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白川一战,巴音□□迫于辎重被毁,且柔城起火只能退兵。商家军惨胜,统帅陨落,损兵折将,将军府白幡高悬,来往祭奠之人络绎不绝,唐许几人轮换守在灵前。
许月落说,送葬那日是个好天气,天高云淡,晓风和畅,没有落一滴雨,骄阳似火,热烈光辉送了英魂最后一程。
白川一役后,军中损伤严重,眼下最紧要的事便是为死难将士登记造册,重新整合队伍,制定新的操练计划。将军府的人来请人时,星沈正同军中几个副将议事。
守卫说有贵客到,星沈只得暂且放下手中事往府中赶,眼下言聿那边的事比她手头这些重要许多,所以她出门时特意吩咐过守卫,有客要见主家便来唤她。
到了将军府门口,星沈刚下马便被等在门口的人堵了个正着,她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杨将军,白将军。”
“还有我老戚。”两人身后又走出来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看见星沈时面上带了一点笑意。
“戚将军。”
星沈快步迎上去,“三位将军,久违不见。”她还想说什么,忆起如今境况,忽然住了嘴,问道,“三位将军可见过故人了?”
杨尧三人面色沉肃,只道,“节哀。”
星沈颔首,将人引入内院,一一斟了茶,“多谢三位将军挂念。”
白羽旌接过茶道了句谢,“四境守军,同安年间以周老将军为帅,后来周老将军乞老,便是以商将军为帅。商帅久驻西北,战功赫赫,统领商家军数十年间不曾丢一城,割一州,西北有商帅,西大门乃安。我等虽只在京中与商帅匆匆见过几面,但也是神交已久。商帅陨落之讯传至民间,闻者无不悲痛,连垂髫小儿亦动情恸哭,百姓心中记得谁是对自己好的人啊。我等正是听闻噩耗,特来祭拜。”
星沈端起茶,“三位将军好意星沈省得,以茶代酒,感慰诸位远道而来。”
茶喝毕,星沈又道,“眼下百忙之际,我已遣人去请主帅,还请谅解不周。”
戚风摆摆手,“客气了不是,金陵一别,咱们也是将近两年没见,我们在乡间听闻羽林卫悍名,心中欣羡不已,此番来便是打定了投入你麾下的主意。”
戚风爽直,星沈去看杨白二人神色,略无讶意,竟真是商量好一齐来的。
“唐将军,”杨尧终于开口,“当日城破,你差遣近卫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在白川人进城之前送走我们,这才保全了我们一条命。后来传出你战死的消息,我们三人愧疚不安,深知是用你一条性命换我们三条老命苟延残喘。”
“杨将军言重了……”
“稚实,”杨尧忽然唤星沈的字,出声打断了她,“你是什么心性,我们都看在眼里。前段日子羽林卫骁勇之名鹊起,我们几番探知,果然是你带的兵。我们几个老东西经历了大宣这遭朝廷,本来是不想辜负你的心意,打算找个宅院乡间养老的。可我们三人在此之前还有个心愿,就是要还你一命之恩,今日来这里都是我们自愿的,只看将军收不收了。”
星沈眼眶一热,面前泛起白汽,她用力逼退泪意,心中无限感慨,商帅陨落,商家军死伤惨重,这个时候杨尧他们找上门来,无异于偏向虎山行。他们这是要选择军人作为自己的结局。
星沈站起来,拳掌相抵行军礼,“既如此,星沈当不负三位将军美意。”
许月落从门外走进来,正听见这一句,问道,“什么美意?”
杨尧转身见他险些老泪纵横,抬手就握着青年的肩膀转了个圈,“殿下,看到您如此安好,老臣心里安慰啊。”
许月落随他摆弄,笑着安抚他,“杨叔,大宣已亡,我早不是什么殿下,你就当我是个小辈。”
戚白二人也纷纷同许月落见礼,青年带着淡笑,直言让他们坐着谈,自己走到了星沈身边坐下。
“唐将军遣人寻我,说有贵客至,我方才又听到她同你们说什么好事,不妨也说给我听听。”
“殿下,我们欲投入唐将军麾下,还请殿下允准。”
许月落眼睫颤了下,偏眸同星沈对上视线,确认了她的心意,起身道,“三位将军大义,言聿岂有不准之理,我稍后着人为三位将军收拾房间,你们且在将军府住下,改日我为你们引荐新统帅。”
白羽旌问道,“不知新统帅为何人?”
“宁远将军,卢滢。”
戚白二人交换个眼神,皆放下心来,唯有杨尧目光在许唐二人之间流转,待到众人欲起身告辞时,他突然开口,“殿下,臣……我有个冒昧的问题。”
许月落微顿,“你问。”
“不知唐将军与你……”杨尧话说到一半,语气已足够引人遐思,戚风与白羽旌默默将眼神投过来,许月落微微一笑,将手摊开递到星沈面前,星沈随之与其交握。
“星沈是我爹早就为我定下的妻子。我与星沈二月十八成的婚,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我是她契书正名的夫君。”
晚上回到房中,星沈倚靠在许月落怀里,问他,“你打算何日动身?”
“快了,将西北一应事务交接好便出发,狼卫跟着。”
星沈翻身攀住他的肩,“我也跟着你。”
许月落微怔,心间一热,低低在她眉弓印下一个吻,“好,你跟着我。”
卢滢坚持要为商遣岚守灵,大家并未劝他,只是偶尔得闲便会去灵堂替换下他。星沈去换卢滢休息时,发现他盯着门外发愣,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子晔,在看什么?”
卢滢回神,“一个熟人。我今日不怎么累,倒是你每日军中药房四处操心,不知耗费多少心力,回去多休息一阵吧。”
星沈欲拒绝,却见柳愿思也朝着这边来,青年右袖空荡,神态气度却很坦然,隐约间有种惹眼的风轻云淡。
“你们都去休息,这里我守着便是。”
卢滢还想说什么,被星沈拦住,“言聿找你,你去吧,这里有我们。”
青年这下没话说,迈着步子往内院去,柳愿思转过身与星沈并肩站着,“言聿可是有新计划了?”
星沈并不瞒他,“商帅陨落,西南,东北皆派了一纵卫队前来吊唁。言聿是觉得,东北不是不可争取。”
“有道理。眼下白川与我们,还有明则皆是元气大伤,一年之内起不了大风浪,可是一年之后,如果我们要彻底打残白川,就必须先架住明则。若玄渊军倒向我们,当然最好。”
“言聿打算怎么做?”
“你不是猜到了吗?”
“只身东行。”
“也不算,这次我跟他一起去。西北防务接下来由子晔全面接手,他在军中素有威信,也是商帅故去前指明的继任者,文韬武略样样显胜,足以服众。至于都护府一应事务,怀瑾之才经天纬地,而且手熟,定能应付。”说到这里,星沈侧眸,“只是辛苦你,要两头跑了。”
柳愿思微微一笑,“能者多劳。”
星沈欲退,只是发觉柳愿思欲言又止,便再等了一刻。
柳愿思扯了个挺远的话头,“前两日羽林卫归营,两战中死难将士名册刚递上来,这几日都护府正忙着下发抚恤金。”
星沈颔首,又略带不解地看过去,“可是有什么难处?”
柳愿思失笑,“并非如此。我们初至西北那年,言聿就从许氏的资产中划分了大头注入都护府账上,后来的织造厂,交农院,育学司,机械所……都是在此基础上成型的,军费当然也从这里面出。一年多来,西境局面逐渐安定,一应法令税制皆运转平稳,资用总算也能自圆其说,西南的情况跟这边差不多,说到底,”柳愿思顿了下,语气沾上些笑侃之意,“西境是言聿养起来的。”
星沈没听太明白,只道,“放心,往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柳愿思叹慨,“你们真不愧是一家子。”
星沈静静看他,柳愿思便道,“言聿心无片云,旁人趋之若鹜一生所逐,于他而言皆身外之物,只是拿钱砸水漂还要听个响声。”
星沈蹙起眉,隐约听出一点话头,柳愿思还在继续,“姚氏眼中,他姓许,旁人眼中,他却姓姚,你说,由得了他们吗?”
青年笑意盈盈,瞧过来的一双眸圆润清明,星沈却看出了其中蛰伏的森冷杀意,像文士案上的契刻刀,白玉柄,精钢刃,黄金错镂,离鞘封喉。
她思绪百转千回,柳愿思侧首,自袖中取出了一封信笺递给她,星沈接过粗粗一扫,半晌不知如何言语,竟然轻笑出声。
柳愿思开了口,他的声音很轻,其中不乏嘲弄,“苏筠此人,守成有余,血勇不足,盘踞东北多年,寸功未建,他执掌玄渊年间,苏大人的名字简直成了朝中主和派的一块金字招牌。况且,早年同安帝为了收回四境兵权残害了不少人,其中就有苏筠的幼妹,此番东行,不会顺利。”
星沈将那信纸折起来在他眼前扬了扬,“这算密令?还加盖了你西北都护府副都护柳愿思的私印,直接下达至我这个……约莫是三级将官?”
柳愿思无奈,嘴角一丝笑意,“玄渊是天下人的玄渊,苏筠代为掌持,若忘己任,当杀。只言聿与之有旧,因此徒惹非议,不该。”
星沈掀起眼皮看他,眸光静谧如流沙,面前青年苍白修长,眉眼似水墨描摹般清逸,萦萦风流,雅正非常,单薄皮肉下却支起一架傲骨,锐的有棱有角,韧的百折不挠。
柳愿思一阵恍然,他下意识探进星沈眼底,已近十载,他们终于再一次这样毫无阻碍地直面对方,那时,他非她之交,可是今天,那双眼里已不再是坚定的拒绝,而泛起柔和的信任。
“蓝田。”
“嗯。”青年应答声很轻,仿佛胸肺吊着口气。
星沈随手扬了那信,柳愿思的目光追着那簇火苗化成灰又回到她脸上,一言不发。
星沈拱手躬身,行的是文人礼,她直起腰,柳愿思才如梦初醒般抖了下眼睫。
“你…”柳愿思出口一个字便被发紧的嗓音扼住。
星沈笑意舒展,如流水潺潺,“兄长,有句话,是我说的太迟了,”她看着青年的眼睛,一字一句,“与你同行,是我有幸。”
“我……我识你许久,你却方知我……稚实,此你之过,便以一诺来赎,如何?”
“你说。”
“柳氏伶仃,父亲在世时,牵挂者唯你我二人,前路险阻,为兄与你,同去同归。”
星沈颔首,忽忆起什么,侧眸含笑,尽是调侃,“那阿兄如今还算伶仃?”
柳愿思一滞,眼神点了点她,却也坦诚,“若姝温雅,得她赤心,乃我之幸,只是她已为我付出甚多,我不敢轻率要她许诺,该我多为她做一些,让她高兴。”
星沈眉眼含笑,长舒口气,“阿兄,心聚不险,多信任我们一些,不要将自己逼得太紧,你已然是我们的依靠,然众人皆为彼此依靠,少了谁都不行。”
柳愿思情绪渐趋平稳,学着星沈转过身往外看,西北天高云淡,目之所及一片清白。
“稚实,我懂了。”
柳愿思看她,星沈飒然笑笑,“我若存决断之心,便不会叫人抓住把柄,阿兄,你亦要爱惜自身羽翼。”
柳愿思恍惚中颔首,星沈欲退开,府门忽传来战马嘶鸣,有一头发花白的老将哀呼而入,步伐踉跄,星沈赶忙抬手去托,对上叶琰盈满眼泪的双目时,忽然噎得说不出话。
她扶着老将军跪坐,招呼柳愿思退到了堂后,姑娘目光虚散,说出来的话也轻的像一吹即散的白雾,“阿兄,稍后老将军吊唁毕,你引他入内院去吧,他年纪大了,劳你多照看。”
一股酸涩涌上鼻头,星沈垂眼遮住伤情,她分明记得上次乌苏谷一别,叶琰尚青丝多过白发。
柳愿思终究还是抬手轻轻握在姑娘瘦削的肩上,语气温融,“放心,有兄长在。”
星沈找到叶琰时,他正站在商遣岚的院子里,负手而立,身姿笔挺仿佛初入疆场的少年一般。星沈静静站在院门守着,猝不及防同回头的叶琰撞上视线,老将军目光眷眷,眼底住着风眼,伤情凝成刀刃,旋搅着时时刻刻刮骨剜心。
他见星沈,招了招手,温和道,“丫头,到我身边来。”
叶琰重新将目光落向屋檐,那里筑起了燕巢,母燕来回奔忙哺育幼崽,不知疲倦一般。
“丫头,三十年了,我认识老商三十年了,那时候他还没个正经名字,大伙都喊他阿风,因为这小子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虽然贱出身的泥腿子没什么大分别,但大家都觉着他跟旁人不一样,村子里人人都被当官的有钱的欺负,只有他,攒着一口心气,骨头给人撅折了都不低头,那些狗东西治不了他,就把他吊到村口晒着,三伏天,一口饭一滴水都不给。我原本没想怎么着,就是打那儿过,他听着动静睁开眼睛,十二三岁的孩子,眼神跟狼崽子一样,又凶又韧,我比他还大十来岁呢,被那一眼看得走不动道。”
星沈默默听着,叶琰偏头看她一眼,忽然笑了下,“丫头,你的眼神,像他。”
星沈被这一句话说红了眼眶,低着头不敢抬。
“我救下了他,跟着他一道上了山落草为寇,我一个孤家寡人没什么牵挂,留在村子里反而祸害其他人。可阿风真是个人物,到上山的第三个年头,我们已经有几十个寨子,近万数的兄弟,他从不干打家劫舍的事,带着兄弟们护镖,给人看家护院,赚了本钱就在山下开铺子,还帮村子里的百姓收粮食,就连那些狗官送来想息事宁人的金银都被他散给百姓,说什么,从哪来,回哪去。简直正经的别人喊我们土匪都觉得臊脸,久而久之,别人都喊一句风爷。这小子那会还琢磨了好一阵怎么给自己换个正经名字,可惜大字不识几个,横不下心,旁人取的他也不满意,三天两头就跟我们说他想的新名号,把兄弟们,尤其是那些愣头青折腾得够呛。”
叶老将军眼前仿佛展开了一段段活色生香的过往,他眯着眼,神情很舒展,“直到后来遇上了大小姐,他就跟那二月天里的狗尾巴草一样,大小姐就是风,风往哪边扬,他的脑袋就往哪边摆。”
星沈唇角也不自觉勾起,“早就听闻过商大哥和夫人的故事,我与言聿那时还猜测,这二位定是情比金坚,生死不渝。”
叶琰打趣的眼神落到她身上,学着她的调子慢吞吞道,“言聿?”
星沈一呆,面颊热起来,叶琰却像发现了什么稀奇事,“咱们上次见面,我记得你可是尊称主帅,怎么今日就换了如此亲密之语?”
叶琰眼睛里闪着老狐狸般的光彩,此前回忆了大半日往事,竟将他性情中少年顽劣一并唤起,此语着实并不亲密,叶琰在诈她罢了。
星沈张嘴就往套里钻,“当日谈论的是战事,自然当肃整。”
“那你便是不否认今时与他亲密。”
叶琰本意想看星沈羞赧模样,他这把年纪,最喜含饴弄孙,招猫逗狗。谁料星沈一扫羞色,齿白一片,目光炯炯,甚至有几分傲娇之色,“叶将军,你远在乌苏谷驻军,所以未赶上我与言聿的喜酒,这次便在府上多住几日,我们补给您。”
叶琰瞠目结舌,半晌拊掌长笑,“像,真是像。你今日痴态简直同老商成婚那日一模一样。”
星沈反以为荣,笑着听他继续讲,“旁人都说大小姐是老商抢上山的,最初那半年,我们也是这样想的。直到有一日,老商狗狗祟祟地把我拉到一边,跟我说,大小姐这趟就是为了他来的。我听了好半天才明白,原来左家军当时已经注意到白川的异动,在动手之前,左帅决定肃清境内不明势力,以确保后方无碍。这也是有先例,有些没心肝的东西,国难当头还想着自己碗里那点东西,竟然趁着左帅出兵之际扫荡辎重营,险些酿成大祸。”
“可是大小姐不觉得商大哥是坏人?”
叶琰点点头,“当时西北最强劲的一股土匪就是我们,大小姐虽然体弱,但博闻善记,有治世之才,她对西北境内大大小小的事情知道的清清楚楚,自然也知道我们干了什么没干什么。她向左帅提议,自己上山劝降,我不知道左帅怎么同意的,但左帅要是知道好好的闺女这一去就被土匪头子连盆端走,估计能把鼻子气歪。”
叶琰换了个双手抱臂的姿势,“大小姐长得跟画里的人似的,”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左右看看,似乎想找个什么比对,他将目光落在星沈脸上,斟酌道,“就跟你一般貌美,不过是截然不同两种美,大小姐沉静,没有丫头你这般的活泼。”
“大小姐不仅长得好,脾气性情本事都是一等一的好,她在山上住了个把月,满山的人都管她叫大小姐,每天提心吊胆的试探老商,生怕他一个不如意就把这位仙女送走,当时老商被大小姐压着认字,每日愁得跟后山四脚朝天翻不过身的王八一样。但要我来说,就是瞎操心,大小姐要走,老商不得把自己打包打包挂在人家腿上一块走。”
“那后来,大小姐是怎么说服商大哥跟她走的?”
叶琰赞许地看了星沈一眼,“老商这个人,不是东西的地方就在他太是个东西了。大小姐表明了身份,他头一个想到的是满山兄弟怎么办,他大头一个扛到哪都能卖命,可是这满山兄弟不能为了给他娶媳妇都当聘礼送了,他把话说得清清楚楚让人家自己选,又操心不跟他走的人解散了寨子之后怎么糊口。一个大男人,不知道哪来那么多婆婆妈妈的心思,蹲在我房门口愁得一宿一宿睡不着,老子就只能半夜不睡陪他拔地皮,草都薅秃了一大块。”
叶琰语速缓下来,有些哽咽,“他就是胡想个屁。大小姐是个敞亮人,让他把全寨兄弟都聚到一起,简简单单几句话都把事说清楚了。她说这趟来的目的就是确保寨子不会在背后给左家军捅刀子,说跟兄弟们相处这些日子,是她心屈,以酒致歉,哐哐就灌了三大碗,然后老商陪了三坛。大小姐还说,来这一趟她就把心放下了,左家军常年征兵,但战场也是刀枪无眼的地方,有去无回,这只看各位兄弟怎么看,她不强求。”
“那天之后,大小姐又安安稳稳在寨子里过了个把月,忽然有一天她找到老商,说自己不能再留了,左家军已经开拔前线,损失惨重,她身为左家人,实在无法偷生,这便要下山去寻她的命运。”
“后来呢?商大哥跟大小姐一块下山了吗?”
叶琰笑了声,“哪那么简单,老商的心是真的,对大小姐的是,对寨子里兄弟的也是。大小姐不难为他,从怀里扯出来一封婚书啪一下就拍在桌案上,逼问老商,愿不愿意跟她成婚。大小姐把心落在他身上了,她说自己可能一去无回,但要是死了指定给他传信,到时候老商就能另娶,但只要她还有一口气,老商今天答应了这桩婚事,就得等着她回来找他。”
星沈没有说话,但眼前仿佛再现了当日情景,忠勇双全的女子与有情有义的男子,执手相望,在烽火连天的动荡岁月里坚守时局,相濡以沫,矢志不渝。
“真是一段荡气回肠的感情。”星沈慨叹道。
“是啊。大小姐当下便要走,老商拦住了她,说给他一天时间,这一天里,老商把寨子上上下下走了个遍,拉着我又看了一夜大山,第二天他就背着个小包牵着大小姐下了山,谁也没告诉,个没心肝的玩意。”
“其实您早就知道了吧。”
“知道,怎么不知道,那么多年的兄弟,他打个哆嗦我都知道他少穿了哪件衣裳。他还用那狗爬字给我留了一坨信,扯什么大丈夫生于世间,当有报国之志,既有武艺在身,自当死战沙场。显得好像全寨只有他一个人懂大道理一样,我们这帮人是什么,跟着他好几年,没得他一点真传吗?”
叶琰又好气又好笑,星沈则是问,“所以同安十一年那场打了将近三年的仗,商大哥和你们一直都在。左小姐之所以隐身,只是左帅预感大难临头,为左家军留下的最后一步活棋。”
“你这个丫头真是聪明。”叶琰道,“那场仗打得真难啊,白川人跟疯狗一样,金陵城里那位更不是个东西,怕不是成天把腚安在脑袋上用。”叶琰难掩怒火,但想到结局,又只剩一口哽在肺里吐不出来吞不进去的陈年老气,现在人死如灯灭,这口怨气忽然就像青烟一样,一缕缕都散尽了。
他软了声气,“到最后,一切竟真如左帅所料,老商只能临危受命,重任在肩消磨人啊。大小姐的身子在旷日持久的战火里耗坏了,老商没留住她,再往后当年跟在身边的兄弟也一个接一个身赴山河,我这个老东西也再没办法继续陪着他提枪杀进杀出。”
“这些年,我看着他越来越稳,处变不惊,沉默寡言,年轻时候的意气和脾气都像倒刺埋进肉里,我心里一点也不好受。”
叶琰偏过身子看向星沈,他眼里有泪,也铺着一层薄薄的笑意,眸光跃动如金光散尽前的最后一道霞晖,落在星沈身上带着些许凛冽的暖意。
“他是你们的大哥,我才是他的大哥。”
“这些年,他很寂寞。”
两句话,一次更甚一次刺痛星沈的心,她垂头注视着脚尖,热流在眼中打转,了无声息归作尘埃去。
“叶将军,这一仗……”
“这一仗你们打的很好。” 叶琰不容置疑地接过话头,“祁域关,你们以少胜多,几乎全歼明则十六万大军,捷隆山,你们以一当百,西北防线未失一寸。这是能载入史册的一仗,也是此战中每一个将士莫大的荣耀。”
“老商很久以前就跟我说,捷隆山,是一代代西北统帅的宿命,铁甲卫的左帅与三位少帅,还有他,他们一家子此刻应当团圆了。”
星沈说不出话,只能咬着牙把更多的泪逼回去,抬头用执着无悔的目光回视他,叶琰伸出宽厚的手掌轻轻拍了拍星沈的头,“好孩子,你们的难只多不少,别让那个孩子也像老商一样。”
星沈模糊一片的眼前忽然清明,她逼退那点水迹,只觉得从心底发寒,冷得忍不住打颤,叶琰叹口气,意味深长道,“姚家欠下的债太多了,当年一块打出来的兄弟都恨金陵的人,恨姓姚的。”
星沈大半日都很沉默,这次却是叶琰话音刚落便开了口,“叶将军是想同我谈前怀化将军左煜綦?”
叶琰料到她的敏锐与直白,却仍是红了脸,讷讷道,“他的仗打得很好。”
“我的仗打得还要好。”
叶琰听得一怔,星沈看向他,眸清目朗,“不论左煜綦一时糊涂还是蓄谋已久,他对商家军的背叛是真,对主帅曾经的祸心是真,对天下百姓的罪孽是真,他此番是未成事,叶将军才觉得其心可恕,可若他重新出现在队列里,三军将士要如何看待商家军铁纪,又将主帅置于何地?”
这话语气并不重,却一字一字打在叶琰心上,激得他彻底清醒。
他死死盯着那姑娘的一双眸,笑意盈盈却寒意彻骨,她的脾气,骨气,底气,甚至是她的心气,都蕴在这漆黑明亮的一双眼里。
当她带着这样一双眼睛挡在一个人身前,那你就是踏烂了她的骨头,也伤不到那个人分毫。
叶琰不得不承认,“人老了。”
“叶将军,虽千万人吾往矣。”
叶琰咳了几下,闷笑一声,从喉咙里挤出来一个音节,“嗯。”
他们又站了一会,叶琰的目光很虚,一会儿落在近处,一会儿又散的找不着地方。
身旁这个小姑娘比他矮半个头,那个青年他也见过几面,出尘的不像俗世人,跟手腕铁血的掌权者更不搭边,可他就是做到了,一件一件都做给他们看,花了两年时间给西境改换了脸面……他看着长起来的卢家小子,已经能在风雨飘摇中重新扛起商家军大旗,他会是商家军新的方向……都护府中那几位,各个满腹锦绣,他们张口一吐,就能成一场盛世华景。
“丫头。”
“嗯。”
“你们更厉害一点。”
你们更厉害一点,所以应该有比我们这一代人更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