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攀登

    分开的日子随川西的日升月落增加,不知不觉中,已经超过了在一起的时间。

    筹备工作紧锣密鼓的进行中,与此同时又攀了几座技术山峰作为训练,华松栩的每一天都是于披星戴月的凌晨开始,在筋疲力尽的深夜结束。

    徐汀云很少联系她,她也很少去想徐汀云,将吃饭睡觉外的所有精力都投入于眼下。

    三个半月后,准备完成,剩下的就是观望天气寻找最佳窗口期。

    也是在这一时期,周耀突然袭击现场。

    华松栩跨过客栈门槛,难掩讶异,“来之前怎么不打招呼?”

    周耀双手抱臂倚着车头,闻言不满道:“什么意思?不欢迎?”

    华松栩视线在他身后和越野车逡巡,“没。”

    “别看了,你想见的人没来。”

    “……”华松栩把手揣进兜又掏出来,“我没有想见的人。”

    周耀夸张地挑起左边眉毛,“是吗?那你真厉害。”

    “别阴阳怪气,来干嘛?”

    “来巡查。”周耀打了个响指,“给哥汇报一下进展。”

    华松栩知道他是担心,没再拌嘴,详细地讲了下现在的情况。

    周耀盯着卫星云图看了又看,“你们在等后天?”

    “是。”华松栩滑动屏幕,“明晚到BC再观望,如果顺利后天出发C1,然后从南壁中央沟槽直上。”

    “自由之魂?”

    “嗯,自由之魂。”

    2009年,自由攀登者周鹏、严冬冬登顶幺妹峰,将新路线命名为自由之魂。

    “行,出发前卫星电话知会一声。”周耀拍拍她的肩膀。

    华松栩收起平板,给他倒了杯热水,“别担心,泉哥明早到,坐镇BC。”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周耀端起杯子就喝,华松栩拦都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烫的吱哇乱叫。

    “谋杀啊!!!”

    华松栩无辜,“这没冰水,不然你去水龙头冲一冲?”

    周耀满脸通红不停用手扇风,最终还是没扛住疯狂漱口,好半天才缓过劲。

    从卫生间折回来,他忿忿道:“我要给小徐告状!”

    华松栩擦净桌子上的水,挂起抹布,状似无意地问:“他最近怎么样?”

    “进步神速,明日之星。”周耀挺胸抬头,颇为骄傲,“你就甭操心了!”

    华松栩抬手摁了摁眉心,唇角跳动,笑意晕染开来,“我看中的人,差不了。”

    “嗯嗯嗯,你看中的。”周耀失笑,“走,外面坐会我就走呀。”

    “外面?”

    “咳!”周耀挠头,“屋子里有点闷。”

    华松栩寻思几月不见,这人怎么突然如此龟毛。不过看在老周奔波来看她的份上,还是跟他坐在了门口的石阶上。

    “刚从新疆回来?”

    “青省,去了趟岗什卡,三峰山脊线连穿。”周耀感慨,“别说,环境挺不错,非常适合阿式攀登训练。”

    华松栩不满,“成天只关心训练,怎么不见你和我一起爬幺妹……”

    “现在没那个精力也没冲劲。”周耀摇头,“带带训练营、培养培养新生代,能为国内雪山攀登的传承尽点绵薄之力,我就满足了。”

    “丰哥和我说过,你适合这行。确实适合。”

    华松栩和周耀认识了八年,大多时候因为罗丰相聚,匆匆一面后各奔东西,少有这样面对群山延绵静坐的时刻。

    “罗丰这人看似大大咧咧,其实看人特准。”周耀神色随回忆而悠远,“他去海城谈赞助结果把你捡回来,还当个宝捧着,我们其实都反对。”

    “嗯?”华松栩托着下巴睨他,“丰哥怎么没和我说过?”

    “你那会是个愤世嫉俗的叛逆少女,敢跟你说?”周耀不知想到什么,肩膀抖动笑了好一阵后怅然道,“我们都觉得你不行——不是能力不行,是性格心态不稳定。只有罗丰坚信,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前程。”

    傍晚时分,半月未现的幺妹峰从云间露出真容,6247m的山尖巍峨矗立傲视群山。

    周耀抱住华松栩,用力拍了拍她的后背,“你丰哥从未对你失望过,但他会担心。所以万事小心,别冒进。”

    “知道。”华松栩勾唇,“有够啰嗦的。”

    “……没良心。”

    周耀那辆灰突突的越野沿柏油路驶离,最终消失于初夏的新绿之中。

    华松栩转身的瞬间,收起了最后一丝柔软,望向幺妹峰的眼神坚定又决绝。

    时隔四年,她将再次挑战这座殿堂级雪山,与危险共舞,拥抱雪山攀登的自由和热爱。

    次日,赶来的杨正泉和华松栩、肖鸣一道爬至海拔4800m的BC处。

    “天气真不错,好迹象。”泉哥边搭帐篷边说。

    肖鸣点头,“确实,最近一个月最好的天气。”

    扎好营,华松栩给周耀打了电话,然而对面有些嘈杂,声音也时远时近,“你们在哪呢?”

    “蓉城。注意安全,一切顺利,等你的消息。”

    “等我消息。”

    当黎明的曙光落在BC,又穿透了帐篷的尼龙布,攀登正式开始。

    第一日,从冰川末端出发。攀冰,跨越无数明暗不一的冰裂缝,再到六七十度坡度的冰岩混合路段,对于再次磨合后的二人来说并不困难。抵达5200m的C1营地时,比预计时间早了整整两个小时。

    稍事歇息后继续前行,难度直线攀升。在几乎九十度、状况极其复杂的岩壁,两人轮流领攀轮流保护。

    在阿式攀登中,打镐上脚的动作已不是攀冰时身处一条线路的享受,而是和呼吸一样维持生命的基础。

    华松栩攀至成片凸起的岩石处,大仰角干攀而上风险太高,原地观察后选择绕过这一区域。她冲下方的肖鸣比了个手势,向右开始横移。

    背着45L的阿攀背包,五千多稀薄的空气,整个人依靠两只镐和两只冰爪匍匐于山体,呼吸很快便急促了起来。

    坚持过最难的路段,华松栩设好保护点后喊道:“保护装备用完了!换你领攀!”

    肖鸣的声音经过寒风的扫荡后变得模糊又遥远,“好!”

    她找了个稳固的岩石后扒着歇息,终于有空向身后看一眼。

    水洗的蓝天,几朵绵密的云悬停其中,莫名让人联想到棉花糖——在京市时徐汀云买给她的棉花糖。华松栩不爱吃甜,但那天却吃得很开心。

    下方,岩石的灰黑和积雪的白相交错,在地面看庞大的山体却格外袖珍。视线由近向远,地平线之上,蓉城的高楼大厦隐约可见,更如蝼蚁一般渺小。

    周耀在电话里说他在蓉城,那徐汀云势必也在。

    天气好的时候,在蓉城便能远眺四姑娘山,其中当属幺妹峰最为醒目。或许……此刻,他也望着她身处的方向。

    思绪纷飞之间,肖鸣攀了上来,呼吸有些急促道:“收绳,换位置。”

    “好。”华松栩错身,“我保护。”

    两人保持着均匀的速度,每隔一小时停下休息,吃能量胶补充体力,在傍晚抵达5800米的C2营地。

    说是营地,实则是宽将及1米的小平台,向外一步便是陡坡和深渊。两人打好保护,将自己和岩壁链接起来后铺开睡袋,在零下二十度的气温中,头顶星光背靠岩石渡过一夜。

    第二日,当地平线被染成金色,蓝调掺了阳光后晕为粉紫,预示着黎明的到来。

    华松栩起身,“太阳马上出来了。”

    肖鸣回头看了一眼,“嗯,今天天气也不错。”

    何止是不错。

    在这样的高度看日出,不仅仅是视觉的享受,更是心灵的震撼。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人类的渺小,在此情此景下格外分明。

    一向不喜拍照的华松栩掏出手机,想象着给徐汀云看的场景,按下了拍摄键。

    海拔上升,路况更加复杂,但这丝毫没有阻拦两人靠近顶峰的速度。总体而言,比上次顺利很多。

    然而,就在快到6100米的C3营地时,意外发生了。

    肖鸣领攀时发生滑坠,制动十米才停了下来,好巧不巧,脚踝撞上了岩石。

    华松栩立刻赶了上去,可碍于客观环境根本无法检查伤势。

    肖鸣抓着冰镐的手都在抖,可想而知成承受着何种疼痛。缓了十几分钟后,才艰难道:“我感觉不好。”

    华松栩心沉了下来,检查了下路线,又看了看渐暗的天色后道:“今天来不急下撤了,距离C3不到几十米,得坚持到营地。”

    “我知道,总不能在这挂一整晚。”肖鸣深吸一口气,“走吧!”

    最后的几十米自然由华松栩领攀,肖鸣依靠两只手臂和一只脚艰难地跟在后头,原本十分钟的路程,生生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完成,浓稠的夜色像一张无从逃避的巨网,将世界缠绕其中。

    C3是宽度80厘米的积雪平台,两人打头灯艰难扎营后,肖鸣终于脱下高山靴检查伤处。

    华松栩心提到了嗓子眼,“怎么样?”

    “摸着骨头没断,不确定有没有骨裂。”肖鸣叹了口气,“肿起来了,有点严重。”

    距离顶峰不过一百多米,这无疑是巨大的打击。但是排除最坏的情况,已经算乐观了。

    肖鸣嗓音艰涩,“抱歉,如果明早还这样……”

    华松栩摇头,“人没事就是好事。”

    这一夜,华松栩一秒未合眼,终于在破晓时分做出了决断。

    “肖鸣,醒了吗?”她问。

    “醒了。”

    华松栩维持躺在睡袋里的姿势,只是一偏头,视线途径陡峭的冰壁直落山脚,“在下撤前,能不能给我三个小时的时间?”

    肖鸣猛然坐了起来,震惊道:“你要——”

    “Solo。”华松栩淡声道,“冲顶的路,我一个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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