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翠斯突然对自己所处的空间感到虚无。
好吧，她得承认。这种虚无比起认知上的解离更接近对生活感到无趣，她没有极端的原生家庭或者不幸的童年生活，也从来不是卡金帝国制度的受害者——相反，她出生在和平民主化进行中的现代卡金社会，拥有一定的投票权和自决权。她不像不可持民那样从出生就被烙印下卑贱的刻痕，也绝非旧日的卡金王族生来就有不可侵犯的特权。
平庸的生活，平凡的中产阶级父母（尽管她不确定这个词是否适用于尚在民主化初期阶段的卡金国），除了顶尖的成绩外平平无奇的大学生活。
虽然放眼整片大陆，卡金都绝对算不上是个无聊的国家。二十多年前真林馆事件的余韵未褪，碧翠斯虽然无从得知细节，但也明白卡金看似毫无波澜的海面下暗潮汹涌，社会结构和权力构成仍然是一团乱麻，宫廷与议会的势力盘根错节。
——但这和自己的生活毫无干系。
更加令人悲哀的是，即使她明确意识到了自己的虚无，却无法因此生出任何悲伤或者愤怒的情绪。
“在想什么，碧翠斯？你是不是最近在航海科实习太累了？”
碧翠斯听见同学的声音，像是齿轮突然卡住一样停止了思考。她抬头瞥了眼白板上教授洋洋洒洒的板书，又移开视线投向窗外总有人路过的校园。窗外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一个长发的女人，她面颊上有两条巨大的疤痕，仿佛横亘在水面上的桥，贯穿血肉的利刃。女人周身被裹覆在道旁大树的阴翳里，只有头顶的荆棘之冠上承载着树叶之间漏下的一隅阳光。
她形同鬼魅地站在那儿，除了碧翠斯外无人察觉。
可阳光落在她的冠上又使她像是高悬穹顶的坦培拉，以鸡蛋、牛奶和虔信绘成。
不是美丽的、漂亮的、脆弱的，而是阴冷又神圣的。碧翠斯觉得这实在太过矛盾，又在看到女人的双眼时对这种显而易见矛盾视而不见，就在碧翠斯几乎要惊叹于她赤裸展示出的疤痕时，她又消失不见了。
碧翠斯听见自己动了动嘴巴，无意识地回答同学的问题，只是她的目光仍然长久地停留在空无一人的树荫下。她的感官和虚无似乎早已被那个身影夺走，天忽然为碧翠斯开了，她就看见圣灵，彷佛鸽子降下，落在她身上。* 而碧翠斯只是坦然地接受了这样的掠夺，因为她无病呻吟的达达主义即将迎来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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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圣灵的鸽子忽然消失了。
碧翠斯盲目地在校园里寻找，却没有任何消息，对方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没有在世界的页面上留下任何浅显易懂的记号。碧翠斯尝试了很多方法寻找她，地下黑市的悬赏，私家侦探的委托，还有职业猎人的帮助，但都一无所获。
于是碧翠斯不得不重新回归平淡的日常，按部就班地毕业，循规蹈矩地成为执政党的成员，最终进入航海科工作，又逐渐升职成为部门的副手。世俗层面来看，她的迅速升职不可谓不伟大，尤其是在贵族把持的圈层里，她的成就几乎可以算是卡金国民主时代的第一个奇迹。
碧翠斯见过声名鹊起的哈尔肯布鲁格王子，也同纳斯比国王谈论过卡金国的政治与未来。但她从未改变过自己对自己生活的观点——包括她拥有所谓的“权力”这件事，都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她越是踏入政/治的漩涡，就越是清楚地知道卡金是一个毫无未来的空中楼阁。现在的崛起和繁荣，只不过是依托所谓“神器”的虚幻梦境而已。
这样残破不堪的国家，令人作呕的贵族，讹言谎语下诞生的民主。
碧翠斯的眼珠只是定定地望着虚空中，她穿着西装笔直地站在帝国的最高军事顾问本杰明·灰锅肉面前，她知道这副模样绝无可能惹恼目中无人的大王子。他需要她站在这里，仅仅是出于需要试探纳斯比国王对继承战态度的考量，与她本人无关。
她有些厌烦了。
于是碧翠斯将文件递交给王子身边的曹长巴鲁萨米尔科，颔首转身离开了王子的房间，快步想要逃离王庭。
但有人拦住了她，来人穿着和她并无区别，不同的是对方西装革履的外表下是谨小慎微的紧张。碧翠斯皱眉端详来人半晌，认出了他是四王子切利多尼西的私人护卫之一。碧翠斯对四王子切利多尼西似乎没什么深刻的印象，只知道对方是大王子本杰明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并且以卓越的成就毕业于卡金的军事学院。
“四王子殿下找我有事吗？”她自顾自地开口拒绝，“抱歉，今天的预定只是向军事顾问本杰明殿下汇报近期港口情况，接下来我还有别的日程。请切利多尼西殿下直接向航海科预约别的时间……”
来人摇头，只是将口袋中的纸牌递给碧翠斯。
他说：“她说你一定会来的，今晚七点在废弃教堂。”
——谁？
她与眼前男人相视无言须臾，低头翻开繁复几何花纹的卡牌背面。
并不是她预料的扑克或者别的什么，那张牌只是简洁地印刷着白色的问号，问号之上是血红的YES，那样热烈的颜色几乎要灼伤她的双眼。
碧翠斯感到自己的胸腔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起伏，心脏从没有像此刻一样猛烈地跳动。
她的掌心开始发烫。
她得到一个出题者根本没想让他人解答的难题，而恰恰只有她知道正确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