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辉跟着恩人的步伐,走了不知道多久,来到一处村子。
他好奇又害怕地躲在江乱背后四处张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村头那棵参天的槐树。树看起来已然十分古老了,枝丫扭曲错杂,空灵的苍白花朵繁茂点缀,使这树看起来也是热热闹闹的。
只是树热闹,村子却荒无人烟,不像是有人在的样子。
这里难道就是他外婆生前住的地方吗?
林辉怔愣地看着。
江乱却已经迈开步子,淡声说:“跟上。”
绕过槐树便是村口的大门,朽烂不堪的木头门框倔强地戳在土里,上头挂着两个同样破旧的红纸灯笼。
灯笼下面便是一块木牌,用龙飞凤舞的字迹写着三个大字。
沂河村。
这名字倒是不像现代的,确实有那么些古色古香的味道。
但村里的房屋却又那么的破败不堪……衬得上这个名字吗?
林辉摇摇头,甩掉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跟上江乱的步伐。
山村里的雾似乎比外面淡一些,只虚虚地笼着周围,雾霭迷茫间,灰落破败的砖房草屋四散,安静地等待客人。
不知从何而来的幽绿色灯火悄无声息布满村庄,透露出诡异的意味。
而院里屋里,却是黑洞洞的。
……全都,没人吗?
林辉打了个寒颤。
虽然是夏天,但山里的气温也不是很高,反而阴冷极了。
“做好心理准备。”
“啊……啊?”
就在二人即将踏入沂河村的一瞬间,木头门框的后面忽然出现一个老妪,与这个村庄的风格一样,她的出现,也是悄无声息。
林辉被吓了一跳,好险没叫出声来。
老人可能真的很老很老了。
她脸上的皱纹堆叠在一起,沉甸甸地坠着青铜色的皮肤,两颗浑浊的眼珠埋在沟壑中,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江乱颔首,颇礼貌地朝老妪一拜:“村长。”
村、村长?!
林辉也无暇纠结这个老婆婆是人是鬼了,连忙跟着一拱手。
“……”
村长只是盯着他们,眼中怨毒之色恨不得溢出来,将他们生吞活剥。
江乱一直维持着拱手的姿势,他不动,林辉也不敢动。
半晌,村长的身影才变得透明,又消失。
江乱这才直起身,道:“走。”
看来这就是让进的意思了。
零落,古旧,破败。
这三个词是对这个山村最好的写照。
“咯吱咯吱咯吱。”
林辉:“!”
他瞪着眼睛,揉了揉,又瞪起来。
不远处一户人家的篱笆下,一只枯瘦的手舞动手指,灵活地跑着。
有生命的……手????
他愣愣地看着这只滑稽又恐怖的断手跑远,视线一抬,意外瞟见这处草屋门口处,立了一个黑影。
是人的形状,看不清男女,朝向他,似乎在无声地望着。
一时间寒毛乍起。
视线再稍微一歪便能看得到,家家户户,门前都立了一个黑影。
林辉两眼一翻差点晕倒——好多!鬼!
恰在此时,江乱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知道这是被吓到了,于是稍微挑挑眉:“你真是一点也不随你外婆。”
听他这么说,林辉拼命克制着害怕往那边挪了几步,企图从恩人身上获得安全感,同时他忍不住好奇:“……那,那个……您认识我外婆?”
“认识。”江乱简单地解释,“你外婆是山里最胆大的人,而且脾气很火爆,别说是人了,鬼惹到她都得挨两巴掌。”
林辉:“……?”
江乱继续悠悠地说:“她老人家连同我外婆一起被邻里称为麻辣姐妹花。”
林辉:“呃……哈哈哈……咱们这儿的文化还挺有意思的……”
“但是别看这样。”稍微缓解了一下氛围,江乱便不再看着他,而是继续观察周围,语气十分认真,“如果你这个外孙在她跟前,她一定会很宠你。”
林辉愣了愣,食指微微蜷起,然后低下头:“是吗?”
江乱:“嗯。”
他止住话头。
视野范围内,黑影晃晃荡荡,蠢蠢欲动。
“得快些走了,最好子时之前离开。”
两人脚步匆匆,绕过几处人家,七扭八扭地前行。
月色如霜,冷清无比。这些庄户不知道是做些什么买卖的,院里堆叠着五颜六色的纸和长短不一的木棍。林辉本来在疑惑,直到经过某户人家时瞥见一桩尚未完工的纸人,苍白皮肤,猩红的嘴唇和硕大到几乎瞪出来的双眼。
……
这下知道了,是死人买卖。
林辉打了个哆嗦,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江乱的那番话,出奇地,他并不像刚开始一样恐惧这里,而是多了更多的好奇。
呃,不过还是害怕就是了。
照理说,山里的村庄并不大,他们应该很快就能到达目的地——而不是像闯迷宫一样,走到现在云里雾里仍然不见头。
迷迷糊糊间,林辉能感觉到江乱带他走的轨迹是有规律有形状的,但是他不懂什么玄学什么道的东西,也就谈不上认识不认识。
可是周遭的景色仿佛陷入循环,一遍遍上演。
林辉盯住他脚边的一片囍字红布,确信这是第三次看到它了。
而且这一片片黑影看似一动不动,实际上已经贴近,无声无息,空气中仿佛有某些阴冷的东西弥漫。
林辉心里忐忑起来,甚至有点打退堂鼓,哆哆嗦嗦开口:“江哥……”
“想回去我不拦你,但我必须去一趟那边,所以不能跟你同路。”
江乱没扭头,平然。
林辉:“嗷!那我肯定和江哥一起走啊!”
他亦步亦趋跟在江乱身后,恨不得咬住手绢,无理取闹地扯来扯去,可惜他并没有这玩意儿,只能欲哭无泪:我来的时候您也没说是强买强卖啊!
江乱并没发觉他的异常,只是专心地带路。但很快,饶是江乱这么有耐心的一个人,绕来绕去也烦了,他两指一夹,红纹花钱突现,亮起微弱的光。
林辉已经见识过江乱处理过鬼打墙的能力,无神的双眼顿时放光,无声呐喊——
江哥威武!江哥加油!能不能走出去在此一举啦!
“啧。”
然而黑袍微动,江乱又把花钱放下。
林辉的无声呐喊卡壳:“——诶?”
江乱眼中浮现毫不掩饰的阴郁,转头对着因为他收手而懵逼的林辉说:“这个村子的阴气很重,生了迷障,你外婆的魂魄也掺杂在里面。她魂魄太弱,动用花钱可能会直接把她魂散掉。”
林辉更懵了,他还没想好怎样面对自己的外婆,只得空白着一张脸,用力抓抓自己的头发:“……啊??那怎么办?”
“引魂。”
引魂是以死者至亲至念之人的声音为媒介,在散落的魂魄周围以法力进行引导,扩散,吸引魂魄归来的术法。
而听完他的描述,林辉先是一愣:“至亲至念……可是我根本没有见过她老人家。”
江乱没说话,苍白指节习惯性搭在臂膀上敲了敲。
记忆中,满头银白的老人坐在枯朽的木桩上,似乎比木桩更枯朽。褶皱堆叠拉扯着面皮,跟慈祥压根就沾不上边。
那天他来村里做封灵仪式,恰好路过林外婆家的门口。
小老太太已经不复曾经那有些可爱的撒泼,只是沉默地坐在木桩上,目光落在虚无缥缈的某一点,微微颤动。
江乱听力不错,能听到一些近乎呜咽的呢喃。
“辉……辉辉……来这里……辉辉……”
他于是顿住脚步,视线慢慢地放过去,最终却并没有在林外婆身上做出更多停留,而是缓缓下滑,落到那块黑漆漆,有些皱巴的木头桩子。
沂河村每一个庄户家里的院子都有这么一个木桩。
大概是那些坚决发达之后再也不回村的年轻人,为了那点可怜到几乎可笑的“孝心”,给自己的爸妈准备的。
至于目的,
——等到人老之后,安排这么一个场所,供他们思念,发呆,回忆。
最后安静地去死。
一劳永逸。
思绪幽转,最终还是落到小心翼翼、临近绝望又希冀的呢喃声。
“辉辉……”
林外婆和女儿分离二十多年,暴躁的小老太婆日渐沉默,曾经的鲜活不再,而麻木僵硬到就像她手中被女儿鄙夷痛恨的纸人一样。
女儿恨她让自己出生在大山,恨她做这些邪门歪道的死人生意,恨她恨极了,就像从沂河村出去的所有儿女一样。
大家都以为林外婆被女儿伤透了心,应当痛恨至极,都纷纷采取自己的方式安慰她。
有的把自己相同的经历剖析给她,撕扯着自己泥泞的伤口,安慰这个可怜的小老太婆;有的避之不谈;有的破口大骂,从林外婆的女儿一直骂到从沂河村出去的所有狼心狗肺的家伙。
林外婆只是沉默。
只有江乱从那日复一日的沉默和麻痹中体会到丝丝缕缕的不一样的情感,虽然很细微,但力量深远无穷无尽——
称为思念。
“至亲或许说不上,但至念毋庸置疑。”
江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