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灯笼高高挂,照亮着悬锋宗下门里的狭长木走廊,将那地板栏杆照得透黄,像是下一秒就要燃烧起来了,将一切都烧个干干净净。
两位身着黑袍的长老慢慢向前走,他们身上穿着悬锋宗的独有服饰,墨黑色中混杂着丝丝缕缕极细的猩红,像是渗出来的血。
他们一面向前走,一面窃窃低语,嗓音压得很低。
“离着新一次的洗剑仪式只剩下四个月的时间了,依你来看,下门这一次,能有多少好苗子?”
“让我来说的话,有些不容乐观,”另一位男人的嗓音有些无奈,“没什么特别突出的好苗子,唯一惹眼的,就只有李家的那位吧?可心性上又着实……哎,难啊,再这样下去,着实是看不出来下门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你是说李逐颜的那个弟弟?的确,他的天赋虽说远不如逐颜那番惊艳,但在下门里也算是矮个子中拔高个了,进入上门是迟早的事情。”
年迈长老叹息道。
“可是古牙山、巫觋谷、五蕴宗……还有武丛门的那个陈礼,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纵奇才,再加上最近突然冒出来的那个左家剑冢,这样下去,我们悬锋宗还有什么资格呆在万重八宗里面?”
听到“陈礼”这个名字时,那年轻一些的长老脸色也是微微一变。
武丛门的陈礼,这名字也是相当熟悉,据说是在少时便有武运缠身,一身拳意浑厚平稳,为人谨慎半点不张扬,任谁来都知道,假若不出意外,武丛门未来百年都不需要再愁心什么了繁杂琐事了。
这等好苗子,只是看着便让他们其他几家心生艳羡,甚至是有些忍不住想些什么歪点子。
“这倒是言重了……逐颜此次斩杀妖人的事迹影响颇大,也为下门迎来了不少新鲜血液,有她作顶梁柱,待到下一个十年,怎么会留不住席位呢?”
“十年前让她来当顶梁柱,十年后又让她来当顶梁柱,她一个外家异姓……”鬓角泛白的年迈长老嗔怒道,随后像是察觉到自己话语的不妥,立刻重新压了下来,“在这样下去,这悬锋宗究竟是应该姓宋还是姓李?”
“不是还有稚宁……”年轻长老话语声音越来越浅,最后悻悻闭上了嘴。
“你的资历还是太浅,宋稚宁身上的一些事情,你不了解,我不怪罪,但这种话不要再提起了,”年迈长老冷漠道,“他是负罪之人,现如今的处境已经是门内对他宽容至极了,一些事情他能掺和,一些事情,是想都不能想的。”
年轻长老听得云里雾里,但也没敢在说什么,他刚准备应和,却突然是听到了什么动静,看向走廊外不远处的训练场。
“这么晚了,还有人在训练场?”
“是那个叫裟羽的孩子吧,”年迈长老低声道,“那孩子……可惜了。”
“是啊,”年轻些的长老很是理解地叹息道。
“如果他是万重山脉里面出来的,现如今已经被当成下一个李逐颜来培养了吧?”
“可惜是个妖蛮,没有心湖,养不出飞剑,就算力气再大,也只能干些粗活糙活。等到洗剑之后,他现如今的境界差不多就要到头了。”
……
再是一次下劈。
黑发黑瞳的少年用力抿住了那没什么血色的嘴唇。
长老们交谈的声音不算大,但他的听觉很好,在安静的训练场里,那交谈清晰地就像是在他耳旁响起,字字咯得生疼。
怀抱着那柄老旧的铁剑,裟羽缓缓靠坐在了那朱红墙壁之下。
单薄的衣衫早已被汗浸透,寒风吹袭下冷意渗骨,他突然感受到脊背上有些刺痛。
来到水塘边,他将衣衫褪下,露出了瘦削而斑驳的后背。
在那脊背上,两条狰狞而对称的丑陋疤痕赫然呈现在了月光下,那疤痕像是蜿蜒的长虫,扭曲可憎,其中有着数根沾染着血污的灰白羽毛微微颤抖。
他将衣服卷起,用牙咬住,随后伸出手,抓住了其中一根,随后骤然发力拔下……细微猩红溅射在了漆黑的水塘表面,浅淡涟漪荡漾开来。
裟羽弯曲着消瘦的脊背,眼前阵阵发黑。
他没有丝毫迟疑,一根紧接着一根拔下,这种事情长痛不如短痛。
待到全部拔下后,他的手指已经颤抖地像是痉挛,整个人都像是脱力般,瘫靠在水塘边缘的树下。
休息没多久,他只能被迫着再度站起身来,揉捏着有些僵硬了的手指骨节,朝着训练场外的墙壁摸去。
翻开杂乱草木,果不其然,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黝黑洞口。
训练场每天晚上都会被封锁起来,唯独只剩下这么个洞口作漏网之鱼,以供他每天钻进钻出,像是居心不轨偷偷摸摸的小贼。
大抵是某位负责训练场的人特意留下来的吧?裟羽沉默着想到,愈发握紧了手中铁剑。
他对恶意不是特别敏感,但对于善意,实在是还没有学会接受,只能靠越发刻苦的锻炼,来给予回报。
他刚刚是俯身爬入,还没等完全探出一个脑袋,一道剧痛突然是从头顶传出,一瞬间让他眼前好一阵子发黑。
是谁……?
他立刻反应过来了事情的不对,当机立断地想要向后退去,可那行凶之人似乎半点没有给他机会,紧接着的第二下重击便是来了,这一次要比第一次狠辣得多,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的脑袋之上,扑通一下,砸落在了草地上。
“当啷!”
铁质的剑鞘落在地面上,家境阔绰的少年大口大口喘着气,双眼有些通红。
片刻后,他径直一脚将身旁有些发愣的同伴踹翻在地,揪起衣领低吼道:“谁让你那么急着动手了?你差点就要把我们都害死了!”
那同伴有些被此时少年的狰狞模样吓着了,迟疑说道:“兴,兴霄哥,我也没做过这种事情啊……他不会被你打死了吧?我看到他好像流血了……”
李兴霄深呼吸了一口气,松开了衣领,嗓音很是低沉:
“放心,我控制着力道,这妖畜还活得好好的,就按我之前和你说得来,把他丢到那冰窟窿里去,就算被找到了,也就说是他夜半训练完后,自己脚滑摔了进去,没人会怀疑到我们头上的。”
“万一他回来找我们算账怎么办?我们俩打不过这家伙啊。”
“那冰窟窿深得不行,丢个石头进去半天听不见声音,他要真能爬上来,也轮不着我们偷袭他了,”李兴霄冷冷道,“肖洌,你要是实在不放心,那就自己动手把他杀了?”
“那不至于,那不至于……”被叫做肖洌的少年苦笑道,“我就是有点不明白,兴霄哥,真的要做得这么绝么?”
他着实是有些想不通,兴霄为何和这个叫裟羽的家伙这么过不去,身为从小玩到大的玩伴,他对李兴霄的性格再了解不过,一而再再而三地挑事下绊,现如今更是打算直接杀人灭口,实在不像是李兴霄平时会有的作风。
“他是个妖畜,而我姓李,还需要什么其他的理由么?”
李兴霄低声道,岂止是咬牙切齿。
“那群姓宋的混账,对我们家的那点东西眼馋得不行,对我姐姐更是百般刁难,逼着她不得不和李家撇清关系,这些事情也就算了,现如今居然还敢让妖畜去玷污那洗剑台……”
说道这里,他死死抓住了那柄铁质剑鞘,仿佛像是在掐握着谁的脖颈。
短暂愤怒后,他的嗓音又是低了下来,放得很轻很轻:
“倘若我李兴霄不这样做,又如何对得起那战死在万重山脉边境的列祖列宗?”
短暂沉默后,他重新挤出了一个笑。
“别担心,就算真的落得最糟,这件事情日后还是被找到了,那也是我李兴霄一人做事一人当,牵扯不着任何人。”
“拉倒吧,还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我都插手了,说出去是被胁迫也没人信。”
肖洌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嘿哟嘿哟地用力,将那昏死过去的少年背起。
“真要事发了,我家里还是能保得住我的,就是说估计没法再练剑了,真不行了,我就不练了,回家学着做生意去……兴霄哥,你呢?如果出事了,要不和我一块走吧。”
李兴霄没回头,只是回头看了眼巍峨直入云霄深黑的山峰,低声道:
“不,就算死,我也要死在这悬锋宗里。”
……
裟羽是被冻醒的。
彻骨的寒冷近乎吞没了他的一切感知,连同着疼痛一起。
水声,无处不在的水声,仿佛上下左右到处都在下着倾盆暴雨。
躺着打颤了好一会后,他才终于将零碎的记忆拼凑起来。
自己被袭击了?可袭击自己的人为什么没有杀了自己,而是放过了自己……这里是哪里?
四周根本是伸手不见五指。
在黑暗中摸索着爬行了一段距离后,裟羽的心沉沉落下,他的指尖触及到了一个坚硬而光滑的壁面——那是冰的触感,自己正身处于一个冰窟窿之中!
“你这个罪该万死的祸害……你居然想杀自己的哥哥,滚!这里没有你的容身之所!滚出去!”
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出现,裟羽被吓了一跳,环顾了一圈,却没有发现任何人。
那声音像是幻听,但是个他从没有听过的女人声音,所蕴含的憎恨与恐惧浓厚得令人窒息。
自己是已经死了么,那么这里是……地狱?还是什么其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