,我们姑娘有请。”
楼明月跟着伴青进入寮房,十分忐忑。苏昭正跪在拜垫上,闭目诵经。她屏退左右,紧闭门窗,让伴青在外值守。
“苏娘子,我……”
苏昭缓缓睁开眼,低声道:“我和他,因扇结缘。去岁四月,因天气暄热,我将扇子随手赠给了在州桥上卖花的小红,又恐闺阁所作流入市井不妥,差伴青将扇子拿回。谁知素白扇面上已多了一阙词,那补全的下半阙,犹如我一人所写。”
她起身,将墙上的挂画掀开,墙中竟有一暗格。
苏昭拿出一个上了锁的木匣,再从匣中取出一把纨扇递给楼明月:“我以买花为由,将小红唤入府中,细细盘问,方知有位公子,在我走后不久,看见这未完成的《祝英台近》,一时兴起,将一担子花尽数买去,还填了词,却有意将扇子留下。”
只见那纨扇上有两种字迹,一个洒脱飘逸,楼明月认出是苏昭所写,一个清灵俊秀,大抵是那位王公子的风格。
苏昭继续道:“我斟酌多日写不出的,他竟随意挥毫而就,我不服,又作一首,定要与他斗一斗文才肯干休。我叫小红拿了,倘若她再遇到那补阙公子,代我送给他。一来一回,渐渐相熟。”
自此她与他以花传笺。
木匣里剩下的全都是一些诗词,只有苏昭的字迹。
楼明月一首一首读过,起初的“觅芳踪”、“何处逢佳客”、“谁人误春风”旁敲侧击在问身份,后头的“美人折花笑语盈”、“剪相思、柔情织就”、“却为金钗消瘦”已然情深。
苏昭道:“后来他写的我都会自己誊抄一遍,将原稿烧掉以防万一。”
最新填的一首词是《长相思》,墨迹仍新,意为诀别。
不相识,偏相识,与君相识缘花枝,纨扇填春词。
恨别离,要别离,花下离人共泣涕,垂泪赠青丝。
楼明月心有戚戚,她再度端详纨扇,下半阙首句“清泉流”,末句“待寻花、怡然魂梦”,落款姓王的公子……
王淮?王峋的儿子王淮,王泉怡?
楼明月惊讶道:“难道是那位王公子?”
“你猜出来了,对么?”
“可你们两家的关系……”连楼明月这样的市井之人都晓得苏亭和王峋两位大人不对付。怎么偏偏是王家的郎君?倘若是别的什么公子,苏昭与他门当户对,定亲的机会断不能如此渺茫。
“孽缘。”苏昭轻笑两声。
王淮一开始就暗示她了,倘若她早些知道他是谁,后来的许多事都不会发生。
“我爹爹年轻时性子过分刚直,不懂委婉给人留脸面,又有些恃才傲物,喝了酒口无遮拦。他在牡丹宴上吟诗一首,本意不是要讥讽谁,但被有心人听去,大肆宣扬,添油加醋,再刻意曲解,告诉了王伯父。”
“我爹不屑为了区区一首诗解释,王伯父更有自个儿的骄傲,结果弄得同僚间彼此尴尬。他们各自拉不下脸面,当时的上官涂县令好意设宴调解,谁知他二人当场又起了口角,王伯父句句带刺,我爹字字不让。结果不欢而散,误会加上误会,和成一碗稀泥。”
爹爹后来因为这个吃了大亏,被贬官外放,在偏远州县待了七八年才终于想通,为一家老小收敛脾气,改掉毛病。
“说来好笑,就因为我爹和他爹的关系,他们家的宴席我很少收到请帖,因而和他不熟,从小到大未正经见过一面。在彼此透露身份以前,反倒能平心静气往来。其实,我们初遇是在金明池边。”
苏昭也是见了王淮才想起的。金明池畔,柳树下,王淮那日簪了一朵艳丽的芍药,衬得他面若好女,从她身旁经过时,差点滑一跤。
苏昭叹了一口气,“我父亲和他父亲虽性情不投,但无甚大仇,这些年在朝堂上几次政见不和,针锋相对,仅剩的一点交情也磨没了,结怨颇深。”
苏亭和王峋到底为何交恶,为何又闹至势不两立的地步,或许他二人也难以讲清。
时也命也,苏昭和王淮于金明池边匆匆一瞥,埋下情愫,又以扇面诗词作引,相知相许。父辈因花结怨,子女却因花结缘。
“我爹看好林颂,希望我嫁给他。我那时问你也是因为林颂坦诚他心中所想,我们都身不由己。”
苏昭终于说完:“好了,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我们现下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她竟毫无保留,楼明月道:“你不怕我告密?”
“你要告密大可不用来此跟我见面,不用乖乖听我说完。况且,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一旦泄露……”苏昭握住她的手,“楼娘子,我在威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