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文曲城最重要的,那一定是读书人。对读书人来说,最最重要的,一定是传道授业的书院。
文曲城中书院的数量,据说比酒家数量还多。有人说,如果把天下所有的酒鬼都聚集起来,放进文曲城的书院里,那也只需要拿出一半的书院来,酒鬼们就能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就连半夜呕吐,也保证吐不到第二个人的身上。
在这浩如烟海的书院之中,最是一等的当属“文曲书院”。这也是显而易见的,毕竟不是什么书院都能冠上城邦的名字。
文曲书院坐落在整个文曲城的绝对中心位置,就连官府和城主府也得靠边,建在了离它一里地开外的地方。整个文曲城大大小小的书院,也理所当然地以此为中心,向周边辐射开去。
就在这座书院的对面,是整个文曲城最大的一间“熙和楼”,最大的一间“长风阁”自然是与“熙和楼”毗邻而立。当初要在这里建楼的时候,陈长吉也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对,他频频去信与裴姜熙诉苦。
信是寄到琉璃山外的一处裁缝铺。铺子是琉璃宫的一处暗点,信送到铺子里后,再由宫里的暗探送到山顶。由于裴姜熙长时间不在琉璃宫,行踪也飘忽不定,这些信件往往要堆积了一些以后才能送到裴姜熙的手里。
裴姜熙从字里行间能看出陈长吉的烦闷与苦恼。她拿到信的第一时间,就立刻给陈长吉回了信。在信中行文体念他的难处,写一些纾解之词,如果手边刚好有花朵的话,偶尔也会折上一只,夹在信件之中寄回。
有一次裴姜熙回信,里面夹上了一朵梅花。信中还写到了“君子远庖厨”、“民以食为天”之类的话。据后来陈长吉来信所说,他的确感受到了裴姜熙对他的鼓励,梅花让他升起了百折不挠的斗志。他也确实结合裴姜熙写给他的话,说服了城中的老人。
总之,文曲城中最大的,也是陈长吉最得意的“熙和楼”与“长风阁”就这样落成了。城中的官员、百姓得到了便利,慢慢地也不再诟病他的做法。
熙和楼一共九层,是“回”字型结构,因为足够宽敞,所以就算中央层层做空,也完全不影响它容纳海量的客人。客人在一层到六层宽阔的回廊上落座,七到九层是客房,不设茶座。
从酒楼的墙壁走到回廊栏杆,需要走上十步,这段距离足够并排摆上三张三尺见方的桌子而不拥挤。如果继续向前走去到对侧的回廊,则还需要走二十来步。无论是落座的舒适度,还是视野的开阔程度,都属难得一见。
无论从熙和楼的哪一层抬头,都可以看到顶上精心雕饰的“白鸟朝凤图”。据说其中确确实实地有着一百只鸟,并且每一只鸟都是由不同的人完成雕刻。不过藻井跨幅甚大,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真正去数过。
藻井是陈长吉亲自监制,想来数目是不会有假。陈长吉花了重金,邀约五湖四海的名家,借百家之手,完成了这副穹顶的木刻。当中间的凤凰,更是由身居宫中的国手所雕。
这天,正是熙和楼中说书的时间,楼里坐满了人,还有一些斜倚着柱子站着的,十分热闹。
熙和楼一层正中央,用漆木桌子搭台,一直搭到三层半的位置,说书人拿了一根黄木凳子,就坐在这看着惊险不已的桌台顶上。书的内容也很紧跟时事,且夺人耳目,名叫——雷剑神大闹平安院,血轩辕脱困终昭雪。
那人手持折扇,不紧不慢地扇动着,说:“且说这雷剑神,发如百炼银枪,眼含紫金游蛇。他的前方,水、火、风三位剑神重重阻扰,近平安院不得。”
说书人摇头晃脑,感叹说:“谁能想到夕日手足到今日刀剑相向的地步。”
人群中也发出一声叹息。裴姜熙坐在二楼靠着护栏的位置,微微抬头就可以把说书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是时,天落三道惊雷。”说书人收起了折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自己的头,说:“一道、两道、三道,三道撼动天穹的天雷齐齐落到了雷剑神的身上。三雷聚顶,雷剑神乘着雷霆之势向前。”
说书人伸直了手臂,折扇猛然展开,白色的微尘在阳光下剧烈地翻滚。“水、火、风三位剑神暴风骤雨般的剑意扑面而去,全数倾泻向雷剑神。夕日手足之情,也在此宣告终结。”
“雷剑神越过众人,借雷霆万钧之势,怒触平安院。”说书人停顿了半晌,继续说:“一时间,殿宇倾塌,山体崩裂。院中囚禁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西疆血宫血轩辕。”
说书人该换了悲伤的语调,说:“只听见血轩辕唤了一声‘兄长’,原来当年马首山之上,血轩辕并未身死,而是受人囚禁于此。”
“雷剑神身负百道剑伤,眼含热泪看着地牢之中的血轩辕。飘飘大雪随风而落,降到两人的肩头。”说书人一只脚踩上凳沿,低下头,把脸藏到了膝盖后面。裴姜熙看不见他的神情了。
熙和楼中迎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少许木筷与瓷碗碰撞的轻响。
说书人抬起头,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说:“血轩辕为什么唤雷剑神为兄长,本该身死的他又为什么被囚禁。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人群中响起了着急的叹息声,还有人大喊着要说书人把故事说完。宾客们即使是不说话的,也难免露出了意犹未尽的神情。
一串欢快的脚步声,跑到了裴姜熙身边。裴姜熙把视线从说书人身上移开,看向桌前,来人正是陈长吉。他的额头上冒着汗珠,比裴姜熙记忆中的样子似乎胖了一些。
“听见你传话来说回来了,我马上就赶了过来。”陈长吉接过裴姜熙倒的茶,迫不及待地说道。
喝过一口茶,陈长吉急匆匆地放下茶碗,茶水不停地摇晃,好几次都到了碗沿,差点就撒了出来。他双手摊开齐肩晃动了着,示意裴姜熙看看‘熙和楼’的样子。像极了女孩子摇手,炫耀手腕上的铃铛。
陈长吉颇有些自豪地问道:“这里怎么样?”
“大气又漂亮,”裴姜夸赞说:“你绝对是我见过最有审美的老板。”
陈长吉心中窃喜,又小心地试探着问道:“话本你听了吧。”
“听了半截儿。”裴姜熙说,“还挺有意思的。”
“不错吧,”陈长吉适才慎重的神情顿时一道而空。他一脸藏不住事的样子,压低了声音小声地说:“偷偷告诉你,是我写的。”
裴姜熙吃吃地笑道:“真的?”
“真的!”陈长吉得意地说,“自从上次组织诗会以后,就是遇见你那天。我意识到其实自己不擅长诗词。后来我就想着,这也许是一个改变的契机,要不我写写话本看看吧。”
裴姜熙捧着脸,认真地看着陈长吉,连连点头。她眼里澄净的光亮闪动着,不知道是不是从窗户流淌进来的阳光。
陈长吉怔了一下,吸一口气,又继续说:“我写了话本,请了说书人拿到长风阁里去说。反响不错,我才照搬到熙和楼来。”
仔细地听完了陈长吉说的话,裴姜熙又给陈长吉添了茶,柔声细语地说:“你去过平安院了吧。”
“你看出来了。”
“雷剑神怒触平安院。”裴姜熙放下茶壶,捂嘴笑道:“我第一次看见把倒栽葱写得这么有力量的人。”
陈长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端起茶碗大大地喝了一口。
看着陈长吉喝完,放下了碗。裴姜熙又鼓励地说道:“就写话本吧,你一定能成。”
“真的?”陈长吉沾沾自喜,耳朵也有些发热。
“真的。”裴姜熙肯定地回答道,“不过四个大侠都叫剑神的话,是不是有些单调了。”
“我也在想。”陈长吉沉吟道,有些苦恼地说:“可是又没有什么好的点子。”
“‘剑鬼’怎么样?”裴姜熙也做出思索一番的样子说。
“见鬼?”陈长吉有些迷惑,他的一个手指不停地拨动着面前的茶碗旋转。
裴姜熙扑哧一笑,拿起一根筷子立了起来,在陈长吉的眼前晃了晃,解释说:“不是那个‘贱’,是刀剑的剑呐。”
陈长吉恍然,他沉吟了一番,说:“我也想到了一个,‘剑囚’怎么样?为剑所囚。”
“你这个比我的好,”裴姜熙高兴地赞叹道,“你真的适合写话本,简直就是为话本而生。”
陈长吉耳朵已经通红,他赧然说:“你快别夸我了,怪不好意思的。”
裴姜熙长叹一口气,逗趣地说:“文曲城说实话也犯法呐。”
陈长吉短促地抿了一口茶,问道:“你这次回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事情也有。最重要的是见见老朋友。”裴姜熙率直地看着陈长吉的瞳仁,露出了明媚的笑容。
一只麻雀穿过了木窗,停留在陈长吉的碗沿上。茶碗里,快要见底的茶水又晃荡了起来。
*
马车缓缓地停下,又到了这个让人心驰神往的地方。
车队前方领头的苏义山下了马,快步走到了马车前。他毕恭毕敬地问道:“小姐,前面就是‘书香大道’了,你要下来走一走吗?”
“来了,义山哥。”马车里响起了姑娘轻柔的声音。
姑娘用剑拨开了车帘,一个粉色的剑穗在橘色的阳光中随风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