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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渐渐晚了，何挐躺在沙滩椅上发呆。来到新环境的兴奋劲退去后只剩下了自己一人的孤独感。沙滩上的人渐渐少了，小孩堆的沙堡被人踢倒，偶尔有人被一半埋在沙里的拖鞋绊一跤，骂骂咧咧地走了。背对海面的方向日头西沉，他瞪大眼睛盯着橘红的太阳，想看它什么时候彻底落下。太阳仿佛也有所察觉，总是在他闭眼的时候下滑一截。商业中心的楼顶原本是正在吞噬太阳的黑漆漆一片，突然像收到什么暗号一样，灯光一瞬间点亮。巨大的霓虹板上播放广告，五光十色的傍晚，城市逐渐再次热闹起来。

    何挐被凉风冻醒，打了个寒噤坐起来。不远处平台上跳广场舞的大妈们已经放起音乐。何挐一边往平台上爬一边打开手机，消息列表里全是未接来电。他先给何方圆拨了回去，嘟嘟两声后立刻被接通，电话那头是老爸中气十足的声音：“儿子！搁哪玩儿呢？咋不回电话？你打电话那会儿我跟你妈我俩给人家念书呢！”

    何挐鼻子连带眼眶立刻酸了，他吸了一下，也中气十足地喊回去：“我睡着了！哎！给你看看人南方的海！”

    “盐城算啥南方，它也算北边呢。哟——啧啧，你看人家这海，这沙子，多干净！何谨秋你快来看！”

    一张中年妇女的脸挤进镜头，推了一把眼镜。何谨秋眯起眼睛：“是不错。我之间看手机上说他们那边沙滩上有银沙子，晚上光一照可亮了。这也没有啊？”

    何挐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是啊，我一下午都在这坐着，天黑了也没看见，吹得那么玄乎。他们旅游手册上说得可好了。”

    “没到点呢！得再晚一点。”一个男人的声音打断了何挐。何挐忙转头看去，光着膀子、挺着啤酒肚的男人将上衣搭在肩上，和另一个精瘦的男子一起抬着桌子走过来。“让一下喽！借光，谢谢。”

    何挐举着手机向一边挪了挪，脸上一阵火烧。那两人麻利地收拾完桌子，又有两个人扛着摆摊用的大伞走过来支在地上，用脚踹着沙袋固定。刚才发声的男人拍了拍手上的灰，抬眼盯着何挐。这张脸实在说不上和蔼可亲，尤其是他个子不高，抬眼时抬头纹都堆在又黑又粗的两条眉毛上。

    “来旅游的吧？银沙滩得晚上九点十点才好看，现在这就一普通的沙滩。”

    何挐点点头，道了声谢，又问道：“大哥你们这是烧烤吗？晚上这块有夜市吗？”

    “有嘞！”后面收拾东西的精瘦男人插嘴，“可热闹啦！小吃，酒水，啥都有，就是没有妞……”

    “闭上你的嘴，老实干活！”粗眉大哥向后啐了一口，摇了摇头：“你要是头一回吃夜市就别在这儿呆着了，老哥跟你说实话，这儿东西贵，宰人。”

    何挐再次感谢，端着手机脚底抹油跑了。直到混进人流里，他才掏出耳机戴上。电话那头父母还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两人都在笑。“笑什么？”何挐莫名其妙，但也莫名跟着笑起来。

    何谨秋脸上的皱纹仿佛舒展开了。这个年过半百的妇女在最青春的时候被下放到最艰苦寒冷的地带，半生磋磨，终于与小自己十二岁的丈夫有了儿子，儿子也已经是个品行端正的好青年。“没啥，我就寻思，你当时可不大点，差点要了你老母一条命，妈肚里掉下来的疙瘩蛋，现在也这么大，这么帅了，都能自己去大城市闯荡了。”何谨秋好像要哭了，声线都颤抖起来。何方圆拍着她的肩膀，嘴里安慰着，对着镜头挤眉弄眼挥挥手，抽空做出“先挂了”的口型。

    虽然又被挂了，但是何挐一点都不难过。他把剩下的问候消息回复完，把今天拍的照片和视频挑了挑，发给师娘。他环视四周，找了家肯德基进去坐着，又发了一条语音：“师娘晚上好啊！我到盐城了，给你瞅瞅我拍的照片。”

    师娘回复很快，几条绿泡泡咻咻地刷新出来。

    “好看！你有地方住了没？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你从小就省心，你们几个里就你练得好。你师父过去对你下手重，你别恨他。看看，身体好，在外谁也惹不了你！”

    何挐笑着回复：“那必须的。师娘你也照顾好自己，有事就跟我说也行，跟参天说也行。南留夫也老大不小了，也顶事儿！”

    师娘很欣慰，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何挐点了好几个呲牙发回去。他去前台点了个套餐，慢慢吃完了。看了眼时间，离九点还早。他在肯德基里坐了一会，去儿童区翻了翻图画书，最后还是回到沙滩边。前面对话过的大哥拿着蒲扇呼呼地在烤串上扇，烟雾缭绕的，他的摊位面朝大海，沙滩上放着好几张白色塑料桌椅，人不少，甚至还有站着吃的，包括精瘦男人的另外三个男子端着烤盘在人群中穿梭，嘴里嚷嚷着“让一让”“嗳！小心烫。”

    何挐向前走，沿着海滩建立的平台上夜市已经摆起了摊。卖烤鱿鱼的、卖贝壳首饰的、卖项链的、卖果汁和糕点的，都努力推销着自己的商品。有地摊也有推小车的。天早就黑下去了，夜市正式开始营业。入目到处都是人，两侧的小摊用各种颜色的灯光照着，夺人眼球。何挐看啥都新奇，这里买块米糕、那里买个水母串串。“不会死吗？”他瞪着瓶子里穿在白线上随着水面摇晃而懒洋洋翻涌的水母，询问摊主。

    “死个啥劲儿，塑料的！”摊主哈哈大笑。

    塑料的？？何挐把用软木塞子塞住的玻璃瓶塞进袋子，暗暗后悔。

    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呼，何挐刚从人流中挤出来，一抬头就瞬间明白了人群欢呼的原因。一点一点的，月亮从水面上升起。也许那不是月亮，月亮不会升起得那么快。原来是无人机？或者灯，从海面上缓慢升起。像是什么默契一样，所有摊位的灯都熄灭了。那圆形不明飞行物散发着与月亮如出一辙温柔而宁静的光，缓慢飞来，在沙滩上空转了一圈。人们渐渐靠拢过来。“妈妈看是UFO……”“嘘！”

    原本一片漆黑、只能看见点点白色浪花的沙滩突然一点一点泛起了光。像呼应着飞行物的召唤，它飞到哪里，哪里就开始发光。最开始是若因若无，像生命波动般的光，随着飞行物在上空一圈一圈盘旋，如牛奶河一般流淌、转动起来。人们发出惊叹，而那原本快要降落在沙滩上的飞行物仿佛能听见似的猛地向上空飞去。刹那间，银光闪烁的沙地仿佛海浪冲击般拔地而起，在众人的惊呼中哗然坠地。

    “月亮”也消失无踪。沙滩褪回普通的沙地，无论人们一拥而下捧起沙子细细观察，仿佛也只是普通的死物。夜市小商贩的灯又陆陆续续亮了起来，人们失望的叹息与赞美交融在一起，夜市又恢复了热闹。

    “太好看了！怎么做到的啊？灯光秀？”

    “不是说沙子捧在手里也是银沙吗？咋变回去了？”

    “不敢想政府搞这些要浪费多少钱……”

    “我刚问老板了，她说在银沙滩那里的沙子是拿起来也是银色的，咱们明天去看看……”

    何挐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撼中难以自拔，像活在梦里，朦朦胧胧的大脑外似乎有个小声音在轻轻敲他的大脑：该回去睡觉啦，明天还要早起上班……他神情恍惚地走回公交站，恍惚地上车。人们一窝蜂挤了上来，何挐坐在座位上恍惚地移了移腿，给旁边人留出站的地方。有轨公交轻哧着闭上门，下班族和回家的年轻人在过道站成一道人墙。

    何挐把脑袋靠在车窗玻璃上。那幅美丽的景象深刻地留在他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