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黑衣壮汉抓住自己,以面包店老板为首的店员用枪指着他和他的两个手下。
余下的三五个客人也各有各的立场,布满白色粉末的场上,此刻看起来最茫然的,反而是那个刚刚爬起的小姑娘。
但很快她也找到了自己位置——躲开一众持刀拿枪的大人,默不作声地把自己塞进角落里。
此前追着女孩而来的黑衣壮汉却没分给她一丝眼神。
“菲比阿姨,”叶隐青听见气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的手被抓得死紧,半个身子锁在壮汉面前充作肉盾,“好邻居,暗算我?”
面包店老板皱了下眉头,她用枪指着挟持叶隐青的壮汉,嘴上却说:“麦克,你冷静一些。”
没有人能在被枪指着时保持冷静,尤其是他有一定把握自己不是死掉的那个。
“呵!”叶隐青听见身后那人冷笑一身,嘴里喷出的热气惹得她起一身鸡皮疙瘩,“难道不是你指使那小崽子偷了赐福过的法器?你需要这个,我知道。”
叶隐青确信,有一瞬间她看见棕发女人年迈的脸上浮现鄙夷的神色。
但它消逝得很快。
“我还要问你干什么?”她气势汹汹地反问,“让一个小骗子跑进我的店里扔炸弹,这就是你们在敬神日想做的吗?用炸弹给神乐伴奏,用鲜血给神像增色?爱好和平的神灵哈,会因此对祂的信徒偏爱几分吗?”
叶隐青看不见黑衣壮汉脸上的神色。
但是她能感觉到被握着的手腕又收紧了些,双手交叠的地方传来尖锐的疼痛,卡在腕上的手表发出“滴滴”的警报声。
她的肩膀被推了一下。
身后那人暴躁地呵斥:“让它别叫了!”
叶隐青才动了下手,却又被抓住。
“我来老大。”有个油滑的声音于右后侧响起,鬼鬼祟祟地出着主意,“这手表连接口都没有,看着值不少钱,要是拿不下来我可以直接把她手砍了。”
“闭嘴!我……”
“我劝你不要。”
黑衣壮汉才起了个声,就被一旁的年轻男子打断。
他刚从倾倒的绿植旁边站起来,提着自己的盲杖,不紧不慢地拍打着身上浮灰。
叶隐青注意到他转过来的眼睛是深蓝色的,内圈有一个红色的小点,乍看上去有些可怖。
但周围的人却对此见怪不怪。
当今这个年代,多的是往自己身上安东西的人,甚至有些人除了一副人类的皮囊外,躯体里的东西和机器没什么两样。
那个油滑的声音又凑近了,叶隐青感觉老鼠的尾巴拂过了手背。
“这眼睛看着也值钱,就是……”他嘀咕着,“后遗症有点严重吗?”
那个说话的年轻男子先侧了下耳朵,才转过头看向黑衣壮汉这一群人。
“如果我的眼睛分析得没错,那是塔罗斯生物科技公司第七代隐形武器。”他笑着道,“外力撞击会导致倒计时加快,而它会在倒计时结束以后发生爆炸,而这次爆炸显然不是刚才粉尘爆炸一样的小打小闹——菲比女士,您是否考虑在后厨加装一扇小窗呢?”
那尾巴刷得一下从手背上撤开,箍着自己的手竟也松了几分。
耳后传来男人变了调的声音:“炸弹!谁把炸弹戴在手上!她不会死吗?”
没人回答他。
同样被面粉扑打得狼狈的老板回复了年轻男子一句:“噢感谢建议。”
随即她恶狠狠地看向叶隐青,对黑衣壮汉道:“听明白了吗麦克,这只是一个意外!但如果你还不把她放掉,这个炸弹狂人会把我们一起送上天堂。”
“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名为“麦克”的黑衣壮汉这样说着,但心里或许已经开始发虚,因为叶隐青注意到,他握着自己手又松开一些,这意味着,如果她拼劲全力,是有一点点的可能从这个险境中挣脱出来的。
但是她没动。
因为场上恐怕只有叶隐青一个人能够确定,那个年轻男人说的是假话。
那只是一只能够监测身体状况的普通手表,它能发出警报仅仅是因为,脑中连接着神经的元件告诉它,这具身体的情况不容乐观。
几分钟前飞起的餐刀划开了白裙下的小腿,叶隐青在不断失血。
这些时刻监测着状态的机器显然比她本人更在意她。
“你要怎么保证我放下枪后不会突然反悔。”抓着她的那个人问,“菲比阿姨,您知道的,您看着我长大,我没必要伤害您。”
棕发女人嗤笑了一声:“麦克,我们开诚布公地谈吧,既然爆炸和你无关,我有什么杀死你的必要吗?我又不是外面那个被你害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父亲,我们之间没有仇恨。”
“当然。”叶隐青确信自己听到了咬牙声,她背后的男人说,“那你就上前来,到这里来,我们一起放下枪。”
雨声仿佛都静止了,空气中飘着淡色的浮尘,叶隐青手表里发出的警报成为这间屋子里唯一的噪音,在规律到刻板的音频之外,她隐约听见,远处传来若有还无的嘈杂噪声。
像是无数人在欢呼尖叫。
菲比站在四米开外,柜台之后,两米高的男人像铁塔一样挡住她。
她说好。
年轻男子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幕。
他站在两波人中间的用餐区域,三方形成一个不等边的三角。
当属于菲比的那个角慢慢靠近。
一步,两步……
叶隐青盯着他们,越来越深的疑虑在心里翻涌。
很奇怪。
捉住自己手腕的手指一开始是干燥的,他的皮肤上有茧,砸在肌肤上的瞬间与皮革没有什么两样。
可是当那个年轻男子用玩笑一般的语气说出腕表是枚炸弹以后,贴着自己的掌心才沁出了一点点汗,肌肤相贴的地方传来粘稠的的感觉,湿哒哒的触感让人心里发毛,简直像被一张浸满温水的黄纸闷住口鼻。
他在紧张。
他担忧死亡。
可是为什么一开始他不怕呢?
走近的女人鬓角沾着白色面粉,她的帽子在胡乱中被扯下,叶隐青的目光从她柔顺到不可思议的头发滑下,一路滑落到她布满皱纹的眉梢眼角。
她的脸很干净,这意思是,叶隐青没看见任何汗渍或是什么因情绪转变的颜色。
生死之间,平静至此吗?
站在角落的客人发出一声压抑的咳嗽,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向那转去。
叶隐青看见年轻男子也侧了头,偏在这时一阵力扯过她的肩膀。
左肩旁骤起了风。
“砰砰砰砰!”
子弹自耳畔呼啸而过,叶隐青闻到空气被灼烧的焦味。
让她惊讶的是,面包店里没人为此感到惊讶。
几秒之前的争锋相对仿佛只是错觉,立场的转换轻而易举,面包店老板和黑衣壮汉站在同一条线上,缓缓放下指向同一个方向的、持枪的手臂。
四支枪共同封住他的行动轨迹。
猎物落网。
叶隐青不过是条不幸经过便被罩住的游鱼。
她看见有人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几乎每一张脸上都带着尘埃落定后的安然。
“去看看,”黑衣壮汉踢了跟班一脚,吩咐道,“死了没。”
那人用绵软的腔调应了身,翻过通道之间的格架,猴子一样从桌椅上跳了过去。
老板皱起了眉:“麦克,你是从南部的原始森林里捡到他的吗?”
叶隐青听见黑衣壮汉不高兴似地喷了下鼻子:“会赔偿给你的,菲比。”
他看向叶隐青,掂量了一下,询问道:“我要怎么处理她?”
老太太没收起武器,她靠着墙,枪支垂落在身侧,听到麦克的话,正望着麦克手下背影的她不假思索:“随你,答应你们的已经做完了,剩下的不归我管。”
“那就和那个小孩一起参加赐福。”麦克“啧”了一声,指使另一个跟班去抓藏在桌下的小女孩。
女孩瘦瘦小小的,看起来才不过七八岁,在几个大人忙着互相算计的时候,她缩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往门边挪动。突然听见麦克说要派人来抓自己,小女孩猛地往后缩去,从叶隐青的角度,能看见她一头乱蓬蓬的长发颤动着,像一只被惊吓到陷入僵立的仓鼠。
“把你的炸弹拆下来。”麦克没看那边,他拿枪怼了怼叶隐青的肩膀。
许是她的乖顺给了让他稍稍放下戒心,也有可能是诸多营养确实只供应了他的肌肉,所以此时此刻,他缓缓放开叶隐青的手腕,像笃定了她不敢逃跑。
她也的确不会在此刻逃跑。
面包店的大门紧闭着,此前的粉尘爆炸让玻璃门上盖上了一层浅浅的白灰,叶隐青看不清楚外面的情况。
但她算过,越过麦克拉开门至少需要两秒,而他的手臂长度至少是她的1.3倍,短短两秒的时间,足够他扯住衣服或头发把自己捞回。
就算这个久经训练的人突现失误,让她成功逃到门外,接下去要往哪里跑呢?她下榻的酒店在一千米外,需要经过三条街道,雨天路上行人无几,假设他决心要追,叶隐青认为跑个一百米都要气喘吁吁的自己也不太可能成功逃脱。
难道只能指望某个不曾谋面的好心路人,发一发善心冒着生命危险解救自己吗?可是她对那个女孩的求助都无动于衷,又怎么会笃定自己运气当真好到能碰到一个“傻子”?
如果她的男友在这里……
叶隐青的思绪飘忽了一瞬。
也许他会救。
那就是个很讨她喜欢的诚恳笨蛋。
可是这样的人十九年来她也只碰到过一个。
所以假如运气当真存在,哪怕它拥有定数,她也愿意用积攒的大半去换一个他,剩下的……
难道真有人把未来交托给虚无缥缈的运气?
她只肯相信自己。
叶隐青低头按了下手表,尖利的警报戛然而止,屏幕上跳出一条有关“敬神日大游行”的标题,她瞥了一眼,缓缓褪着表带。
她听见有人松了口气。
“快点!”
肩又被推了一下。
叶隐青默不作声地取下手表,趁着被推地机会踉跄一样退了半步,靠在橱柜上,用麦克的身体挡住自己。
乍看起来这简直像把自己往他手里送。
她数着时间。
三,二……
“就算你这样讨好我……”
一。
倏然一声闷枪响起。
落下的肢体砸乱了桌椅。
麦克闻声猝然回头。
叶隐青看见惊愕的表情在他脸上停留了短短一瞬。
然后红红黄黄的血肉就劈头淋下。
闷热的、潮湿的,黄纸一样捂住口鼻。
她没转头张望,侧身一步跨至门前,用尽全身力气拉开了大门。
流水漫过湿街。
叶隐青跳进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