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然咬着一截纱布正往自己的伤处上药时,帐外有士兵来报,“将军,外面下雪了。”
她手中的动作一滞,迅速包扎好伤口穿好外袍出了军帐。那传信兵见谢清然出来行了一礼,犹豫了半晌才递上了一封信:“将军,是卫国太子,今日同往日一样,摇白旗。”白旗,并不意味着投降,而是战争陷入胶着状态的情况下想要获取和对手的谈判机会。
那卫国太子亲征半月便每每在歇战休整时派使臣大摇大摆的来举白旗。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所以辽国也没办法对他们动手,可这使臣每次来的时候都要说上一句,“臣奉太子令转述,求请见将军,以促和平,免战乱,将军犹如故人,分外亲切,孤心甚喜。
这几句话说的跟调情一样,听的辽国使臣一脑门子冷汗,说的什么玩意儿?还犹如故人,他们将军什么人,魔头一样的存在,公然调出言不逊,犹哪门子的故,也不怕风大闪舌头!
卫国人倒是老神在在淡定的很,反正辽国小儿在生气也砍不了他们的头,要是话不带到,明儿回去混世魔王就能眼不眨一下的把他们的脑袋直接拧下来,孰轻孰重谁还分不清?
这种场景最近一段时间屡见不鲜,每次辽国传信兵心惊胆战的到主帅帐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都心惊胆战,可他们将军只是淡然的看着桌上的军报,不咸不淡的说句知道了就再也没管过,和谈一次不谈,仗最近也没打。
这卫国太子今日倒是不摇白旗了,堂而皇之的递了封信,这不是故意恶心人吗?谁知道写了什么东西啊,不是故意让将军被国君猜忌吗?就在传信兵以为,将军会直接让他烧了这封信时,谢清然却出乎意料的接来过,可她并没有拆,只垂下眸盯了那信一会儿开口道:“召李副将,林都督和任司马帐前回话。”
她卸下令牌扔给那传信兵,“去把张特使也叫过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不得延误。”那小兵领命急匆匆的去了。半柱香不到,谢清然要见的人已经悉数到了主帐前,见了她众人慌忙要行礼,谢清然微一抬手让他们坐下,询问道,“各位对于卫国三番五次请求谈判有何想法,不必拘束,尽管说。”
众人脸都绿了,他们并不觉得那嚣张至极的卫国太子是为了跟他们谈判,反而觉得他此番乖戾的行事单纯只是为了见将军一面,一群老爷们儿大眼瞪小眼就这么干瞪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生怕自家将军一枪把自己头挑掉。
说来也奇怪,谢清然此人行军五载,并无嗜杀的行为和癖好,可人也年轻,又是个女孩,按理说他们这群男人不该这么怕才对,可只要谢清然一开口,他们就忍不住的觉得下一秒她就要砍人,吓的腿都软了,那里还敢说三道四啰里八嗦的。
他们没说话,那张特使却是重重冷哼一声,给在场的人哼的心里一抖,这老头平时最看不惯谢将军,属于有话直说,有骂直出的耿直性子,说话其难听,本来是国君眼前的言官,因为辽国打了胜仗,国君罢了一日朝在宫里摆宴庆贺这件事,追在后头弹劾了大半个月,最终国君忍无可忍连人带包袱一脚踹到特使的位子上去,这种人才,不能老气自己人,也该气气对手。
谢清然听他哼一下,却是没生气,嘴角轻挑露了一个极浅的笑,“不知张特使有何高见?直说便可,不必哼一声引起注意。”
张特使翻了个白眼,语气很不好的道,“将军莫不是和那卫国小儿有私情?不然他何以说出那种辱人的话!几次三番的想和谈,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莫不是想见你!”
谢清然丝毫不见怒容,饶有兴趣的哦了一声,“张特使的意思是,我和那卫国太子不清白,恐有通敌叛国的嫌疑?”
“老夫可不是这意思,是将军自己说的。”
谢清然点头,轻飘飘道:“当然是本将军自己说的,不过今日召诸位来的本意是询问是否和谈,而不是儿女情长的私事,若张特使实在对本将军的感情有兴趣,回头本将军便让京城里的家养丫头写一份起居实录供特使参考。”
张特使气的脸红脖子粗,不再言语了,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终给任司马使了个眼色,他朝谢清然行了礼开口,“将军,属下认为应当和谈,如今生灵涂炭,遭殃的是百姓。”
谢清然当然知道这群老东西不想打仗,卫国实力比辽国要强一些,若是第一次摇白旗他们就要和谈,那往后别国会觉得辽人都是些不敢打仗的怂包,人人都敢踩一脚,她不信这些人想不到这一点,无非就是不想上头问罪的时候站起来扛罢了。
如今他们达成了协议,终于肯和谈,倒也是件好事,谢清然乐的借坡下驴,“那诸位觉得派谁与张特使同去合适?”众人在心里翻白眼,心说那卫国太子早都喊话了,除了谢将军本人来,否则不谈。连他们都知道,谢清然怎么可能不晓得,装什么大尾巴狼!
林都督谄媚道:“当然是将军您了,您年少有为,机敏聪颖,我们都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老头子了,怎比得上您,更何况您是圣上钦点之人!最为合适不过了!”
谢清然也不管他放的什么屁,保持微笑应了一下来,让张特使准备好去知会卫国人一声,选一下和谈时间。
他们这边刚说要和谈,卫国人迅速敲定时间,生怕谢清然反悔,他们太子殿下发疯,谈判时间定在明日一早,谢清然换下铠甲,穿了身淡青色的便服,整个人悠闲淡定的跟着如临大敌的张特使去了谈判的船上。
他们到时卫国人已经在了,太子坐在对面的上首位置喝着茶,手指轻扣桌面等着人,谢清然撩起帘子,弯腰进来时正好对上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眸中含着不知名的笑,像是高兴极了,谢清然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微微点头算打过招呼,张特使跟着她进来,两方人坐定,谢清然喝了口茶抬眸看他,“不知太子殿下几次想和谈意欲何为?”
沈时书轻笑,跟看不见周围人一样,选择性失明道,“为了见将军一面才出此下策,实在抱歉。”谢清然很无语,觉得沈时书简直是在找麻烦给她,没什么好心情的说,“不是见过?”
他依旧笑着,眼睛死死盯着她的脸,“战场上如何看得清?将军难道不想见我?”谢清然摆烂了,沈时书发疯谁也拦不住,她懒得再跟他交谈,看向张特使没什么耐心的道,“条件给他们,能谈就谈,谈不拢继续打。”
沈时书直白道,“你们打不起了。”
谢清然丝毫不意外,沈时书说得对,辽国上上下下都被如今的君主败的差不多了,再打下去,输只是时间问题。持久战,辽如今确实打不起了。
张特使脸色铁青,谢清然翻着他带来的条款慢悠悠看着,“听太子殿下这么说,您已经有主意了?”
沈时书见她肯说话,好脾气的道,“谢将军怕是不知,贵国主上于开战第二日便送来了你们的永宁公主。”他没在往下说了。
而辽国这边,除了谢清然,其他人的脸色黑如锅底。看看,这就是他们誓死效忠的王,背叛国家,背叛战场上的将士,用女人来换取和平,谢清然其实很想笑,这群人真的太天真了,早在第一天开战的时候,她就知道远在上都的王一定会做出这种事的,他最不耐打仗,他只喜欢吃喝玩乐,能用和平手段解决问题,他绝不会动武,这群人居然还一副吃惊的样子,可笑至极。
送公主和亲这件事也有军中人的手笔,任司马,林都督都不是无辜的,这帮老头贴上毛比猴儿还精,左右逢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不过有一点她还没想通,这群人明明是靠发国难财敛资,怎么会轻而易举的同意和谈?无仗可打,他们就没钱可贪,如何肯答应?
她正思考着,忽然想起沈时书那封信,不由的脸色一变,猛然看向沈时书,他妈的,被算计了!
沈时书见她反应过来,朝她灿然一笑,笑的谢清然脑子嗡嗡的,但她面上依旧平静,冷声问沈时书,“你到底要干什么?有意思吗?”
沈时书慢慢摩挲着手里的扳指,目光如毒蛇一样缠住她,谢清然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他却只是垂下头,一言不发。
船上的气氛焦灼,空气如凝胶一般让在场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沈时书要干什么?他们都在想,谢清然却是心知肚明,他怕不是来要名份了,不择手段,令人恶心的疯子。
“我们是敌人吗,将军。”在长久的沉默中,谢清然听到对面那少年问道。
谢清然并没有回答,沈时书笑笑,“曾几何时,卫辽也是盟友呢,不要对我这么残忍将军,我写的信你居然一封也不看,真是狠心,你以为这样就能改变什么吗?”
他突然大笑起来,“什么都没法改变!我想要的我自会不惜一切代价算计来,金钱,权利。”他停顿了一下接着缓缓说道,“包括我所爱之人。”
谢清然突然觉得很累,她当初也许就不该惹上沈时书,颜狗果然吃亏,沈时书太了解她了,见她这个样子反而平静下来,“你后悔了是吗?谢清然。”
她只是看着他,用那种毫无波澜的眼神看着他。沈时书不喜欢,因为她会用这种眼神看所有人,无论是憎恶,厌烦或者是恨,都可以,起码在她心里,他是特别的那一个。
沈时书紧紧握拳,指甲嵌进掌心留下不浅的印记,他快要被逼疯了,谢清然同样也了解他,微微叹口气,“我早同你说过,不要把自己逼的太紧,对彼此都好。”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你是不是后悔了?”他的语气带着扑面而来的厌世和委屈。
听得谢清然烦透了,她当然不会后悔,喜欢就是喜欢。她只是后悔当初没有把沈时书腿打断绑在身边养着,现在放他搞出一大堆乱子,还到反天罡的连带着将她也算计进去。
“沈时书,你别撒娇。”谢清然相当无奈,周围的人下巴都惊掉了,原来两个混世魔王真的有私情,原来坊间传的留言是真的?!
“那你后悔吗?”他还是不依不饶。谢清然木着脸,“我后悔没把你腿打断,你现在居然敢算计我。”
是了,究竟什么才能让那些大发战争财的贪官肯放弃手中的利益,唯有两种可能,第一就是无财可捞还可能会丢官丧命,第二则是有更好的来钱方式。
辽王往卫国送公主说明两国之间很可能达成了什么协议是她不知晓而其他主将知晓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王不信她,或者说将信将疑,很可能就是沈时书搞得鬼,辽王在昏君也不可能无缘无故送人过去,助长他人气焰。一定是沈时书威胁了他,有可能直截了当告诉辽王,他们俩关系不正当,既能让她在辽国混不下去,还能让辽王恐慌。还有那什么狗屁信,就算他什么都没写,王也不会在信她。
沈时书见她没有生气的迹象,小心的道,“我可以答应你们所有的条件,但我只要你。”
谢清然冷淡的看向他,“你是要我众叛亲离,要辽王恨我,怀疑我不忠。”
沈时书很坦然的认了,“是啊,凭什么对那种人忠心,他配吗?他配得到你的忠心吗?”
谢清然懒得跟他掰扯,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来,“张特使,谈判没必要进行了,我们走。”
沈时书没拦,眼睁睁看着她走了。
他们几乎是刚到营地,林都督便站在营帐前目光轻蔑的看着谢清然,然后举起圣旨道,“圣旨在此,谢清然接旨。”
哗啦啦跪了一地人,只听林都督念了那旨意,“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谢将军鞠躬尽瘁,为国操劳,其忠勇令朕感动,今卫国太子求娶,天赐良缘,朕心欢喜,欣然应允,不日完婚,钦此。”
谢清然谢恩接旨,看着地上薄薄一层的积雪想的却是终于不用再打仗了,挺好的。
半个月后,这场战争彻底结束了,谢清然心里清楚,这道圣旨其实是两个抉择,她嫁,便是会让辽王心生怨恨进而除掉谢家,若不嫁,沈时书定会在生事逼迫辽王就范。
很好,当年那个少年已经学去了她八成,阴险狠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谢清然懒得再折腾,进宫谢了恩,还利用沈时书故意向辽王参了林都督和任司马一把,辽王本就不信任他们,只要有心查,就离他们掉脑袋的日子不远了。
两个月后,谢清然从辽国出嫁,沈时书亲自来接她,路走到一半两人便动起了手,沈时书平静的看着谢清然,“我知道,你定是不会让我算计的,连一场婚事都不肯给我吗?我就这般遭你厌恶吗?”
谢清然闲闲的擦着刀,抬眼看他,“这么低劣的手段你用在我头上,找死。”沈时书低低笑着,“你不是也同意我算计你了吗?”
斗了一辈子,就不能让他好好抱一下吗?
沈时书看着谢清然朝他走过来,刀刃擦过地面的响声落在他的心里,接亲团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他心爱的姑娘站定在他面前,他自觉的弯下腰,那是最后一个吻,谢清然扔下刀,在他动情时从怀中掏出匕首刺进他的心脏,两个人缓慢的跪在地上,沈时书吐出一口血笑了起来,他几乎已经说不出话,用尽最后的力气抵在她的额头上,谢清然也吐出一口血,是沈时书给她下的毒,她松开握住匕首的右手,低低的笑起来,睚眦必报的小崽子。
找的毒药可真苦啊。
天色渐渐暗下去,辽王听到谢清然已死的消息,看着那道摆在桌案的赐婚圣旨笑了起来。
谢清然进宫之时,将圣旨带了进来,他就知道自己这位属下是一个聪明人,君要臣死,不得不死,这样轻松的让他们两败俱伤,还除掉了两个叛徒蛀虫。
辽王喝了一口烈酒,癫狂的笑了起来。
爱是最廉价的东西,他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