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

    1.

    我常常理解不了人们的悲哀。

    秋天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秋风是什么时候开始刮?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个常常被定义为悲伤哀愁的季节,已经很深很深。

    枫叶覆着一层霜,期期艾艾,落在我的掌心。

    我站在回家的路口,一眼灯红酒绿,一眼安宁昏黄。

    书包很重,可也没办法,每本书都可能会用,老师勒令,要一直带着。

    因此我的肩膀很沉,勒的甚至有些发疼,常常,我会有种,马上就要陷进地里的错觉。

    手指微微动弹,勾回即将滑下去的肩带。

    眼中的红绿灯被疾驰的汽车带走,终于,我迈开脚步。

    毕竟我没办法在这里一直看。

    看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只是觉得一辆辆驶过的车都载着那么多悲伤,也许有些现在没有,但肯定都载过的。

    2.

    “我回来了。”

    东屋散发着酒气,骂声阵阵,全是生意不景气的怨恨,全然不认为是自己的问题,乱发一通脾气。

    换句话说,就是无能狂怒。

    厨房中则是一如既往的念叨咒骂。

    没有人在意这句轻飘飘的“我回来了”。

    曾几何时,这个家似乎也是温馨的?时间太长,我已经忘记了那是怎样一种景象。

    现在我只觉得厌烦。

    连厌烦都感到无力。

    我爸经常说我冷血,不懂得心疼他,不懂事。

    可是我也很疑惑。

    我应该心疼他吗?

    按照常理来说,应该,因为他是我的亲生父亲。

    是的,常理,常情。

    人总是很喜欢用这两个词来解释自己认为理所应当发生的一切。

    人是社会性动物,这种关系宗族亲情的常理格外受人们尊崇和遵循。

    我当然知道,但是常理也总有例外吧,养育之恩真的大于天吗?

    即使他开始虐待我们?

    他总是念叨着自己的不容易,总是在怀念年轻时的意气风发,总是在后悔当初如果没有怎么怎么样就会怎么怎么样。

    有什么意义呢?

    当巴掌落在自己妻子身上的时候,他就是一个不称职的丈夫,当拳脚打在自己儿子身上的时候,他就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

    这些从来都不能有借口。

    “愣着干啥?赶紧写你的作业去!别跟你爸学,个没出息的东西。”

    我妈脾气也不好,看见谁都没好气,我也并不例外。

    其实我理解她,我知道她被打被踹的时候,最怨恨的人是我,就算我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保护她,也还是能感到她复杂的目光。

    我是什么时候察觉这一点的呢。

    在某个夜晚,我听到她在哭,以为我爸又发了酒疯,急急忙忙赶过去。

    那天窗户开着,夜风猎猎,窗帘乱舞。

    她紧紧抱着我,哭得撕心裂肺,恨不得去死一样。

    她说,

    “是你捆住了我,要不是你,我早就走了!”

    “我为什么要把你生下来?!”

    好像,也是从这时开始,我就一直在思考。

    无休止地思考。

    思考对象飘忽不定,有时是花草树木,有时是春夏秋冬,有时是人。

    更多的是人吧。

    “知道了。”

    我这样回答她。

    3.

    之前在看杂志上看见过这么一句话:

    美好事物万千,人活一世,总会遇到那么一两件。

    我想,这句话,我不知道所谓。

    4.

    作业,成绩。

    黑色签字笔在指尖绕转流连。

    生活千篇一律再千篇一律。

    老师说,学生学生,学习就是学生的主业。

    除了学习,其他活动都是不必要的,除了成绩,其他一切都是不重要的。

    是吧,是这样吧,这么多年都是这样的,我这样,别人也这样。

    ……

    是吧,是这样的吧,我也不知道。

    我一手撑着头,一手握笔,在试卷上写下自己脑中验算的结果。

    我偶尔也会想「学习」的意义是什么。

    小学的杨老师告诉我们,学习不仅是学习课本上的内容,更是开阔眼界,丰富认识的手段。

    但是后来我接触的学习好像并不是这样的,我们所有人都沦为了考试和成绩的奴隶。

    越长大越迷茫。

    越长大越彷徨。

    只是大海里的鱼儿都在顺着潮流涌动,或快或慢,都在向前。

    来不及多想,我也只能向前。

    没有人愿意不合群。

    “陈乐,你听说了吗,咱们要换数学老师了!”

    赵成成一屁股坐在我旁边,一脸兴奋地同我分享八卦。

    我实在是好奇他怎么每天都这么有活力。

    在他期待的目光下,我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十分捧场地接话:“是吗?为什么?”

    赵成成呲牙一乐:“她去休产假了!哈哈哈哈!!我希望来个不怎么严格的老师,毕竟……”

    其实的确很新鲜,因为换老师在学校这个环境里并不常见。

    由于个人特质不同,会有学生跟不上新老师的节奏,也会有学生成绩上升显著,但消息刚来时,没有人会考虑这些,大家都只觉得很新鲜。

    波澜。

    是,波澜。

    平时太宁静,这点波澜几乎可以说是苦中作乐的喘息。

    我问赵成成:“今天就换吗?”

    其实对我来说,这个问题,还挺悲痛的。

    因为我数学不好,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适应新老师的讲课风格。

    不管怎样,换老师肯定是有影响的。

    赵成成:“对啊!老班在咱们放月假的时候就去休假了。”

    我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低头继续写题。

    感觉更没劲了。

    写字的速度慢慢下降,最后终于停下来,一点一顿,落在试卷上,成了一个象征着思考的黑点。

    上次考试,我在年级里考第十七名。是个不太差,对我来说,却也并不突出的成绩。

    不差,但不够。

    对我爸妈来说不够,对我来说,也……很具有讽刺意义?

    因为我之前成绩很好,从小学到初中,是毫不夸张的出众。

    可是一打上了高中,排名就慢慢地开始下滑。

    人多了,尖子生多了,知识体系庞大又愈发困难。

    道理我都懂,但我就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慢慢下滑。

    没有人能开怀地接受自己变差,于是我也努力,每次都考得很好,基本稳在班里前三。人人都夸我是学霸,可是稍微一松劲,哪怕是一点点,就会下滑的厉害,而每到这时,我又觉得没意义。

    焦虑吗?

    焦虑。

    累吗?

    累。

    还要努力吗?

    我好像已经习惯了打着台灯背书背到凌晨,也习惯了除了睡觉就是做题的生活。

    可那些称呼我为学霸的人中的大多数却似乎看不见我的努力,而把我的身心俱疲简单化为聪明两个字。

    如果我真的那么聪明,聪明到不需要付出这么多努力也可以保持好成绩,那就真的太好了。

    5.

    “再戳,就要戳漏了。这道题不会吗?”

    身旁忽然响起一道很是温和清朗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下意识抬头。

    身材高挑,长相温润英俊的青年站在我旁侧,正微微俯身,轻笑着看我。

    现在正是下课时间,我们班很吵。

    而他却散发着一种很安静的气息。

    他的头发有些长,发梢微弯,不知道是自来卷还是烫过,脑后扎着一个小辫,余下的发就自然地垂下来,随着他的动作飘动。

    我在大脑中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垂眼看了看题。

    好像会解。

    然后还没等我回答,两根手指抵住我的额头,稍微向上抬了抬。

    “不要低太狠,影响眼睛。”

    他说。

    我确实有这个坏毛病,每次都想改,每次都忘。

    我点点头,抬眼看着他:“谢谢老师。”

    他弯了弯眼睛,似乎在夸我聪明。

    “没事,过会儿下课我给你讲。”

    其实不用……

    新来的这位老师走上讲台,屈指叩了叩讲桌。

    “安静一下,我是你们的新数学老师,兼代理班主任,我叫玉秋声。”

    他侧身,用粉笔写下他的名字。

    真巧啊,和秋天有关。

    而且很好听。

    这位年轻老师自我介绍后,台下很给面子地爆出一阵欢呼声,隐隐还能听见有女生激动地说“好帅好帅”。

    全班情绪最低落的大概就是坐在我旁边的赵成成。

    因为刚才喊“好帅好帅”的是他的暗恋对象。

    青春期少男春心萌动,正常。

    我可以听见赵成成的小声吐槽:“这哪里帅了??这头发,不伦不类的,是不是啊陈乐?”

    我不是很想回答,因为我也有思考过“伦”“类”的问题。

    但顶着他“你快同意我啊”“老子要碎了”的视线,我只好“嗯”了一声。

    以安慰他受伤的心灵。

    6.

    “这个新老师人超级好啊啊啊啊!”

    “对对对,而且他看着也太年轻了吧?真的不是大学生吗?”

    “我听说他今年是来咱们学校实习的!”

    “啊?我不想被实习老师教,怕成绩掉下去,虽然他很帅……”

    放学了,仍然是很吵的一个时间点。

    我并没有参与同学们兴奋的讨论,而是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因为一天下来实在是太累了。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远处人家的灯光星星点点,点缀着夜空。

    没有校园剧里演的那么美好,真正的高中生,晚自习都是十点钟才下的。

    五点起,十一点睡,两点一线,千篇一律。

    虽然每个老师都曾经要求我们睡眠要充足——因为缺觉会影响上课效率。

    但实际上学校安排的时间点和老师们布置的课业和这一要求完全相悖。

    无法去追究他们是有心还是无意。

    也许出发点都是好的吧,毕竟“天大地大,高考最大”。

    这句话并不是我夸张的说法,而是我们学校高三教学楼的一楼大厅确确实实就挂着这么一个红色条幅。

    醒目又带着那么些许警告的意味。

    我常常在出学校的路途上注视着它。

    好吧,与其这样,还不如说,

    它常常会睁开血红的双眼,注视着我。

    7.

    第二天,我在自己的位置坐下,然后垂下眼睫,指尖轻轻碰了碰桌子上的白色纸条。

    上面是一道题的解题步骤,还有一行字。

    “放学时没找到你,这道题这样解,如果看不懂的话,可以再来找我。”

    昨天,玉秋声一直在找机会给我讲题,可惜他似乎并没摸清这里下课拖堂上课早到的风气,所以每一次都失败了。

    我想起他那一副遗憾又抱歉的表情,又低头看了一眼纸条上用黑色签字笔画的正在鞠躬的Q版小兔子,莫名感觉有点愧疚。

    8.

    玉秋声的讲课方式我还挺喜欢的,不会太急,每一个知识点都讲的很清楚。

    我专心致志地记着笔记,听到讲台上新上任的数学老师忽然叹了口气,于是笔下一顿,抬头看过去。

    他停下板书,清隽的眉微微蹙起,然后屈指敲了敲黑板。

    “同学们,醒一醒。”

    我不用扭头就知道,一定是因为满教室睡了一大片。

    这可是著名的第一节课定律。

    凡是高中课堂的第一节课,无论你是哪科老师,必定要面对一群睡不醒的学生。

    不管你是学霸大佬,还是学渣小年轻,都会撑不住犯困的。

    好像很多人都说过:这个年龄段,困点应该的嘛,学习要努力,等过了这个年纪就好了。

    具体要到哪个年纪才好,也没有给一个确实的时间,只是给你一个坚持下去的动力。

    可能不太恰当,但有时候确实会让我想起在头顶悬着胡萝卜的驴。

    在玉秋声无奈的声音下,有一部分人醒了,还有些人睡生睡死。

    见状,玉秋声也不打算继续讲了,看了一眼腕表,然后坐在讲台后,杵着下巴问刚刚醒来的学生们:“这么困啊,昨天都是几点睡的?”

    学生们强打着精神,稀稀拉拉地回答。

    “十一点半!”

    “我昨天一点多睡的我靠……”

    “十二点?我不记得了……”

    玉秋声:“?”

    他似乎有被震撼到。

    然后很认真地问:“我昨天留了很多作业吗?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怎么睡得这么晚。”

    底下的学生面面相觑。

    玉秋声也不催,耐心地等着。

    终于,有一个学生犹犹豫豫地举手:“老师,数学作业不多,可是我不会写。”

    坐在她旁边的女生点头:“我也是。”

    “我也是啊。”

    “我也……”

    我颇为赞同,因为我昨天的数学作业也空着三道题。

    文科生总是对数学没办法。

    赵成成瘫在桌子上,胳膊半死不活地抬起:“老师……昨天数学作业确实不多,但是别的科留了7套卷子……”

    “昨天我的小测错了好多,被罚了三百遍……”

    “老师老师,作业我很快就写完了,但是政治老师明天抽背,我硬是背书背到半夜呜呜呜。”

    类似的声音此起彼伏,争先恐后,像是后面有人在追赶。

    这时候,也才六点半,太阳刚出来没多久,玉秋声的面庞轮廓染上一层薄薄的金光。

    我清晰地看到他愣了。

    然后我莫名奇妙地笑了,我不知道我笑什么,可能是发现学生群体以外的人会对这些日常震惊而感到滑稽。

    所以,上学真的像他们想的一样轻松吗?

    9.

    “陈乐,玉老师喊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在周五这节自习课的前夕,我收到了这样的邀请。

    我撑桌站起来,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拿出来的错题本,思考一秒,又放回桌面。

    这完全是一个习惯。

    可能是因为刚入职的时候就和我说了话,或者是因为他住的房子离我家比较近,上下学经常能碰见,玉秋声每次有空就会来给我讲错题。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每次来的时候只有我每次都醒着。

    我没再磨蹭,去了办公室。

    玉秋声正靠在椅子上,偏头思考着什么,这个角度来看,一双潋滟的桃花眼中,光影细碎。

    “老师。”

    我离他三步远,安静地站在那。

    他回神看向我,刚想说什么,却冷不丁冒出了一句:“只穿这些不冷吗?”

    我低头看了眼贴在身上的校服裤子和校服短袖。

    已经是秋天了,穿这些当然冷。

    可校服外套被我爸撕烂,学校又不让穿自己的外套,一时之间,很难办。

    我抿抿唇:“还好。”

    玉秋声不是很赞同地摇摇头,转身把自己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取下来递给我:“还是太冷了,你先穿着吧,秋天凉,注意身体。”

    “不用了老师。”我说,“冷一点可以提神。”

    实际上,并没有,越冷越容易睡觉,我只是习惯性地找理由拒绝。

    玉秋声坐在椅子上,就那么看着我:“过来点。”

    我依言上前一步。

    然后胳膊就搭上了一只温热的手。

    他轻轻挑起眉:“这还不叫冷?这么凉……穿着吧,我还有一件外套,倒是你,别冻感冒了。”

    我只好接受他的好意。

    “坐吧。”

    他随便指了一个空着的座位,让我坐下。

    “你们平时经常熬到凌晨吗?”

    出乎我意料,他用这句话开启了话题,看来还是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而这个问题一时间让我想起放月假时刷到的短视频。

    里面说,

    你要写高中,就不能只写高中。

    要写清晨五点钟的晨光熹微,要写晚上十点半的夜色暗沉。

    要写永远睡不醒的课上,要写十分钟做完一个美梦的课间。

    这些,没有任何夸大的成分。

    在这个环境下,没有人想掉队,也强制性地不允许任何人掉队。

    我回答他:“嗯,没有办法,任务量太大了。”

    听了我的话,玉秋声叹了口气,揉揉眉头。

    他说:“我去找各科老师了解过,每个老师都说自己留的作业不多,但是我稍微看了看,六科加在一起的话,数目就十分可观了。”

    我还以为当老师的都不会意识到这一点呢。

    每一科都说不难,每一科都说不多。

    而学生面对的,是一份份不多的作业堆成的小山。

    怎么可能不熬夜?

    稍一懈怠,就又被别人甩下一截。

    稍一懈怠,成绩就会迅速下滑。

    稍一懈怠,老师就会找你谈话。

    “最近是不是状态不太好啊?高三正是关键的时候,千万别松劲儿!!”

    句句不离成绩,字字都是学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生的每个阶段都被定义为关键时期。

    紧锣密鼓。

    我不知道,何时该喘息,何时被允许,能够喘息。

    我总是忍不住出神,想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

    这算是感慨吗?对什么的感慨呢,是不幸,还是可悲?

    不知不觉,思绪又开始偏。

    “唉,我去跟各科老师商量商量吧。”

    我刚要开始伤春悲秋的思绪不得不中断,转而诧异地盯着他看。

    玉秋声清秀的眉毛微微下压,他的声音无奈,神情却是一概的认真。

    我说:“是吗?”

    不太可能会成功。

    毕竟别的班都在拼死拼活的学,哪个老师也不希望自己班的学生落下,不说加量,也得要求必须是同等的付出。

    每一科老师都不想让自己的学生掉队,在他们眼里,鞭策,是永远正确的决定。

    如今内卷的局面,不就是这样形成的吗?

    你努力,我要比你更努力,不管成绩如何,我的付出必须是第一。

    有必要吗?

    “嗯。”玉秋声说,“人的一生很长,学习生涯也同样,上学只是一种学习的手段,没有必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累。”

    晚上做完作业后,我垂眼看着瘫在手心的糖果。

    糖衣晶莹剔透,粉粉嫩嫩的,似乎是草莓味。

    看了半晌,依然没有什么结论,然后我把糖衣撕开,吃掉糖果,感受它的甜蜜,也试图通过这种方式,理解他主人的话语。

    扫视四周,视线自然而然落到时钟上。

    凌晨0:52。

    奇了怪了。

    我的文科成绩不错,但还是不懂。

    上学到底重要还是不重要?

    10.

    “哎,陈乐,你数学作业写完了吗?”

    刚到教室,赵成成就用渴望主人带骨头的小狗一样的可怜目光看着我。

    看来他昨天又没写完作业。

    “嗯。”我一边回答他,一边掏作业本。

    “嘿嘿谢了,爱你爱你宝贝!”

    我的作业本还没有完全从书包里掏出来,就落到了赵成成的魔掌。

    纸页莎啦啦,现在是五点半,教室里来了一半的学生。大多数在补作业,剩下的都在准备早读。

    周遭很安静。

    深秋的早晨,学生们踩着微亮的天光上学,坐在教室里,把自己的思绪沉浸在做不出题的苦恼中。

    我坐在座位上看了一会儿,然后从桌肚掏出一会儿晨读要用的英语书。

    “哎,陈乐。”赵成成一边抓着头发“参考”作业,一边发出滋儿哇的怪动静,“你这穿的啥呀,咋没穿校服,不怕被记过啊?”

    我低头看了看。

    身上披着的咖色外套很显然不是我的风格。

    这是玉秋声借我的那一件,要不是赵成成提起这茬,我都差点忘了这件事了。

    我想脱掉去给他送过去,摸上布料时,却没忍住往里拢了拢。

    主要是真的很暖和。

    11.

    莫名其妙地,我成了玉秋声在班里最熟悉的学生。

    “唉。”

    玉秋声端着餐盘坐在我对面,张口就是一声叹气。

    我夹了一筷子基本没肉的鱼,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他。

    他看着我先是笑了一下,然后用略显苦恼的语气说:“你们的作业减少计划,失败了,几位任课老师,一点儿口都没松。”

    我吃着鱼点点头。

    他揉了一下我的头发:“你怎么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意外?”

    这要怎么说。

    细白的鱼肉(很少部分是肉,基本上都是刺)穿插在我的齿舌间。

    我慢慢咽下去,看着他,想了想,说:“嗯,老师就是这样啊。”

    玉秋声:“嗯?”

    他不太懂。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玉秋声这样的老师,我是第一次遇到。

    「老师」这个职业,在大众的眼中,更多的是一份责任,教书育人的责任。

    不过可能我的运气比较差,遇到的老师总是将教书育人的后两个字隐去发音,而立一套自己的规矩。

    谁让学校就是成绩决定一切的地方呢,成绩差就好像犯了滔天大罪一样,所有人都觉得你谁都对不起。

    老师作为学校里权利最高的人,自认为担负起责任,就会对你进行厉声疾色的批判,或者说审判。

    我的成绩很好,所以这些规矩从来落不到我头上,所以我看着,只觉得讽刺。

    而对于作业这种事,怎么可能减免呢?还有人在掉队啊,还有人不会啊,作业减少了,他们要怎么提高成绩呢?

    也许他们也觉得自己身上的责任很重,他们背负着这一个班学生的未来。

    对,未来。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老师们都会这样想。

    苦又怎样呢?熬过了这一段时间,未来就是光辉啊!

    教育一词,究竟为什么能够衍生出贬义?

    而玉秋声并不这样想,通过我们的聊天,我得知,他接受的教育模式,和我们的,一点边都沾不上。

    他朝七晚五,我朝五晚十。

    ……从时间线上看就是略显惨烈的对比。

    他同样看重成绩,

    但比起成绩,他更担心我们的健康,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

    12.

    第一次摸底就要来了,我看着教室里越来越凝重的氛围,也不免有几分……紧张?

    紧张吗?

    不知道,按理来说应该紧张,可我走神的次数越来越多。

    我妈一再强调——

    快要高考了,接下来的每次考试,一定不能松劲!一定要取得更好的成绩!

    学校里更是挂满了励志标语。

    “生命不息,学习不止!”

    生命不息,学习不止。

    我努力地想投入学习,却每每失败。

    我会不由自主地关注别人的学习动态,会不由自主地担心自己的努力不够,也常常在回神的下一刻谴责自己。

    我越来越深陷无意义的漩涡里。

    焦虑。

    无力。

    书上的字好多,如潮水翻涌,不知道是不是要将我淹没。

    经过好几天没有任何用处的内耗,我进了一模考试的考场。

    13.

    真是毫不意外,我考砸了。

    考砸的后果是什么呢?

    14.

    “你看看你,天天的看着是在学习,你他娘学给狗了吗?!”

    成绩单被摔在脸上,我蜷了蜷手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班级第二十,年级第七十八。

    史无前例的差。

    其实看到成绩单的时候我实在是没忍住,笑了一下。

    挺可悲的。

    我也挺想问,我天天玩儿命学,学给狗了吗?

    我妈骂完我,就蹲在地上开始哭,嚎啕大哭。

    从尖锐哭到嘶哑,一如她平时的爆发。

    她问我:“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啊?你告诉我什么时候啊!?”

    我想要蹲下去安慰她,却被她狠命一推,摔在地上。

    她说她没盼头。

    其实我也没盼头。

    随着长大,我开始理解她,却不明白她的想法究竟通往哪条路。

    更小一点的时候,我找过舅舅,如实说了爸妈的情况,舅舅愤慨不已,找上门要让我爸妈离婚。

    她不离。

    她说那是小孩子的玩笑话,是我不懂事,日子过得好好的,没有离婚的道理。

    关上门,我第一次挨了我妈的巴掌。

    她哭着嘶吼:“你要死啊?!离了婚,咱们还怎么过?!”

    怎么过。

    怎么过都行啊,我可以辍学打工,可以养活我们娘俩。

    我这么说着,带着年幼的天真。

    我妈眼中复杂:“离了婚,你知道她们会怎么看我们吗,会怎么看我吗?”

    “我还带着你,我离了婚,要怎么养你?!你要是跟了那个老不死的爸,你不就是没妈吗?你要让他们怎么说我?!”

    ……

    于是还是我的错。

    这么多年来,在她的口中,我不仅是她的孩子,更是要命的枷锁。

    我胳膊撑在地板上,仰头听着她的哭声。

    同样想哭。

    但是连哭的能力似乎都丧失了。

    我只能笑。

    我被爸妈关在门外,执拗地不肯动。

    北方的秋天真冷。

    就这样把我冻死,也挺好的。

    这样我就可以远离一切嘈杂,专注地去看秋花秋叶,去感受秋天。

    可以不用在意人群,不用在意成绩。

    一切都可以不在意了。

    15.

    “醒醒。”

    耳边的声音温和如泉水,又含着一些焦急。

    我艰难地睁开双眼,发觉身上被盖了一件外套,愣了一下,才抬头。

    玉秋声站在黑黢黢的楼道里,手机屏幕发出的光仍然笼罩着他的书卷气,他看我醒了,抿抿唇。

    我:“老师,你……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吗?”

    没记错的话,我爸是十点四十左右回的家,十分钟之后我被轰出家门。

    就算是粗略估计,现在也应该有十二点了。

    而除了这句话,我一时也没想到自己要说什么。

    玉秋声看着我,脸上难得没有表情。

    他没有回答我疑似想要避开话题的问句,而是给了我一把钥匙。

    “七楼703,我家,去吧,客厅的橱柜里有药,厨房有热水,泡一杯喝。我去跟你家长谈一谈。”

    我垂眼看着钥匙:“别了吧,老师,他们应该睡了。”

    这么晚了,我不想再看他们闹,也不想让玉秋声掺和进我家这么鸡飞狗跳的破事,他毕竟只是我的老师。

    以我爸妈的性格,怎么会允许自己被他下掉面子呢。

    一年不到的缘分,没有必要拉他惹得一身荤腥。

    这没道理。

    看出我的不情愿,玉秋声眯了眯眼,很快作出决定:“嗯,说的也是。”

    他的声音像平时一样温和:“既然如此,我留张纸条吧,告诉他们你的去处,还有我的联系方式。他们不来找,你就先在我那里住着。”

    我怎么真的那么好意思住在他家,可是我又找不到去处。

    不想回家。

    朋友吗,也没有关系好到能够借住的。

    在我强迫萎靡的头脑开启风暴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就到了目的地。

    一共也没几步路。

    玉秋声打开他家的家门,却在我进去之后站在门口,没有挪动脚步。

    他轻轻笑着。

    “你在我家睡吧,我想起学校还有点事,这几天我在学校住,有事打给我。”

    16.

    但是考试这件事,并没完。

    “陈乐,你最近状态也太差劲了,你看看你自己考的这个分!像高三学生吗?整天都在发什么呆呢,天天盯着书,也没见你学啊?啊!?”

    “陈乐,你这次考试太不理想了,别说重点,普通一本线都困难啊。”

    “哼,照你这个状态下去,你还考什么学,老实家待着去吧!”

    “嚯,你这次考的也太……”

    “这次咱们班第一不是陈乐,他连前十都没进,我靠我就知道,他天天就会死学,真有那天赋才怪呢!”

    嗡嗡嗡嗡。

    我听不清他们的声音,只觉得有好大一群苍蝇在围着我叫嚣。

    越围越紧,企图夺走我周身所有的氧气。

    好闷。

    闷。

    从班级到楼道,再到办公室。

    这一天里,我没有任何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

    陈乐,你到底在学什么?

    陈乐,你到底在想什么?

    脚步在天台终止,我靠着楼梯间外侧的墙壁,身体下滑,而后抬头,仰望天空。

    天很蓝,我也很困。

    我想睡觉。

    17.

    “陈乐!陈乐在吗?”

    “不知道啊,他刚才出去了吧?”

    “啊,是吗?那我去跟玉老师说一声,刚刚他让我叫陈乐过去。”

    18.

    我做了一个梦。

    其实,小时候我很喜欢做梦,因为梦里的内容千奇百怪,仿佛包容着一个我从未接触过的瑰丽世界。

    不过一直到后来,大概……是高中的某个阶段吧?我就很讨厌做梦了。

    本就不多的睡眠时间,梦境会让我得不到足够的休息,反而更加疲惫。

    我不是不喜欢梦中的稀奇古怪,是怕没有充足的精力和良好的状态去学习。

    于是久违的梦,我来到了一片葱郁无边的草地,蓬勃娇嫩的绿草,其间点缀着温柔的白花。

    这绝对不是秋天吧。

    我想。

    这是夏天,是有着骄阳和蓝天,生机无限蓬勃,热情似火的夏。

    这个认知令我十分开心,是一种带着莫名恐慌的,狂热的开心。

    我唯恐从这里逃离。

    于是我往前走,一步,两步。

    我边走边十分开心地想,这是初夏还是盛夏?专属于这个季节的花朵已经盛开了吗?我是不是可以一直在这里走下去,听蝉鸣,听风语,而不用再想其他?

    唯一存在的苦恼可能就是,这里实在是太空旷,没有画笔,我无法将这一幕记载为永恒。

    但是没关系。

    我只管向前走,走在夏的领域,一直走,走到秋的前夕,再回头。

    这样,就可以了。

    ……

    ……

    ……

    “陈乐!!”

    巨大的拉力,让我在那一刹那产生了失重的错觉。

    我的胳膊被人死死拽着,整个身体被掼到另一个人的怀里。

    这个人在浑身颤抖。

    我听见熟悉的声音说:“怎么了,发生什么了,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说说话?……陈乐,跟我说说话。”

    他的手紧紧抓住我,声音却轻轻的,仿佛生怕惊动什么。

    我这次思考了好久,好吧,不如说是缓了好久,才理清当前的情况,勉强给出一个答复。

    “老师,我没想跳楼,我只是做了一个梦。”

    其实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很荒谬。

    但好像也没有其他解释。

    在正常人的视角,这个学生或是学业压力太大,或是生活不顺心,承受不住而欲自杀跳楼。

    我知道,有很多人不理解。

    跳楼?

    为什么要跳楼,对得起父母吗?对得起老师吗?对得起自己吗?

    十几年的求学路无比漫长,在这些时间里,学生们要让自己成长,没有人去帮忙。

    那真的是太忙了,学业,家庭,成绩,压力。

    对他们来说,一个积极向上的人生观比千金更难求。

    我觉得,

    有人撑得住,有人撑不住,这都很正常。

    不过,

    我真的只是做了一个梦,因此不能够给玉秋声一个更明确的解释。

    这位年轻的老师“嗯”了一声,拉着我远离危险地带。

    然后松开我,轻轻捧起我的脸。

    就这样,注视着我的眼睛。

    沉默的氛围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这场无声而长久的注视中,从他平静的眼瞳中,读出了浓厚的悲伤。

    为什么呢?明明他没有带着任何情绪,只是单纯在看着我而已啊。

    秋风飘坠,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

    我明白了。

    虽然是两个人面对面,但其实我们注视的都是同一个人。

    ——在他细碎的眸光中,我找到了自己的倒影。

    原来这就是悲伤的来源。

    19.

    我央玉秋声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我爸妈,因为他们不仅理解不了,还会觉得我矫情,觉得我不孝。

    他答应我了,还要我也答应他一件事。

    不过还没等我问他是什么,他就匆匆地留下一句“等我一下”,出了教室。

    我感到莫名,也后知后觉的有些羞赧——没想到跳楼失败被人抓到这件事也挺尴尬的啊,虽然当时我并没有自主意识,但是事后想起来还是好尴尬。

    结果教室里的凳子还没坐热,我就被通知“陈乐你的假条批下来了”。

    ?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请假了,直到背着书包,顶着一溜羡慕的目光走出去,在校门口一脸茫然地等待“家长”的时候,看到了向我小跑过来的玉秋声。

    他站到我旁边,缓了口气,然后偏头,轻声笑着说:“走吧。”

    我左右看了看,确定年级办公室老师口中所说的“你家长”……是他没错。

    有点懵,我抓着书包肩带,在前头走,一边屡屡试图回头,一边问:“去哪儿?”

    难道是要把我送回家?但是他已经答应过了不会告诉我爸妈。

    该不会是去看心理医生吧?

    玉秋声:“玩。”

    ?

    就是说,我好像刚刚才经历了一场稀碎的考试并且拿到了一份差得史无前例的成绩单。

    “他们太唠叨了。”他说,“别说是你们,我都有点受不了。”

    疑似新旧两版教师内讧。

    玉秋声的手握着我的肩头,力道极轻地推着我向前走,自顾自地接上了我之前的问题。

    “去哪儿都可以,你有没有想玩的地方?”

    “明天还要上课……”

    “明天我也帮你请了假。”

    “……啊。”

    20.

    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在秋日。

    路边的银杏叶摇摇欲坠,风一过,便纷然飞舞。因此路上金灿灿的。

    我调动自己的视线,认真地捕捉着每一个凋零的瞬间。

    秋。

    我顿下脚步,抬头看向远处的天空。

    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

    直到这时,玉秋声才凑过来,肩膀挨着我的肩膀,问:“在看什么?”

    “没有,我在走神。”我摇摇头。

    他轻轻笑了一下,换了个问题:“那,在想什么?”

    “在想,要是有一只风筝就好了。”

    他也抬头看了看天空,然后稍加思索:“来的时候好像没看到卖风筝的。”

    我叹了口气:“算了,就算真有,咱们两个在这里撒丫子放风筝的画面也太美了……”

    他被我逗得直笑:“那怎么了,玩的开心不就好了?”

    我耸耸肩,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了一片银杏叶。

    很漂亮的曲线,不得不说大自然最懂得美的造物应该为何。它塑造了万物,大多美好,不过其中也有人类这个失败品。——我现在不想去考虑辩证的另一面,毕竟我也根本没感受到过人类的美好。

    “你说,人为什么活着?”

    我只安静了半晌,就这么突兀地把这个问题问出来了,引得玉秋声一怔。

    我猜在他的视角看,这个学生实在是太奇怪了,神神叨叨的,还很矫情。

    但我毕竟不是他,无法真正洞悉他的想法。

    只觉一只温热的手抚上我的头,玉秋声就着这个姿势揉了揉,却没有回答我无厘头的问题,而是问:“陈乐,你喜欢什么季节?”

    好问题啊,其实我讨厌每一个季节。

    如果一个人做什么都觉得毫无意义,那他根本不会有明显的偏好,“喜欢”这种事,放在他身上,其实就是空谈。

    无处着力,无从下手。

    话是这样说,但为了不把天聊死,我还是在哥四个之间挑了个还算喜欢的。

    我说:“夏天吧。”

    毕竟冬天太冷,春天太冷,秋天太冷。

    “我也喜欢夏天。”玉秋声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慢悠悠的,尾音拉的有些长,“夏天多明媚啊,是吧?明年放暑假,我带你出去玩,去不去?”

    我:“不——”

    玉秋声:“去,好的,了解。”

    我:“……”

    说实话,他这样真的很幼稚。

    不过,我还以为他会喜欢秋天呢。

    怎么想的,我也就怎么说了。

    然后玉秋声:“唉,你不能因为我名字里有秋就认为我喜欢秋天啊,虽然秋天确实很美。”

    “你不喜欢秋天?”

    “不是很喜欢吧。”

    “为什么?”

    “秋天太冷。”

    我低头看了一眼身上并不属于自己的外套,又忽然想到,我刚刚好像也偷偷吐槽了秋天冷。

    然后莫名其妙地笑了出来。

    不带任何负担,不带任何阴霾。

    “唉,要是天天都这样就好了。”

    脸上的笑容尚未褪去,我就听到玉秋声这样的一句话,下意识接道:“什么?”

    好久也没听到他的回答,我于是转头看他。

    他并没有看我,面上笑意淡淡,目光似乎放在近处的一棵树上,又似乎飘向远方。

    又是好久。

    他才说:“我是说,陈乐,多笑笑。”

    21.

    第二天,玉秋声拉着我去了游乐园。

    我:“……这不好吧。”

    刚好玉秋声把票递给我,“嗯?”了一声:“怎么不好?”

    呃。

    我犹犹豫豫地回答他:“我怕我回去就得被赵成成手撕了。”

    毕竟据我了解,他成绩出来之后,只得到了毒打和没收零花。

    在我去天台之前,他还抹着泪安慰我说,兄弟兄弟你有我,我有你,我们相生相伴和高考一战到底。

    然后今天我就水灵灵地抛下他逃离了战场,来到了游乐园。

    我的神。

    想想就头大。

    他一定会嚎得惊天地泣鬼神,掐着我的脖子质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玉秋声挑起秀气的长眉:“他敢。”

    他用手推推我,给了我一个向前的力,说:“想那么多做什么,情况不一样,知道吗?你要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然后才是其他。”

    我点点头,稍后又犹犹豫豫地:“这里的票不是很贵吗,我没有——”

    玉秋声:“哇,海盗船,快来,你晕不晕船?”

    我:“……”

    玉秋声你这样真的很让人难崩。

    ……

    算了,先玩再说。

    22.

    波澜。

    是,波澜。

    其实不止是我,自从玉秋声任职以来,我们班所有学生的生活,都不再是死水一滩。

    他尽力地调动着我们的兴趣,尽力地给我们准备小惊喜。

    考试结束后的小电影,成绩出来后的进步奖和勉励奖,偶尔在桌面上刷新出来的零食。

    纵然被诸多老师反对。

    宁静的大海真的是最理想的状态吗?

    当然不是。

    恰恰相反。

    绚烂。

    没人不喜欢绚烂,单调无趣不会被任何人所爱,最理想的自由存在于最不自由的年纪。

    遐想。

    我们都爱遐想,我们喜欢在无趣的日子里给自己一些喜滋滋的盼头,即使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因为只要这样就可以拍拍身上的灰尘,继续赶路——少年人确实十分容易满足。

    我们不想被埋没,任何人都不是生来就颓废的,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的平庸,没有人愿意停止努力,而说一句“这辈子就这样了”。

    只是希望越来越渺茫,意志在消磨,这也不能怪我们。

    可毕竟还年少。

    如此压抑的环境,居然也能过出冲劲。

    好笑又悲哀。

    即使悲哀,仍然向前。

    23.

    玉秋声并不打算食言,也并不打算纵容我蒙混过关,暑假开始的第七天,就敲响了我家的门。

    那天他穿着一件浅蓝色衬衫,笑意盈盈地对我妈说:“那阿姨,我就带他出去了。”

    我妈笑靥如花:“诶,好,好,去吧去吧,麻烦你啦。”

    我爸端着个茶杯附和:“对,快把这个臭小子带出去,天天跟我摆臭脸,赶紧出去吧!钱不够了跟我说一声就行。”

    我在旁边跟地板面面相觑:“……”

    好和谐的场景。

    而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跟我爸妈混熟的。

    高三下半年我莫名其妙地在他家住了半年,从我妈的话里,我隐隐约约能猜出,他用的是“这位家长,您的孩子很有天赋,放心把他交给我,还您一个超级学霸”……之类的说法。

    可能是在那期间混熟的吧,那个时候,他以不打扰我学习为由,不让我,而是亲自跟我爸妈(更多的是我妈)“接洽”。

    我挺佩服他的,也对我爸妈的态度感到无奈。

    对外人如此友好,为什么对自己的孩子就不能宽松一点?

    不过这个问题永远找不到答案,那毕竟是跟随了他们多年的习惯,或者说是性格,无论我做什么,也改变不了那些刻在他们骨子里的东西。

    更何况他们不想沟通,不允许忤逆,不容改变。

    玉秋声说:“不要纠结那么多,你现在拥有了更多的自由。”

    是啊。

    是这样的道理。

    而且幸运的是,他们各自的脾气都好了很多,感情看起来也貌似和谐了一点,我不用太过担心了。

    所以我不再执着于从一开始就微乎其微的东西,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就顺着他们来。

    然后。

    我要去找我自己的自由了。

    24.

    “咱们先往南走,然后再回来,向北去,怎么样?可以绕一个圈。”

    玉秋声抿着唇,微微扬着眉,一只手划着手机屏幕,看起来聚精会神。

    这人在搜攻略。

    我没回答他,艰难地转过头,看着自己肩膀上的手。

    这也太难受了。

    “老师,你先放开。”

    肩膀上搭着的手,手指蜷了蜷。

    玉秋声含着笑,把视线从手机上抬出来,看我:“还叫什么老师,我的工作早就结束了。”

    我怀疑地看着他:“是吗?其实你长得很老师。”

    玉秋声:“……”

    玉秋声:“陈乐,我就比你大三岁,好吗?”

    我:“好的。”

    后来,

    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山川水秀,人杰地灵,那些紧迫压抑的记忆碎片恍若隔世。

    在某一个瞬间,我就觉得。

    也挺好的。

    记忆的角落,某个不知名的杂志上说,美好事物万千,人活一世,总会遇到那么一两件。

    我可能,知其所谓了。

    26.

    旅途的第二站高考查分,第六站填报志愿。

    那天小民宿刚好停电,我和玉秋声开着手机手电筒研究了半天,还和其他游客借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兵荒马乱忙忙碌碌好半天才终于完事。

    晚上的时候,玉秋声躺在床上,轻声问我:“第一志愿为什么填B大?你很喜欢这个学校?”

    我不太信他不知道我为什么报那所学校。

    所以我就没理他。

    安静了一会儿,那边又出声了。

    玉秋声:“唉其实我骗了你,我上的根本不是B大。”

    我猛的扭头。

    玉秋声:“唉其实我刚刚逗你玩的。”

    我:“……”

    如果有镜子,我相信我会看到一个面容扭曲的自己。

    然后他像一个男鬼一样缓缓坐起来,长发凌乱,隐隐约约地遮住他的视线。

    但我知道他在看我。

    他在笑。

    “陈乐。”

    而只是叫我的名字。

    27.

    说快也快,我就这么上了大学。

    同学们分散各地,不过还好,有那么一两个和我在同一个城市,以后也能相互照顾。

    行李箱划在水泥路上,咕噜噜响,我又开始走神。

    然后听到有人叫我。

    “陈乐——”

    回过头,玉秋声站在逆光的地方,轻笑着朝我挥手。

    他的同伴带着十分好奇的目光打量我,在我走近之后也对我笑了笑:“欢迎学弟。”

    我先看了眼玉秋声,然后点点头,对他同伴说:“谢谢学长。”

    玉秋声接过我的行李箱的手一顿,然后0帧起手:“唉,累死累活当苦力来接你,居然被别人抢先得到了学长的称谓……”

    又来了。

    幼稚。

    我无奈地笑了笑,然后喊他,

    “玉秋声,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

    这是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

    效果显著。

    他同伴:“哎,你多大人了,还平地摔?”

    玉秋声捂着脸,声线隐约颤抖:“你,不懂。”

    我走到他跟前,用胳膊肘碰他:“学长,我报道要迟到了。”

    玉秋声:“……其实怎么样受苦的都是我对吧。”

    我:“嗯嗯。”

    我落后他们两步,安静地看着玉秋声的背影。

    我想,我的未来会一直有他,这不被允许出现偏差,就算有什么意料之外,我也会为此拼尽全力。

    因为我心中的乌托邦,玉秋声是最核心的部分。

    其实还是因为意义吧。

    因为找到了意义,所以不再纠结生或死,只是觉得只要有他陪着就好。

    经过这么多年,我才恍然发觉,只有在两种时段,人才真正生活着。

    一是当他们开始寻找意义。

    二是当他们停止寻找意义。

    就像是风筝。

    —完—

    番外1

    一个周日的早上,陈述被电话炸醒了,勉强看清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后,他才慢慢清醒,接通电话:“什么事?”

    “有时间吗,帮我给人看看。”

    闻言,陈述挑起眉,又确认了一遍联系人的名字,才回答:“你什么情况?”

    那头的人也叹了口气:“很重要,你有时间吗?”

    很重要?

    陈述立马联想到某个可能,答应下来:“行,发位置。”

    “你直接来我家吧。”

    电话挂断后,陈述从床上坐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叹气:“铁树开花真是不得了。”

    见到人之后,陈述打过招呼之后,第一时间背对那名学生,用口型问玉秋声:就是他?

    玉秋声点头:“嗯。”

    陈述:喜欢?

    玉秋声目移:“不知道。”

    这可真是稀了奇了。

    认识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被尊为理科战神的家伙说出不知道三个字。

    中度抑郁。

    报告单上是这么写的,白纸黑字。

    “其实不止,我个人感觉他已经达到了重度。”陈述说,“他现在就处于无意义的思想怪圈,你可得看好。”

    玉秋声没说话,只是垂眼看着报告单,眼皮浅淡,呈下一缕细碎的光影。

    陈述拍拍他的肩:“还有,他很聪明,早看出来我是‘请来看病的心理医生’了。”

    听到这,玉秋声终于没忍住吐槽:“你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看不出来异常才有怪了。”

    谁家好人去朋友家做客要戴口罩带手套戴帽子啊?

    好人耸肩:“摇摇有洁癖,我得保持良好习惯。”

    玉秋声根本不知道陈述这个三句不离口的超级软萌可爱聪明智慧惹人喜爱的神秘竹马摇摇酱到底是不是编出来唬他的。

    他额角跳了跳:“总之,辛苦你跑这一趟,我得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陈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摘下口罩,笑着说:“后悔吗玉秋声,你明明是个很怕麻烦的人,结果就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网友,申请实习来这儿,摊上一个不知道能不能救下来的抑郁症患者,搞不好,你一辈子都走不出来。”

    ……

    最开始是高中的时候,在最厌学的年纪,玉秋声认识了一个还在上初中的网友,网名叫风筝。

    风筝学习很好,是一个十分标准的优等生,品学兼优的那种。

    每熬过一天枯燥无味的课,放学打开手机,都能看到风筝给他发的消息。

    风筝:在吗在吗?我跟你讲,今天我……

    风筝:夏风——放学啦?

    风筝:哇……你都不知道,昨天……

    有的时候是对方一天的经历,有的时候是一则趣味小故事,有时候是一小节笑话,虽然有的时候冷得并不好笑。

    那时候玉秋声并不喜欢笑,却总是因为各种原因,挂上微笑的假面,但在和风筝聊天时却常常想:风筝很爱笑,他肯定不想和自己这种无聊又虚伪的人交朋友吧?

    文字的交流往来,只能是饮鸩止渴。

    不够……

    不够。

    好想见他。

    可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好像面具一样的笑容。

    于是他学着把控笑,学着得当又温柔地处理人际交往,最后终于把温柔刻在了……嗯,至少刻在了脸上。

    然后……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风筝的发言越来越少。

    那个时候是什么感觉呢,该说是害怕吗?

    不知道,只是心中的不安堆叠,无法言状的情绪愈演愈烈。

    终于在那天爆发。

    风筝:我以后可能不会再给你发消息了。

    夏风:为什么?

    风筝:我这次考的有点差,我妈说我快把她气死了。

    夏风:……好,你好好学吧,等你考完再联系。

    风筝:不用了,我们这样就很好了。

    夏风:你这样觉得?

    风筝:不是,我只是觉得,以后的我,都不会和你现在认识的我一样了,我在越变越差。

    风筝:就这样,还能给你留个好印象,不是吗?

    风筝:而且我也不确定,我能不能坚持那么久。

    夏风:……什么叫不确定能不能坚持那么久?你别这样。

    风筝:你,感觉不到吗?

    风筝:我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了。

    风筝:就像是风筝。

    风筝:等到没有一丝牵挂的时候。

    风筝:天空,就是我的归属。

    夏风:不。

    夏风:你还在吗?

    只记得离别在秋天。

    而重逢也是秋天。

    思绪逐渐飘过往昔,玉秋声其实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找到的信息,又是怎么跟学校申请的实习。

    “……我说你这爱走神的毛病是不是跟你那个学生学的。”

    “不后悔。”

    “嗯?”

    玉秋声杵着下巴,转头看向窗外:“我只觉得自己来的太晚了,好心疼他。”

    现在,已经是深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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