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媚娘

    【店面是很小的,常年积沉着下水管道的污糟气,柜台很小,只有几样看的过去眼,偏只他家的雪媚娘,是最有味道的。】

    是白白的,圆圆的,胖嘟嘟的,盒子一打开,糯米粉的味道就先飘出来。它是这么完美这么无暇的一样事物,我最开始拿到手,甚至都没舍得啃一口。

    当然后面是啃了的。

    啃了以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我以后要赚好多好多钱,要每天都吃雪媚娘。

    确实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啦,但我也确实第一次吃这样正经的糕点。

    小时候逛超市也能见到许多,装在彩色盒子里的,什么青团,糯米糍粑,马卡龙,松露巧克力,和电视上说的模样不像,但也是乏味零食里披着高贵外衣的新鲜事物。

    我其实隐隐约约知道它们是假的,连带着生出些鄙夷之心:假的这么难吃,真的又能好吃到哪里去?

    知道吃着了真的,又有些发愣。

    第一口吃下去,像是咬了一口云,口感轻盈得不可思议。

    再吃第二口,是为了确认,这味道是真的,实实在在吃到了嘴里的。

    走着路,晒着夕阳,看着来往人群与花草树木,觉得手里的糕点加倍好吃。但吃着吃着,另外一种感觉像阴影似的缠了上来。

    小小一盒雪媚娘,不多不少十二元。

    在食堂里,也就是一次午饭的价格了。

    若是买菜,能吃上两顿。

    买些日用品,也能消耗个许久。

    我想到这里的时候,猛地就把脚步刹住了,嘴里的东西忽然难以下咽。我在想我是不是疯了,多么可怕,一盒点心而已了,又不是天天吃,难道家里会因为你吃这么个点心就过不下去了吗?

    为什么会这么想,真奇怪,人吃到好吃的,不是开心,不是舒坦,是想着如果不吃它,生活会不会有所改变。

    真是疯了。

    后来又想到,富人家的孩子,可以想吃就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或是咬一口觉得甜腻,没准就扔了。

    富足的经济,能让人生道路上有限的坑洼被无限抹平。

    但他们或许也是不容易的,总有些富家子弟在社交平台抱怨,不想要很多很多钱,只想要很多很多爱。

    那爱和钱都没有的,又该如何办呢。

    又或者爱和钱都有,但量不多,充其量够维持体面的日子,又该如何呢?

    什么都没有的,撂开手的时候,也就不会犹豫,没有牵绊;可手里捏着一半的,做决断时,难免前思后想,想到伤心处,恨不得马上逃开,想到温情处,又只好咽下眼泪,继续熬着,捱着。

    大家的日子,好像也都差不多。

    短了这处的,总会在另一处补上。

    就像有人说的,我们投胎之前,都已经在天上挑好了剧本,这段不长不短的人生中,一定有什么打动了我们的地方,我们才会挑选它。

    可我想说,就算让选,那也不是随便选的。

    不是从乞丐到天子,这从上到下从富到贵都任你选的,各人只能选各人应得的那一份,像是做乞丐的命,只能在瘸腿但能吃饱的乞丐和健康但吃不饱饭的乞丐当中去选。

    富贵人的命,怎么选都是富贵。

    回到雪媚娘这一头,这其实是我最后一次任性吃东西的阶段里,吃过最好吃的甜点。

    做了十几年的小肉包,突然决定试一试做一只竹笋,我丢弃了很多很多东西,才达成这个“突然”的决定。

    从前是可以随便吃想吃的东西的,点了炸鸡是可以一口气全部吃完的,夜里肚子饿是可以马上起来煮金汤肥牛面的,酥酥脆脆的小零食,奶油泡芙,椰蓉面包,都是可以想吃就吃的。

    等量替换一下,现在拥有的,好像是很多能穿的衣服。

    漂亮的小格裙能穿了,好看的长裤能穿了,但是难过和生气的时候,好像比从前要多得多得多。

    大约是脂肪少了,脑子清醒了,能清楚认识到自己实在糟糕得要命。

    但我又常常矫枉自己。

    一头扎进自我诋毁的泥潭里,最终会真的自我毁灭。

    我肯定没有心理疾病啊,我是一个很正常的人。

    自毁倾向说起来或许有些重,但那是具有利他性的。如果没有我,父母一定过得好上千百倍,钱财省下了,精神状态免去琐碎消磨,人说不定会年轻个三四十岁。

    虽然说天生我材必有用,这世上总不会平白无故地生出一个人来,来到世上,一定或多或少有些用处的。

    但我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一番,想找一找可取之处,找啊找啊,只找到零零碎碎的悲戚。

    哪里好呢,哪里都残缺。

    娘胎里生出来就是残缺的,残疾的,放在古代,定然是十里八村都害怕的怪物,怪胎。

    幸好是生在现代了,医学技术改命,勉强修复出了一个人样,但仔细看,跟别人还是略有不同。

    其实不该不满足的,比起有些无法修复的深长裂口,我的已经很轻了,好歹修修补补还能见人,有些,才是真的无力回天。

    当然,要是生在富贵人家,钱财铺垫着,就是重做一张脸也没关系,也出得起。

    若是不上不下的中层人家,为了今后体面,也多多少少愿意出钱修整修整。

    生在底层,就,走一步看一步好了。

    说不得是我上辈子嘴巴太厉害,老天才气得去我胎里划了一刀,罚我做个兔嘴。

    兔子好啊,兔子实用。

    又能上饭桌,又能做玩宠。

    但不能又上饭桌又当玩宠。

    总而言之,兔子是比我有用些的。

    尤其当妈妈说,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女儿。

    我怎么了。

    我杀人放火还是赌博□□了?

    我难道一晚上睡了八个男人,还不给他们嫖资吗?

    这泼的不是脏水,是沥青,粘在身上,洗也洗不掉,搓也搓不去。

    这么不满意我,为什么要生呢?照见肚子里有疤,为什么不做掉呢?丑巴巴又无用的一个孩子生下来,你说你因为爱才生的,怎么爱的,我是个胚胎的时候,妈妈都不认得我,别说妈妈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谁,那妈妈你是怎么爱上我的?

    对着一团蠕动的恶心的肉,是怎么生出爱的?

    后来我琢磨出来,妈妈爱的不是我,是女儿。

    谁是她的女儿,她就爱了,恰好我是,她就爱我。

    我也是一样的。

    我怨恨的是她,担忧的是“妈妈”,愤怒的是她,心疼的是“妈妈”。

    我们都是套在这些皮套里的扮演者,但这出戏要演一辈子,所以我们都没有机会去认识真正的对方。

    妈妈从没有吃过雪媚娘,她说不爱吃。

    旁的人家送来的新鲜吃食,她也都推推让让,说不爱吃,不想吃。

    不肯买新衣服,只穿人家给的,不要的。

    我真的是很惧怕这些行为,非常非常,非常惧怕。

    每次看见她状似遗憾或盘算地收起别人的旧衣服,说着哪件能穿哪件能送人,我都怕得脊椎骨发冷。

    这都是在埋伏笔,埋大伏笔,瞧着吧,没过几日拌起嘴来,她就要用这些,这些一桩桩一件件,她为我们为家付出的事,掰着指头算起来,泣着血地指控。

    “我为这个家付出这么多,一件新衣裳都舍不得穿,好东西都舍不得吃,你就这么回报我??”

    你穿啊,你吃啊,没人不让你吃穿啊。

    给我买的衣服买了一堆又一堆,去年的鞋子,前年的大衣,明明都还能穿,她不准,她要送人,她要扔掉,她要买新的给我。

    可能脑袋里进了太多水,我想不明白,我思考不了。

    为什么非得这样?

    为什么不给自己买,为什么好端端的衣服明明能穿也要给我买新的。

    太可怕了。

    愧疚的伏笔埋了这么长,这么琐碎,就是钝刀子割肉,一下一下,我死不了,又不至于太痛,却也无法忽视。

    怎么不能死呢。

    没有我,她就会愿意给自己买衣服了吧,就会舍得给自己花钱了吧。

    就不会打着我需要的名头,通通塞给我,又说自己没得到吧。

    她说没有人家的孩子像我这样,说几句就乱想,又脆弱了,又敏感了,又抑郁症了。

    我没得抑郁症啊,不要血口喷人好不好。

    那病是好玩的吗,随时挂在嘴边,像什么时髦似的,你以为真正得了抑郁症的人就是随意伤春感秋几句,下雨了叹叹气,下雪了掉掉眼泪那么风雅,那么闲趣吗?

    可我又时常心疼“妈妈”的身份,就算是一起要扮演家人,付出的苦,受的累,却也没有一分是假的。

    不要招惹我好吗,我们在一个屋檐下相安无事,不要互相招惹。

    无论什么事,我现在都不敢同她说。

    她说不能熬夜,我以为是关心我身体,她又说做正经事可以熬夜,学习可以,工作可以,总之只要是受苦就可以,玩乐,就不可以。

    她说不要和她较真,我随便说一句东西好吃,景点好看,商场好玩,就触发了固定搭配和自动回复:等你好好学习有了正经工作,就可以随便吃玩。

    我每每听到这个话,直想学年世兰一样一头撞死。

    但我没她勇敢,我怕心里有犹豫,一头撞不死,还要白白地疼一下,我也怕真的一头撞死了,万一后面有好日子过,我岂不是很亏。

    这样一比,最近香火颇盛的中坛元帅更是强的没了边。

    剔骨还父,削肉还母,真真正正干净利落地还清了。

    我怎么敢,再借我八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我宁可日日念着自己,快快折寿,快快折寿,折下来的都匀给父母,也不敢这么明火执仗,明刀直枪的来。

    再说,折上全部的寿恐怕也还不清。

    天长日久,拖沓下来,也就越发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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