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你要孤身一人从首都离开,跨越数千公里前往那座臭名昭著的小城,去见一个不知道是不是骗子的男人?”
十秒的语音条将那声嗤笑挤得有些失真,后续的点评倒是清晰无比:
“叶隐青,”她说,“你真是疯了。”
疯。
疯的定义是什么?
叶隐青的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方,思绪却如游鱼入水,而鱼尾摆起的一瞬,她抬起眼,看见的是阴天之下灰扑扑的人。
干瘦如骷髅的男人站在远处巷口,布满白灰和黑泥的夹克挂在枯枝一样的骨架上,那颗歪折的脑袋直挺挺地指向地面,乱发之下的眼睛黯淡无光。
这是她从前从未见过的景象。
而在这里……往来人无数。
无数人习以为常。
叶隐青因这荒诞一幕短暂失神。
片刻后,她收回目光,认真回复:“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知道?!”
“知道。”
当然知道。
她喜欢上了这里的某一个人,然后情不自禁地放任自己靠近他。
可是把这件事向旁观者从头到尾地解释清楚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塔罗斯生物科技公司新出的机器号称能够通过植入大脑的元件将两个人的思维完全共享,叶隐青犹豫了一瞬是否要将脑域向对方开放,至少那样,她那些能够被对方接收到的“狡辩”会显得诚恳一些。
一滴雨落下来,砸在屏幕上。
透过炸开的水液,她看见屏幕角落里只剩百分之二十的电量,算了,叶隐青将手机放回包里。
现在是四月三号中午十一点三十,离和男友约定的见面时间还有两个半小时。
说实话,叶隐青现在不太愿意想起这事。
这不是因为几息之间她就对那人由喜转恶,而是叶隐青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想起他时那些无端涌起的,过于复杂的情绪。
它们怪异到让她无措,而她又不肯分出太多理智去分析。
所以仅剩的选择就只有逃避。
可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转了下脑袋,她的视线又不自觉地落到十余米外那个流着涎水的男人身上。
他仿佛早已丧失了生物本能,躯体里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出逃,只留下这具濒临死亡的身体。
在叶隐青的视野里,对方身后的废弃大楼也佝偻着脊背,裸露的钢筋锈迹斑斑,她的视线从钢筋边缘挂着的水泥碎块上落下,恍惚觉得这人这楼分明没什么两样。
锈城。
实至名归的锈城。
她想见的人活在这里。
叶隐青抿了下嘴唇。
放进包里的机器链接着大脑中的元件,因此哪怕不看手机,另一头那个人咄咄逼人的关心,也能化作信号,一下一下凿刻着神经。
在两步路的时间里,对方仍在不歇气地质问:
“全联邦犯罪率第一的城市,平均每五个人里面有一个杀人犯,剩下的是什么?劫匪、小偷、性工作者、瘾君子,你去那里干什么?我们高贵的大小姐终于厌倦了莫里斯大道一成不变的香水和鲜花,跑去垃圾场里和老鼠抢食吗?”
的确有老鼠一般狡诈的目光自街角巷尾投来,伴着渐渐滴落的雨水,若隐若现地掉在她身上。
叶隐青侧身避开靠近的路人,抬手压了下帽檐,免得更多酸雨飘进眼里。
她没把对方话里的讽刺放在心上,雨中也不是辩白的好地点。
五米外的面包店挂着正营业的牌子,玻璃窗里若隐若现透出铺着格布的桌椅。
叶隐青吸了口气,没闻到一丝一毫的麦香,只感觉湿哒哒的臭味托着空气,迫不及待地往肺里钻。
鼻腔和喉管都似卡着塑料般隐隐发痒,叶隐青咳了一声,换了口气。
“我有时候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拜托姐们,我刚问了我的智能管家,它告诉我以我的身体素质,在锈城活过第一晚的概率是12.7%。从未训练、重症未愈、还好骗到这种地步,你猜你存活的几率会是多少? ”
0.5%。
叶隐青脑中跳出一个数字。
“0.5%!”接收的消息凿得她脑袋生疼,叶隐青几乎能想象到对方怒气冲冲的模样,“我不想下次在新闻首页上看到你,是死于病毒引起的并发症感染或者更荒诞一些——女大学生为爱奔赴千里,谁知男友竟是连环杀人犯——想想就恶心。”
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叶隐青想。
当时经过模拟的智能体告诉她,她在锈城活不过一个晚上,可是两天过去了,她还好好地站在这里。
只要再过半天,她就会登上离开的飞机。
在余下的短短八个小时以内,叶隐青并不觉得,会出现什么她应付不了的意外。
“我解决掉手上的事,能买到的最近的航班是下午六点十分,预计在九个小时后我会到达锈城,”那头的话语停顿了片刻,“如果你非要一意孤行……但愿那时候你已经弄明白了的你的爱。”
“安安。”叶隐青顿住脚步,她取出手机打开聊天框。
“闭嘴,是我自己要来的,”屏幕上消息跳得飞快,“和你没有关系。”
“我已经买了回来的票。”叶隐青打字告诉她,“在八个小时以后。”
界面上显示出“输入中……”的字样,却迟迟没有发来新的信息。
叶隐青退出和她的聊天界面,刷了下空荡荡的消息主页。
手指在那个人的头像上停留一瞬。
花丛里的小狗笑得开怀。
叶隐青盯着看了会,面包店的甜香挤开腐朽湿潮的空气,隐隐约约地钻进鼻腔。
她怀着一点微不可察的失望把手机收了起来。
太奇怪了,她想,如果我像个傻瓜一样问他在做什么。
叶隐青不愿显得太迫不及待。
她决定等一等。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
所以她只要按部就班地吃饭、整理、前往会面地点,时间会给出一个答案。
——何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正是为此而来。
面包店的门把手上沾着一点水雾,叶隐青伸手去拉的时候,春深的雨水拍在她的指腹上。
细嫩的皮肉受不了这种富含腐蚀性物质的雨水,神经末端传来隐隐约约的烧灼性疼痛。
曾经看见的一些记录在脑中一闪而过,她忽然意识到人体是个很玄妙的东西——肉袋里各器官苟延残喘地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直到某一日被某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扣下板机。
叶隐青对死亡并不陌生,但此时此刻她暂时不必担心因此死去。
阿卡娜研究院新制的特效药在她身体里发挥着作用,让她能够走在锈城灰蒙蒙的雨雾里,而不至于像一个一戳就破的纸袋。
思索间叶隐青拉开门,人声和舒缓的音乐传入耳中,馥郁的香氛扑面而来,她捂着嘴咳了一声,腰上忽地传来一阵力,推着她向一边倒去。
身后传来一声嘶哑的尖叫。
在反应过来以前,叶隐青已经松开把手,跨入门内。
女孩瘦小的背影消失在桌椅之后,店内寥寥无几的食客站起身,将惊愕或恐惧的视线投向门口。
叶隐青靠着柜台匆匆回头。几个黑色人影被玻璃外的雨痕所扭曲,她看见他们怒气冲冲地站在巷口扫视四周,然后为首那人手中的铁棍便发泄似地砸在蜷缩在地上的男人腿上。
隔着门,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发出声音。
被打的男人抬起枯瘦的手,颤抖的手指在空中胡乱画着圈子。
耳畔传来窃窃的声音:
“刚过去个小孩……”
“又是他们。”
“敬神日啊……”
“和她一起的吗?外来人……”
“别管。”
别管。
老板探头往门外瞧了眼,见怪不怪地收回目光,她耷拉着眼皮问叶隐青:“您要什么,客人?”
叶隐青的视线在菜单上扫了扫,胃里沉甸甸的,她随手点了个甜品:“这片没有巡警吗?”
虎背熊腰的老板正给她拿着甜品,闻言拉了拉嘴角:“有啊。”
有?
许是她的疑惑藏得不够好。
老板努努嘴,示意叶隐青看向外头那个蜷缩在一起的人:“刚被系统被除名。”
“其实他已经过得够好了,”身后忽然有个男人插话,“非要和……对着干,最后染了一身病不说,还连累他儿子。”
他看起来是真心实意为那个人惋惜。
老板将装好袋的甜点递了过来:“三百联邦币。”
四周飘来些不够隐晦的视线。
叶隐青记得菜单上分明写的是三联邦币,短短两句话的功夫,物价就翻了百倍。
她看向门口,果然那里不知何时站了个店员,此刻正半侧着身子向外看,口中还发出“啧啧”的声音。
叶隐青没多做纠缠。
这样的戏码这两天她已经见过无数次。
“多出来的是情报费?”她把钱递了过去,“所以他和谁作对?”
老板把钱收了,瞥她一眼没吭声,那个店员却从门口让开,手脚麻利地扫起垃圾——就像他本来就想那么做一样。
客人中有谁失望地叹了口气。
叶隐青转头去看,发现叹气的是个坐在绿植边的年轻男子。
他穿着白色的卫衣和蓝色牛仔裤,有一头灿烂的金发,面目也算得上英俊。只是叶隐青觉得,他的眼睛不大好。
字面意思。
她将视线从对方放在桌边的盲杖上收回,又听得不远处有人出声。
“老板,”一个两米多高的店员抓着刚撞了她的女孩,从小门里挤出,“这崽子咋处理?她跑错路躲咱杂物间里头了。”
“别管。”老板撩起眼睛看了眼,把钱塞到柜子里,“扔出去。”
被捂住嘴的女孩发出呜呜的声音,听到这话,也不知是绝望到放弃还是怎的,四肢垂落下来,一声不吭,只用一双泛着泪光的眼睛从每一个人身上扫过。
最后她盯住了叶隐青。
叶隐青只在即将死去的动物眼睛见过那样的眼睛。
它们总是用同一种眼神看着她,就好像她当真有能力用一句话左右它们的生死一样。
叶隐青没躲开目光。
就在这时,面包店的门被骤然推开,掀起的风里带着淡淡的潮意。
那个当街殴打他人的黑衣壮汉领着手下站在门口,他的视线在店内转了一圈。
叶隐青注意到,他的目光在那个盲眼男人身上有过短暂停顿。
他微不可察地点了头吗?还是……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
后续的一切随骤然亮起的白光崩解成碎片,连带着那些气势汹汹的威胁也被炸得七零八落。
她只记得女孩像兔子一样蹬开店员,才跑了两步就被后厨涌出气浪掀翻,重重跌在自己身旁。
一片混乱中,叶隐青听见了子弹上膛的声音。
近在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