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陆汀洲来讲。
伴随绍兴五年的那场雨来的,还有个姑娘。
那姑娘是他最敬重之人的后辈。
院内她正哄着一名年纪很小,受了伤的女待,并未注意到他。
"殿…殿下”
“叫他走开。”
太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其他的女侍正好声好气的劝。尽管她的脸因大病初愈有些削瘦。但在陆汀洲的眼里那张脸却莫名像他母亲贡奉在桌案上的女菩萨。
那位为他引路的小太监,急忙道
“我的好姑娘,您行行好吧。”
“殿下病刚好,哪能在外面站那么久。”
小姑娘抬头看了看主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红肿的脚裸。
“好…好吧。”
“哎,好姑娘。”
那小太监急忙示意太医上前,生怕下一姑娘便反悔了。
“实在是令你见笑了。”
她引着他往里去。
他那几日因撞伤了脚走的有些慢。
“你……这是怎么弄的。”
她明明记得史书上没说他有腿疾啊?
“不小心罢了。”
那女子当真是大病初愈的样子,但那副衣冠下柔弱的躯干,尤其是她看他的眼神真当像极了女菩萨。
但他是士人,双膝不触神佛礼
仿佛下一刻,她便要像刚刚那般,问候自己。
不对,这样的念头一出,他便愣住了。
他是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苛刻”了
“要不……”
赵鳞趾原想问他是否顺便叫太医看下,但触及到他的眼神,她硬生生将那话吞了下去。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但空气中弥漫的水汽还是阴冷的叫人打了个寒战。
“算了,便进来喝杯茶吧。”
……
顾着她的孱弱,他几乎是好几天才去一趟
官家同他详谈了会营田之事,因此便晚来了些。
春雨总是缠人的。
外头下着些下雨,他来时,他的女学生正逗着从外头浪回来的京八哥。
那狗儿很没风度,将水哗啦啦的甩了她一身。
他不免一声轻笑。
“先生来了。”
“要不要吃些糕。”
她早就叫人备好了,官员早朝后一般才回家用食,他却直接来给她上课,应当会很饿。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一个亳不相干的人那么好,但其实也不能讲是毫不相干。毕竟在她最纯粹的那年,这样的一个人也陪她在那大片大片锋利的文字摸杀打滚过。二人早已建立起同革命战友一般的友谊。
只是某人不知道而己。
“臣见过殿下。”
“殿下…要不擦擦。”
“以防邪寒入体。”
她愣了愣,才勿勿忙忙的去唤内侍。
陆汀洲无奈笑了笑
”你…我去那个”
“你记得吃糕”
见女子羞的面红耳赤,却还不忘吩咐自己,陆汀洲温声道了声
“好“
“你是因为营田的事晚来的吧。”
赵鳞趾接过侍女拿来的帕子。
这一问,直接叫陆汀洲呛住了。
“水,水,给你。”
这一口水下去,陆汀洲喉间的那股窒息才得以慢慢缓解。
“你怎么…”
陆汀洲猛的站起来,用很凌利的目光月了着眼前的女子。
“这朝中闹的沸沸扬扬的。”
“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她被他盯的有些不自在。
“算了,你歇息好了对不对。”
她索性也站起身来,好不让她在气势上便矮了一节。
“那便开始吧。”
单刀直入,赵鳞趾若是第一次听到陆汀洲的名字她会想这个人是不是命中缺水?
但是读过书后,细细品来却别有一番味道。
汀与洲都是江上的一隅芳土。
芳土虽小,却能托起芸芸众生。
这应当也能代表着南宋后期所幸存的文人气节。
曾有人说,南宋的文人之气之所以尽失,便是丧在于党争之中。
但如果要简单的剖析党争:那便是所操之术多异故也的缘故。我们应该把党争看作一种零和博弈心理,是士人为他们各自不同的利益集团所做的争取。这种争取无关乎对个人的欣赏厌弃,因此,陆汀洲的父亲才会选择她的舅舅郭将军作为长子老师。
郭将军本是文官,而后弃文武。
陆汀洲的父亲对此感慨万分,直言“卿本佳人,何为武乎?”
且自唐以后,君主吸收了前朝的教训,特地的去削弱武将的权力,导致武将追求不了精神独立,他们的生死全部仰仗于皇帝,南宋理学盛行,对于士大夫群体来说,他们这种人是粗鄙的。
基于种种原因才导致了如此局面
这样仔细想想,赵鳞趴好像更能品出教授所说的不要对历史妄加评论的意味。
因为只有在局中之人才真正的有权利可以交口称颂亦或是捶胸顿足。
面对这个将来拥有帝师及枢密院首脑双buff的男人,她当下只有两个字:
敬畏!
“公主,公主”
两声轻唤,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臣的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为什么公主一直盯着臣看”
她这才反应过来,她还在上陆汀洲的课
她无法将眼前的人视为奸佞,毕竟他除的长的无害外,那一身洗的发浆了的官服也可以在无形中证明些什么。
更令人激动人心的是:
活的!是活着的一手史料!
老天奶呀!她撞大运了!
她如今的感受就像是追星女孩成功见到自家爱。
要矜持,矜持。
她依稀记得,官修史书上对他的记载有“征利”一项。
官修史书那么不牢靠吗,对不上号。
算了,不能单刀直入,有待观察。
“没有什么”
陆汀洲这才点了点头
“公主天潢贵溃,金玉之体”
“病中尚愈,便早起听课”
“实乃我等皓首穷经之辈敬佩不已”
说完,便又继续上课了。
陆汀洲头一天给她上课,并没有让她进行实际操作,反而在对她讲一些理论知识,听理论这种东西难免走神。
再看卷轴之上,她竟已不知何时为陆汀洲画下了一幅小像。
小像是明显的现代简笔。
她想趁着他不注意,将那幅小像遮好。却又不小心打翻了墨砚。
这一下她也不再洁净,身上皆是墨痕。
陆汀洲见了,急忙唤人来处理。
奴人们蜂拥而入
他们的第一节课便在“兵荒马乱”中结束了
她觉得她为陆汀洲留下了很不好的印
象。
但是陆汀洲并没有说什么,他这个人长的很清秀,就连他的性子也淡淡的。他没说什么,反而让她更不安。
手上的墨迹尚未完全清理干净,回到房中,她不禁有些懊恼,便叫奴人们拿来了皂角水,想要再次清洗一遍。
恰巧此时,赵平淮也从资善堂(1)回来了
他在外边便已听见了他阿姊今天兵荒马乱的事迹。
他到了屋中,只见少女懊恼地搓着手,一只手不知已经被搓洗了多少遍,竟然已经有些发红了。
“还是洗不干净吗?”
“嗯”
赵鳞趾此时的神情有些沮丧
“阿姊不急”
他将她的手轻轻从水盆中拿出来
“平淮”
林鳞趾出声道
“你会丹青吗?”
“会一些”
赵平淮思索片刻后答道
“阿姊是想要听我讲吗?”
“我讲的并没比陆大人好”
“没关系的”
赵鳞将头抬起来,笑盈盈道
她想要补救一下她在那个人面前的形象,虽然有点亡羊补牢的意思在。
“那好”
赵平淮哒哒哒的跑去将她课上的卷轴拿来,刚展开,他疑惑道
“我不记得阿姊写的是行书”
他盯着卷轴上苍劲有力的字迹
“阿姊是何时练成这种功夫了?”
她听他这么一说,急忙凑过身子往前看
好吧,这下是连亡羊补牢的功夫都可以免了。
她在心中默哀道,并希望那个人不要看到她卷轴之上所呈现的东西。
然而,事与愿违
陆汀洲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
他并未用餐便直奔书房处理事务
之后便是同往常一般想要搬出自己的笔记看看
没成想,这一看竟是一个好大的惊喜
映入眼帘的是一行娟秀的簪花小楷
当然,让他感到惊喜的并不是这一行字,而是卷轴下面那张荒唐的小像。
所以那个人今天在课上急急忙忙的是想掩盖这样的东西吗?
因此才打翻了墨砚。
那张小像就这么突兀的呈现在卷轴的右下方,是不同于写实派的作风。
一股独属于孩子的荒唐气。
看到这,他不禁嗤笑一声。
那个人明天应该会问他吧?
还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阿洲”
陆夫人用手轻轻敲了敲门
“可以进来吗?”
“进”
陆汀洲回答道
“今天怎的回来那么晚?”
“还没吃饭吧?”
“娘给你热了些东西”
陆夫人轻轻地将石盘放在了桌子的一角,却在无意中瞥到了那一抹卷轴
“这是哪家闺秀的?”
陆汀洲这才发觉自己并没有将那幅画收好,便是急急忙忙的将其收起来
“娘,非礼勿视”
他羞得耳根通红
看着自家儿子的样子,陆夫人不禁嗤一笑,这下他的耳根变更红了。
“我从未见你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过”
“你也老大不小了”
“若是有心仪的人,便要讲”
“也好叫我跟你阿爹相看两眼”
陆夫人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而后不再扰他轻轻的走出去,用手阖上了门。
他见人走远了,才将画卷收好,吃起了饭菜。
这个晚上注定有人要辗转反侧
至于是谁,那我们便不得而知了
第二天……
陆汀洲下了朝之后,便直奔□□去。
彼时,赵鳞趾已经端坐在书案前等他。
少女的神情有些不自然,扭捏了许久才结结巴巴的说道
“我昨儿好像同你拿错东西了”
“哦,是吗?”
他将怀中的东西放下思索片刻后,润色道
“臣并没发现公主的东西”
“许是那些奴才们昨日清理的时候一起收起来了”
倒也是有这种可能性,只是昨日她在慌乱之下没有想到
到这她不免松了一口气,可是精神还不能完全放松下去。
“真的?”
她狐疑道
陆汀洲也是平生第一次说谎,他不自觉地挠了挠鼻头
“许是这样”
说着,为了掩饰慌乱变将身子挪到书架那旁去将。
“臣帮你找找吧”
“我也一起”
少女不甘示弱道
赵鳞趾比他的个头矮一些,他对她几乎是俯视她,他看着下边的人找的正认真,便着她不注意偷偷的从袖口将那一卷轴子拿了出来,放在了书架的最顶端。
“是不是这卷?”
他出声道随后将那卷轴子拿了下来
“是”
“多谢陆先生了”
少女如释重负,长呼一口气后双手颤抖的将卷轴接过来。
“找到了便好”
陆汀洲笑盈盈道
他与女子接触的少,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看到她难堪,所以只能用这样笨拙的方法去维护她的尊严了。
学丹青者多先以兰入手。
本以为可以一翻风顺,但她毕竟没有长时间握过毛笔。
“殿下的手腕可以放松些。”
“不然时间长了会很累。”
他俯下身,帮她调整握笔的姿势。
他的手很有骨感,手指修长,只不过在握笔处有两块薄茧。
他平日里很少同她那么亲近,见了她也只是规规矩矩的行臣礼。也只有现在这个时刻,她才能感到他们衣冠下的灵魂是平等的。
“陆汀洲。”
“嗯。”
“陆汀洲,你来当我的先生,不会觉得憋屈吗?”
她诚心发问
男子听到她这么一说,只是一愣而后答道
“为往圣继以绝学,也是开太平之道”
这大概便是况令树立追高远,而使裁量属闇蒙。
请谅她一介俗人
赵鳞趾只见他不理自己,便自顾自的讲,她此生从来没有那么话唠过。
陆汀洲也觉着自己从来没有那么耐心过。
“我想陆先生一定会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吗?这世上想要心想事成的人多了去了。
这句心想事成,没由来的让他心安
“江山如此多娇啊”
“竟引的的陆先生如此折腰”
赵鳞趾有些感慨道
这是哪句诗,他好像没听过
陆汀洲笑着摇了摇头
“陆汀洲”
“嗯”
“我们是朋友…对不对。”
陆汀洲听后沉默了一瞬。
赵鳞趾自知自己无法成为历史立传之人。但她知道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隳人之枋,败人之纲纪,必先去其史。
关于历史,经过千秋万代,历朝更迭,其中的真真假假又还有谁分得清呢。
陆汀洲抿了抿唇,才犹豫道
“嗯。”
她是天家贵女,按理说她是君,他是臣。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一时兴起的。
“我们是朋友,陆汀洲。”
“所以你放心,不管怎么样。”
“我都会去找你。”
忽的一个想法,从赵鳞趾的脑袋里一闪而过
“我想叫你娇娇”
娇娇,这分明是个女孩子的小名
“为什么叫娇娇”
他神色疑惑道
“江山如此多娇,引得英雄尽数折腰”
“你既是为江山折腰的英雄”
“那便得叫娇娇”
她分明想不出很合理的理由,只能乱七八糟的胡乱答一通,但依旧说的理直气壮。
“所以叫娇娇”
“陆娇娇”
她真当是没有一点公主的样子
但是心意坦诚,这可能就是这世上最缺的东西吧
父母在家多叫他名讳朋友多称他字
叫娇娇吗?陆娇娇
正是如同儿戏一般荒唐
但这世上他也只容许她一个人对他如此放肆了。
下不为例
“公主不会叫其他人知道吧?”
“不会只有我们两个之间可以这”
“陆娇娇,陆……娇娇”
他细细品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