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圣人如料想般雷霆大怒,礼部上下官员留守本署,除春闱评卷其余事务从缓。
崔序更是勒令闭门思过留中不发,人在家中祠堂跪着。
崔辞让霜降找了件草绿对襟襦裙换上,扮作普通官家女子出府。路过祠堂时,她借着幽暗的烛火勾勒出兄长单薄的背影,近日有些削瘦了。
崔辞思忖两人同窗情谊没有看起来浅薄,沈之行死了兄长估计也不好受。
可是逝者如流水西去不返,她兀自想起过去瞥见沈阶少年时对崔序倾去的那一眼,待人一以贯之温和的人也会浮现出的艳羡,这神色早在匆匆岁月找不见归宿。
眼见时候不早,崔辞不再驻足,快步离开。
庭院雨后玉兰孤苞难持,直直落下。
赶到崇武门还是晚了些,御史台走出一个绿衣小斯拱手上前。
“陆御史连夜审问犯人又赶去早朝,现下还在衙署整理公务,让我带女姬先行一步。”
崔辞瞄了眼环佩的鱼符,轻声“劳驾。”
杏花簇楹下巷落纵深,道路两岸明渠清浅,一夜大雨后地上潦水空明。更远处妇人捣衣歌声清亮,垂髫小儿追逐嬉闹。礼部外郎沈阶的住宅便在这欢语深处。
外面看守的两个大理寺寺役昏昏欲睡,见小厮拿出令牌就直了身子放行,埋头拿眼角偷偷打量崔辞。
宅子是难得的三进一院,独身的寒门小官里实属不常见。中心一方小庭,设井、种花,颇具文气。不富不贵,不寒不苦,估计沈之行没少拿自己墨宝赚外快。
书房在最宽敞的东厢,明亮的大窗直通院落,风行而来就能听见簌簌的落花声。房内陈设简陋得粗糙,血迹已经清理,只留桌案香盏正对庭院,背靠一墙书格。
书架共二十四格,自右往左,自上而下,都以四时节气命名,依次立春、雨水、惊蛰、春分……工整齐对,书笔遒劲。
崔辞缓步走近,木屑虫蛀的旧卷味中,甜腐的余香散来。即使心里早有预期,还是难咽下喉颈缩紧的窒息感。
“要喝点水吗?”
陆昶之不知何时站在身后,递来一只茶杯。
这里哪来的水杯,她错愕地接过去,没喝。
刚才的不适却打岔缓解了。
“那要来点茶点吗?”门口小厮又像变戏法般端出盘雪白的糕点,样式小巧。
崔辞实在没有这种,在案发现场喝下午茶的,爱好。
“死者为大,我还是不吃了吧。”
话毕小厮麻利地将茶点和茶水收回,陆昶之倒是无所谓地摆手。
“如何?”
她意识到陆昶之在问沈之行的事情,思虑片刻,答道:
“确实是果荚的香气不错。”
说话间,她抬手拿起第三格最左侧的书,一本本翻阅。
“御史大人可否帮小女一个忙,最左侧第一格的书册,我想确认一下。”
陆昶之贴近踩上矮榻,一跃拿下。
崔辞只觉头顶蒙过一片阴翳,随又散开,衣袖间有好闻的兰花香。
“为何从左?”
古人一般遵循自右往左,从上至下的顺序规律。
“沈之行似乎是个左撇子,习惯自左摆放东西。”
“崔三小姐和沈外郎相熟?”
“不是,几年前拜访兄长时在书院远远见过一眼。”
她转头,“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觉得崔小姐记忆挺好。”
这话咂在嘴里不知什么滋味,崔辞嘀咕这人还真敢把她当嫌犯审。
陆昶之话头一转,“崔小姐有什么发现吗?”
崔辞摇头。
“没有,我推测这些书从左往右排放。这本《梦溪笔谈》是武德七年编撰的版本,往右《玉录》是贞观元年印写,其他很多年份不明,书册类型也是交错其间。”
“从纸张新旧分辨,似乎沈之行只是按照自己买书的顺序放进去的。”
节气是按照右左排列,书籍确实左右摆放,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就像故意不想人知道他偏好的顺序。
陆昶之有节律地敲击桌案,耐心地阐述,
“沈外郎在官场一贯是右手执笔持物,从未有人听说过他是左撇子。”
“我也并不确定,所以才请陆大人你帮我取顶格的书再次确认。只是……”
“只是?”
“沈之行的书更深更全,常含大量未刊稿,注疏批语,不像是市面流行。倒是很像一些世家藏书。”
唐代尚未普及雕版印刷,书籍主要靠人工手抄。
每一本书,尤其是经、史、礼、策类,都是由学士或门客慢慢誊写,耗时耗力。
说是纸贵如金也不为过。
这一墙藏书,估计耗尽他一生积蓄。
“我倒是知道东市有个书铺贩卖这些,不过下官才疏学浅,可能还需要崔小姐同行指点。”
崔辞被这厮不要脸的样子惊愕,初唐人杰辈出,他一个贞观三年天子亲封的进士,真说学识短浅,天下考学书生不得羞愤欲死。
她一时语塞都来不及反驳。
陆昶之只狡黠地笑,慢条斯理整理仪容,崔辞仿佛看见一只初春阳光下顺毛的狐狸。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崔小姐我们走吧。”
崔辞一路上越想越气,自己好心替他分析,他还不识好歹得寸进尺借驴下坡继续让她帮忙。
“那我要吃你家的糕点。”
“好。”
少年笑眼盈盈,像是早就预料到这出。
离开时,崔辞透过窗棂望着那宽阔得有些寂寥的书房。
沈之行,你穷尽末路自裁时,又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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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书肆时,日晕已上。
午后人多,举子们多衣色素净,卷袖俯身挑书。这里离儒生常住的弘文馆、国子监、太学不远,往来方便。
崔辞这才注意到陆昶之也是一身常服,青衣下面容清俊,倒像是要赶去翰林修书的书生。
“二位来买点什么。”
店中掌柜是位年过五旬的老儒,姓李,人称“李书翁”,话少眼利。
偶有寒门举子囊中羞涩,他也常暗中减价,所以颇有好名。路上陆昶之的小厮柚安补充过。
陆昶之挤出个狭促的笑容,“啊哈,我们经友人推荐,专程来挑书的。”
随即报出几本名字,崔辞察觉都是沈之行书架上安置的书册。
她暗自骂一句大尾巴狼。
李书翁神色一转,有些犹豫,“这都不是好找的,两位稍等。”
吱呀吱呀踩着木梯上阁楼。
两人对视,都没说话。
崔辞环视书铺,装修古朴不落俗套,鳞次栉比的书架错落其间。淡淡草木的石灰气,和沈之行书房用的是同一种木漆。
随手翻拨,从四书五经到南北魏晋诗赋俱全,批注选品上乘。
身前书生正埋头苦择,崔辞看清,一本东汉王符《潜夫论》,一本西汉贾谊的《新书》。
二者都是策问的佳作,可惜两朝战乱并不好寻。
她缓步上前,“贾谊论政文风悲愤激切,应试的话王符的中正归一,可能更为妥当。”
抬头看见是位女子,书生惶恐退后一步,回头看书,又觉得有理。
“姑娘好生厉害,一语点我开明。”
他恭正朝崔辞楫礼。
崔辞莞尔,似不经意一提:
“过奖。家父寿辰将近,小女想为其挑选一本古籍作为贺礼。只是这书稀罕珍贵,也不知荷包余银是否能充……”
书生面露青涩,“在下也是囊中羞涩,只得向掌柜借阅……”
“古籍可不好找,二位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一个墨袍男子走出书架纵行,持扇微摇,修眉朗目不失潇洒。
“文选司主事赵逸止。”陆昶之平淡念其名讳。
“没想到陆大人竟也有这般闲情雅致,带着姑娘来淘书。”
“不及赵主事,好友去世还忙着在书堆里凑悼词。”
陆昶之嘲讽道。
赵逸止瞬间脸部肌肉抽搐在一起,缓声回应。
“那陆御史不去查案又在这里做什么。”
“沈外郎不是畏罪自裁吗,还要查什么。”
“你懂什么……”
“两位客人,不好意思实在找不到原本。这里只有几个抄本,您看要吗?”
李掌柜下来,捧着几卷书册,神情柔和。
崔辞侧首道谢,结银。
他们本来就没想找原本,毕竟原本就好好在沈之行家里,不过此行已然收获颇丰。
“李掌柜,春闱进京的举子都常来此借阅吗?”
“小姐说笑了,都是学生们抬爱。”
李掌柜只笑着仔细将书包好,灰白的胡须不时扫过封页。
出来时书生有些害怕陆昶之,只猫在崔辞一侧向她招手。
崔辞却轻声询问道:“都快赴考了,还来得及看吗?”
“总归多学一点是一点吧。”
书生盯着书册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停顿了片刻。
“害,来了京城才发现学海广博,其实我也不知道。”
崔辞不再作声。
“陆大人是觉得我认识赵主事吗?”
回去的马车上,她向陆昶之询问道。
很明显赵逸止才是书铺的主人,明摆着说这里没有他们想要的书,本人看起来也没多想掩饰。
赵逸止和沈阶,崔序又是同榜进士,昔日都是同窗。
陆昶之应该是早就查到这些关系。
在湘西岳麓书院时,崔辞确实也见到过少年的赵逸止。
和沈之行的明朗不同,赵逸止总是下意识回避周遭的视线,看起来有些阴郁寂寥。和现在这个圆滑世故的赵主事判若两人。
或者说,藏得更好了。
“只是猜测,赵逸止在官场上左右逢源,寒门出身走到这步不多见。这家书铺藏书惊人,很多都是世家珍藏,私底下几家官员都有注资。”
“正月前,大理寺有几个去年落选留京举子意外去世的案子积压,被我这几日重新翻了出来。”
“嗯,我听说了。”
“哦?怪不得你多问。”
“正如崔小姐所料,据大理寺的线人调查,他们都是这家书铺借阅的常客。昨日夜晚家中死去的礼部掾属宋知简也曾来过这家书谱。”
“而这家书铺的主人,正是死者沈行之生前挚友赵逸止。”
“或者说他们曾经都有同一身份,寒门出身的学生。”
崔辞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