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颂像卫执么?所以她才看错。究竟是因为像才在意,还是因为在意才像?楼明月分不清。
北风吹得柳木门窗吱呀作响,墙外更夫的铜锣一下一下震响着越来越近,她大梦初醒般阖上眼。
二更天了。
“我很像他。”林颂这一次说的不是问句。
楼明月唇瓣微启,哑着嗓子道:“你不像他。”
“不像么?”他有些凄然地笑了。
“你可不可以…唤我晏声?”
林颂微微扬起下巴,利用楼明月的愧疚和怜惜,恳求她。
楼明月拒绝不了他湿漉的眼睛。
“晏声。”
温热的泪珠从眼角滑落,滴进柔软的掌心。
一件事坦诚,件件事坦诚。楼明月问道:“苏娘子和……”
林颂蜷起手指:“我承认是我卑鄙。”
他和苏昭相看过后不久,王淮突然主动与他搭话。林颂不清楚他的来意,但几次试探,发现王淮是为了苏昭。
楼明月去苏宅找苏昭,她懒懒散散歪在榻上,拨弄一个小圆盘内的珍珠,看着心情不佳。
楼明月附在她耳边说道:“娘子,林举人会保守秘密。”
“你问过他了是么?”苏昭有些羡慕,“你和他…你们说好了?”
楼明月摇头道:“并未,只是解释清楚了一点事。”
“没有这个,也会有那个。”苏昭冷笑,“我纵使将这盘子里的每颗珠子撷取挑拣一遍,也根本选不到合心意的。”
“送你。”她捞出最大的一颗放入楼明月手心,“或者说,我没得选。”
苏昭捞起团在她脚边的黄狸花,有一下没一下地摸它,“就像这猫,它抓坏帘帐,因是我娇纵它天性,旁人大可一笑置之,它若不识好歹抓破了人的面皮,我还会放任么?我还能放任么?”
她就和爹娘养的猫一样。心情好的时候逗一逗,看她撒娇卖乖,心情不好,怎么都得听他们的。
她说不想嫁给林颂,爹娘就给他换了几个人选,可她说不想嫁却决计不行。说来说去,爹娘耐心殆尽,狠狠骂了她一顿。
“有时我竟分不清,我到底是喜欢还是因为这么做至少能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
楼明月:“没有转圜的余地吗?”
黄狸花舔着爪子憨态可掬,苏昭见楼明月喜欢,便说:“我的虎姐儿今年生了五只小的,我身边还剩下两只,你要不要领一只回去?”
她叫伴青将两只小的抱来。
其中一只小狸奴通体金黄,身形矫健,一下从桌面跃入她怀中,不一会儿又爬上她的肩头。
苏昭笑道:“小五自己选中你了,你们有缘,不如就带它回去罢。”
养猫需有仪式,楼明月按法子,在书铺买了一张纳猫契,用柳条穿两尾鱼,并一包盐,选定好日子,聘猫。
小狸奴到家全不怕生,一落地,便满院子撒欢,玩累了竟爬上梅花树歇息。
常万景觉着有趣,以景取名:“它既然爱扑花,就叫它香奴如何?”
过完冬准备过年,大家围坐在一起,剪窗花,写福字,包馄饨。
林韫看着那几张福字,道:“哥哥,你和明月姐姐,你们两个的字很像。”
林颂笔尖一顿,墨汁晕开,写废一张。
“对不住。”
楼明月给他换了一张红纸。
“呸。”欧阳隅贴春联喝茶,他吐掉茶水,捻起嘴边一丝细黄之物,凑近烛光一看,再比对茶碗,只见浅绿的水中也掺浮着几根。
欧阳隅将目光转向正用桌腿磨爪子的“罪魁”,“这小香奴着实可恶,放着自己的碗盏不用,倒来喝我的茶,害我喝了一嘴猫毛。”
楼明月兴致盎然,玩笑道:“此乃稀有品种,金针叶是也。快回味回味,可有梅香?”
品红捏住她的脸:“有没有香我不知,我只晓得它有个没良心的主人。”
“养香奴如养儿,日日担心它吃得如何睡得如何,如此看来,它绝不会渴了自己。”
“香奴此猫,上房下地,偷吃撩火样样精通,就是不会抓老鼠。”常万景将它抱入怀中从头摸到尾,“花架子一个,甚为可爱。”
香奴仿佛听懂了对它的夸赞似的,朝常万景喵喵叫了几声。
越是接近年尾,时辰过得越快,眨眨眼就到了除夕。
品红和金永玩双陆棋子,欧阳隅带着吉祥如意抽陀螺
“愿爹爹和默叔身体康健,添岁添福;诸位郎君,青云得路,金榜题名;咱们玉宇琼楼财源广进,蒸蒸日上;姐妹兄弟百事顺遂,万事亨通。”
“好!”
“我们兄妹祝大家吉祥如意,新春新喜。”
“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初六开市,玉宇琼楼门前设香案,常万景携众人拜土地,宅神,门神,鲁班,五通神和利市婆官。
如意道:“正月十五是明月姐姐的的生辰,合该庆祝一番的。”
常万景:“十五晚上要观灯,白日里置办席面吃,年年如此。”
到了十五,除了席面,还有楼明月各路朋友送的礼物,热热闹闹过完生辰,外出观灯。
她今日梳了个双蟠髻,头上簪玉梅、捻金雪柳和闹蛾儿,耳间戴一对珍珠坠子,身穿灯笼纹翘红夹袄,外罩乳白缎貉袖,下着浅杏仁色绫棉褶裙,乌发红唇,光彩夺目。
林颂不由呆了一瞬。他初初见楼明月如此盛装打扮,回过神顿时又惊又愧,自觉态度轻浮,轻慢了眼前人。
上元夜,皎月正圆,星河明淡,汴京各处人影绰绰,灯火灿烂。
宣德门城楼前,老老少少赶着去看大鳌山,观彩灯赏百戏,运气好还能一睹圣人风采。鞋子挤掉了,发簪挤掉了,甚至连孩子也挤掉了。
那边,卖灯的小贩在喊:“兔儿灯,七文钱一个的兔儿灯!快来!”
这边,捡到孩子的巡铺在喊:“孩子,谁家的孩子!领走!”
铜板在一只只手上传递,好不容易换得一盏兔儿灯;孩子也在一只只手上传递,好不容易回到爹娘怀里。
吉祥凑热闹在桥上小摊买了一盏双叶蟠桃灯,让货郎点亮,挑在肩上,笑嘻嘻道:“我帮姐姐们引路。”
品红斜睨着他笑道:“瞧你个猴样。”
如意一只手拨弄系在灯尾的彩穗,一只手拉着吉祥的衣摆:“正应了猴子偷桃。”
望着楼明月和林颂的背影,骆宝珠悄声道:“林举人这模样性情,倒有几分像卫执。”
叶锦:“林举人还要冷些,卫执那样的好人太少。”
骆宝珠:“我希望明月能有个知冷知热的陪在她身边,锦儿,你觉着林举人如何?”
叶锦:“她若真动了情,反而退缩。”
斯人已去,卫执,卫执,倒真成了她的执念。
谢闻朴、欧阳隅心中均是纳罕:卫执是谁?和卫杏雪同姓,莫非是她兄弟?
谢闻朴看得出林颂喜欢楼明月,他家夫人的名言,丈夫的风评,妻子多少要听闺阁姐妹的意见决断。
凑到林颂身边悄声道:“骆娘子和叶娘子说你像卫执。”
又是卫执。
一个戴狐狸面具的男子拍了拍她的肩,朝她抱拳:“楼老板。”
“你是…秦老板?”
“你送去庄子上的年货我收到了,多谢记挂。”
楼明月笑道:“平安顺遂。长久未见,秦老板过得如何?”
“我做了一单大生意,收获颇丰。”秦老板沉下声,“家里长辈身体抱恙,我才赶回汴京的,否则不回来过年。”
“这几位郎君是?”
楼明月一一介绍。
玉宇琼楼人手不够,楼明月不想从牙人处找新伙计,写了招工告示贴在门口,很快有人应征。
二月初三,梓潼帝君诞辰,帝君在蜀地极受欢迎,林颂他们去烧香,可巧新伙计也是那天来的。
是个秀气瘦弱的年轻人,名叫傅则。虽是男装打扮,但明月一眼看出她是个女子。出门在外各有难处,楼明月不揭穿。
“我从小在家中也给我爹娘管过账目,也打理过铺子,也能画图写字,熟悉家具木材。”
还是个懂得很多的人才。
楼明月又问了几个问题,傅则对答如流,口齿清晰。
“你跟着我。”她决定留用她。
傅则涨红了脸,有些窘迫道:“娘子,我能否先预支一个月的工钱?”
“你有什么困难吗?”
“我哥哥病了。”
“我们兄弟本是胥湖人士,来汴京投奔亲戚,谁知经过多番打听,他们早去了别处。哥哥不幸染病,如今回乡的盘缠不够,金银细软都当干净了,又付不起房费家中,几乎无米下锅,险些流落街头。我看宅行门口张贴了招工告示,便来试一试。”
楼明月跟着去了她的住处,果真所言非虚。
傅则和她“哥哥”虽穿粗布麻衣,楼明月观其言谈举止,不像是普通人家,相处时神态亲昵,不像兄妹,更像……
“你跟我到后院去,我细细问你。”
“郎君缘何耳上有环痕?”
傅则强作镇定:“小时难养,父母怕我夭折,依方士之言,穿了耳洞当女孩养的。”
楼明月:“我看你们不是拜把子兄弟,而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是一对私奔的鸳鸯。”
他们“兄弟”乍一看确实相像,但细细探究,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完全是两个模子刻出来的。
“娘子恕罪,我实在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