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桑的话犹如晴天霹雳,谢倾辞顿时六神无主,眼前一黑。她忙定了定心神,提步便要出去。
余光中见桓桑欲动,谢倾辞温声道:“你大病初愈,便在此多加休息,我先回去了。”
谢倾辞止着眼中泪意,从屋中走出,步伐虽稳,心里却已是一片翻江倒海。她抬眸,见院中海棠依旧,梨树堆雪,分明是满园春色,心里却似凛冬已至。
“女郎...”梓素眼里满是担忧,谢倾辞拂了拂手,兀自抬步回了院。入屋后,门扉一关,谢倾辞便再也无法强颜欢笑,泪扑簌落下,跌倒在地。
顾氏一族本就与谢氏有婚约,如今谢倾辞亦是来顾府与表兄顾玉修完婚避难的。此时回去,于事无补,只是徒增伤悲。
千头万绪倏然而过。
可万一呢?一线希望,总比长夜好。
梓素似看穿了她的想法,哭道:“女郎,你只要与顾氏完婚,便可从灭门之难中脱身,多忧伤身,还请女郎万莫自责。”
谢倾辞偏眸,眼睫悬着些泪珠,声音却很是坚定:“我虽为一女子,可倘若当真能尽己之力、挽风雨将倾之势呢?”
未待梓素说话,谢倾辞起身,理了理衣衫:“你们在顾府好生待着,我去去就回。”她径直出了屋,见梓素在其身后唤她,转身笑道:“只是忽地想到了城北的胭脂铺,想着亲自去买,你唤什么?”
梓素一顿,眼眶却红了:“好,我们会在这好好的。”
谢倾辞含泪笑了笑,转身便走。今日顾修玉和顾舅在官府当值,而舅母亦应邀去了别府,她未和任何人别过,除了桓桑。
她差梓慧递与桓桑一封信,便去府外街市买了匹好马,牵着往城门口走,街上人声喧嚣,人来人往,纷纷对她侧目而视。
待出城后,谢倾辞飞身上马,纵马疾驰,往京城而去,心里盘算着应对之策。
约莫行了一刻钟,只听身后有人策马而来:“谢倾辞!”
是桓桑的声音,谢倾辞拉缰停下,回转马头,眼底尚无波澜,只淡淡一句:“桓六郎。”
桓桑气急败坏:“你去了京城又能如何,原以为长大了,却还是和从前性子一般无二!”
“桓六郎可懂我心中没门之痛,你稳坐云端,自是不懂我此刻心情。家人流亡,我却只顾自己贪生,我先前当真是鬼迷了心窍!”谢倾辞想及谢氏之祸,心底积压情绪却似洪水冲堤,汹涌而出。
桓桑看着她,几次欲言又止,终地,他道:“我正好要回京,便一路同行罢。”
谢倾辞久久凝着他,心下情绪渐缓,温声一句:“我心下过于悲痛,一时失言,还请桓六郎见谅。”
“女娘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一路相送亦是应该的。”桓桑面上并无过多情绪,相比从前,内敛不少,亦生疏客套不少。
谢倾辞微微颔首,勉强回以一笑,便与他策马向京城驶去。
时至黄昏,顾玉修进府,便得知谢倾辞出府后再未归的消息。他紧拧着眉,匆匆往书房走去,自嘲一笑,轻声道:“我明明想保住你,可你为何偏要站在我的对立面。”
顾氏所在的清河郡离京城不远不近,谢倾辞和桓桑日夜相继,足行了两日。谢倾辞久居闺中,虽祖父命人授过她驭马之术,平日里亦勤加练习,但两日颠簸下来,亦是精疲力竭。
一路上她强撑着一口气,直至见洛阳二字,才终地一笑,松了一口气。离抄家还剩一日多,万幸,还来得及。
入了城,谢倾辞下马:“桓六郎,倾辞感念你一路相护,只谢氏如今...我们就此别过,往后你多加珍重。”
桓桑朝她拱手一礼,向她递与一枚玉佩:“你若有事相求,便执此来我府邸寻我。”未及谢倾辞开口,他便将玉佩塞入她怀中,径直离去。
谢倾辞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默了一瞬,便去成衣铺子买了一套衣衫,收拾干净后才从后门入了谢府。
书房内。谢倾辞跪在地上,脊背却高挺,眉间三分霜色,脖颈微扬,眼底虽含泪,薄唇却紧抿着。
谢玄正坐在书案后,看着她,怒道:“既走了,又为何要回来?”
谢倾辞抬眸,凝着发染霜色的谢玄,视线却渐渐模糊:“祖父,若我说是良心发现呢?倾辞虽是一介女儿身,但亦知礼义廉耻,受谢氏荣辉十数年,如今谢氏大难临头,孙女却明哲保身,心下实在难安!”
她忍着喉头呜咽,强装平静,唇却不住颤抖着。
谢玄眼眶一红,稍抬头止下眼中泪意,上前扶起了她:“傻孩子,如今谢氏已是穷途末路,你回来又能如何?”
谢倾辞起身,紧攥着他的手:“祖父,谢氏如今之祸,可是太子党同伐异,故意嫁祸?”谢玄听其此言,见窗外无人才低声警告道:“阿辞,以后你无谢氏一族庇护,万万要谨言慎行。”
“那便是了。”谢倾辞苦涩一笑。如今太子和五皇子争权,而五皇子生母便是谢氏,谢氏与同为四大家族之一的桓氏交往密切,故桓桑被追杀亦不足为奇。
“祖父,您放心,我定收集罪证,让背后凶手血债血偿。”她的声音很是低,眼底却是分明的坚定。
谢玄见此心下却不安,眉峰微蹙:“阿辞,如今你速速回清河郡,与顾玉修成亲,才是正道。万事有祖父在。”
谢倾辞声带哽咽,面含悲戚:“祖父,你告诉我吧,至少让我能够试着救你们一次,否则我此生难安。”
谢玄拂袖欲抽身离开,谢倾辞拉着他的袖子苦苦坚持。谢玄知她是个要强的性子,一旦认定了就很难回头,只能让她知难而退。
谢玄让步道:“好,我交予你,可你该告知我该如何保全自己。”谢倾辞低声将心中谋划细细告予他。
谢玄这才从身后柜中拿出一盒,递与她:“这是我这几年费力所集,你若解得开其中机关,便为谢氏伸冤。若不行,则将此盒投入河中,回清河郡成亲,万莫再提起。你先别解,从后门速速离开,按你方才之计先行一步。”
谢玄一边说着,一边将发间玉簪取下,递与她:“此去经年,也不知还能否相见。祖父愿你余生多喜乐,岁岁常安康。”
谢倾辞眼睑泛起水色,灯下眼眸折射出碎光哽咽道:“祖父,我定会救您回来的,也定会回来的。”
她接过盒和玉簪,将玉簪戴入发间,玄盒稍大,堪堪装入袖中。她抹去眼角泪水,依令从书房暗道出了府。
桓府。窗外星点点,月团团,高松漏疏月,倒流河汉入杯盘。
桓桑负手面窗而立。月华倾泻,在他清俊的面容上镀上月辉,屋内满地霜色,窗边人身形亦落寞至极。
“郎君,府外一女子求见。她说郎君见此,便会相见。”一侍从进来通报。
桓桑转身,拿过侍从手中物:“叫她进来。”
不多时,谢倾辞便在侍从的引路下入了院。她一袭青衫,面容清丽,嘴唇微抿,眼尾虽染上薄红,可行止间却又是一如往常的端庄有礼。
谢倾辞入屋后,正对上桓桑的凤眸,似隐隐有些笑意,好似她的到来,正中其下怀。谢倾辞心中颇为不悦,面上却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盈盈行了一礼。
桓桑上前,虚扶起她:“你果然还是来了。”
谢倾辞直膝,莞尔一笑,开门见山道:“我此次来,是想与你做一交易。”
桓桑挑了挑眉,颇为意外:“什么交易?”
她见其感兴趣,心中胜算又多了几分,上前一步,低声道:“桓氏与谢氏私交甚厚,亦皆属五皇子一党。如今谢氏覆灭,桓氏又焉能置身事外。太子下一步要对付的,首当其冲的便是如今如日中天的桓氏。”
“郎君不妨先发制人,同我一同搜证,破太子之势。”
桓桑闻言低低笑了几声:“桓氏有难,我族自会设法应对,又何必趟谢氏这浑水?况如今谢氏男丁皆自危,仅凭女郎一弱女子之力,胜算又有几何?”
谢倾辞不动声色地微攥着衣角,旋即松开:“倾辞虽为一闺阁女子,可若论谋略才干,却未必不及男子。”
她从袖中拿出一玄盒,方才在马车上,她细细打量了一番,已得解开之法。此时她抿唇一笑:“冠冕堂皇的话,桓六郎想必不信,若我解开这玄盒之密,不知你可相信?”
桓桑低眸,玄盒上暗纹错布,盒盖阴刻的《璇玑图》缺了七处回文。
谢倾辞见桓桑勾唇,出声解释道:“这是我方才从祖父那儿所得,但祖父并未告知我解决之法。如今借以自证,因是应急之举而略显单薄粗疏,只望郎君借此明我诚意。”
桓桑微微颔首:“好,我便勉强一信。”
她凝思一瞬,道:“桓六郎,可有磁石?”
桓桑眸中闪过一丝不解,转身寻了会儿,复而回转过来将磁石链递与她。谢倾辞接过,贴上盒侧,篆字突然悬浮重组,似被惊动的雁阵。
想及谢玄先前口述的《堪舆杂录》,谢倾辞快速排列出“乾三连西北辟天”的方位。当最后一块磁石吸住“艮”位,盒内传来青铜沸腾之声,夹层弹出一片淬过药液的鲛绡。
她将玄盒拿起,仔细查看着,见一凸起,当是机括。思量间,她从发间取下雕着谢氏图腾的玉簪,却不是插入锁眼,而是轻轻叩击盒底某处,七次快三次慢的节奏。
只听“咔哒”一声响,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些信纸。
她本屏息凝神着,见此,松了口气,一笑,眸中星河潋滟,似藏了半池春水。可她将玄盒放入袖中,拿出其中一张信纸后,细细看了一番,眉却越蹙越紧。
桓桑伸手欲拿过,谢倾辞往后一退,眼中尽是警惕之意。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她拿出一把匕首,对准桓桑,挑了挑眉:“这信上写着太子私通敌国意欲谋反之事,其上还有些细节。”
匕首锋利,刀刃在冷月下泛着寒光。她一手持刀,一手捏着信的边缘,其中内容尽数露于桓桑面前。
“桓六郎若不信,大可一看。”
那信离桓桑不远,借着月色和烛光,白纸黑字看得分明。
“谢女郎有何条件?”桓桑见她这副架势,顺势说道。
“你我假成婚,我助郎君平步青云、固家族之势,郎君助我留在京城,为族申冤。两全其美,还望郎君多加考虑。”谢倾辞直视着他的眼眸,吐字如碎玉坠冰盘,每个音节都裹着宁为玉碎的决绝。
深久的沉默。
这一瞬中,两人四目相对。谢倾辞的脑中闪过儿时许多回忆,他与桓桑青梅竹马,年少时种种记忆,扑面而来。
“好。”桓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