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东京雨后的凌晨气温不高,但空气中的水汽极重,压得工藤新一快要喘不上气来。
他靠在医院病房配套的小会客厅的沙发上,陈旧的皮质沙发不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今天会是一个晴天,窗外天空的正东方已经泛起微光,可工藤新一却依旧毫无睡意,只是靠在沙发上望着医院墙上的挂画发着呆。
昨天晚上,经过了好一番折腾,他终于把那个名叫沢田纲吉的少年押进了医院。
接诊的医生是他的老熟人,看到他又带人来,并没有太多惊讶,只是熟稔的打过了招呼后就开始询问病情。
工藤新一废了不知多少口舌,最终也没能让少年开口。于是迫不得已,他只能采取武力。
少年一开始还百般不愿,但折腾到了后半,也不知是不是累了,终于表现出了一丝破罐子破摔的配合。在少年褪下身上当做外套的长袖衬衫,又在护士的帮助下脱下里边的短袖T恤后,诊疗室里一片寂静。沢田纲吉可以称得上是有些纤瘦的身体上,遍布了大大小小的新旧伤疤。右臂和肩背处缠着的白色绷带下隐约透出一抹血色。
工藤新一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这么大的孩子,去哪儿才能弄出这么多伤来?
坐在椅子上的沢田纲吉似乎有点不太习惯被这样的目光注视,低着头拉起自己的衬衫外套重新披在身上,局促不安地攥紧了自己的前襟。
“已经处理过了,不用担心。”说着,沢田纲吉慢慢抬起头避过工藤新一的双眼,停留在诊疗室内的绿植上。棕褐色的眼睛在诊疗室内明亮的人造灯光下显得格外疲惫,而眼神中藏着的一丝纠结与哀求分明是在问工藤新一:这样可以了吗?我可以回去了吗?
工藤新一只觉得呼吸一窒,这样的场景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不自觉地求助般地看向坐在旁边的医生。
作为长时间和警方有合作的医院,医生很快读懂了他的意思,没有多说别的,而是叫护士拿了根体温计来。
看着沢田纲吉乖顺地接过体温计夹在腋下,医生才慢悠悠地开始询问起他的基础情况。他这些年跟警方打交道,接待过太多各种各样的病人了,比这更惨烈的状况也并非没有见过,他也早就养成了不多问的习惯。
体温计发出声响,上边的数字表示着少年已经处于发烧状态。十有八九是身上的伤口发炎了,于是需要重新给少年处理伤口的医生将工藤新一被请出了诊疗室。
离开诊疗室的工藤新一只觉得胸口在闷热潮湿的夜晚格外压抑,走到窗边望着远方高楼上闪烁的红色航空障碍灯,深深呼出一口起来。
等他再次被允许回到诊疗室时,沢田纲吉身上已经披着一件病号服,先前的衣服被他抱在怀里,苍白的脸上几乎看不出多少血色,就连嘴唇的颜色都很浅淡。刘海一侧被撩起,本该白皙的额头上是一大片乌青,严重的地方还透出紫色的血点。伤处白色的药膏还没有干,大概是医生怕药膏被刘海沾到,特意用小夹子将他的刘海别在了另一侧。
托了工藤新一时常与警方合作的福,在沢田纲吉处理完伤口后,院方直接安排了一个有套间的病房给沢田纲吉休息。而工藤新一则去办了入院手续,又去医生的办公室向医生询问起了沢田纲吉的伤情。
据医生所说,少年身上的伤并不算严重,他做的只是将少年肩背上较深的伤口进行了缝合。而在缝合时,少年吐露出自己此前已经打过了破伤风针。这和少年的伤口先前明显有经过专业处理的特征相符。
而让他有些在意的,其实是少年胸口上一道倾斜的带状淤青。这条淤青从左肩直到右侧腹部,长长的一条横亘在他身上。虽说并不严重,和那两处绷带包裹的伤口比起来也不算显眼,但是过于特殊的形状让他无法不在意。
额头上的碰撞伤,肩上和手臂上的锐器划伤,胸口上的带状淤青,还打过破伤风针……
一切线索在工藤新一的大脑里重新排列组合,最终所定向一个结论——车祸。
能让这些伤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的,几乎只有车祸一种可能,而且还是较为严重的车祸。
谢过医生后,工藤新一拨通了宫本由美,不,现在应该叫羽田由美的电话。①
电话另一头声音嘈杂,羽田由美的声音也带着醉意。果然又在酒吧吗……婚前是联谊会,婚后是酒吧,真不知道羽田秀吉是怎么忍下来。工藤新一不禁撇了撇嘴。
“喂喂?工藤君?你听得到吗?”电话另一头羽田由美含糊不清的声音让工藤新一回了神。
“嗯,”工藤新一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打扰到你喝酒了很抱歉,我现在在调查一起案件,需要过去二十四小时内东京及周边城市的交通事故信息。”
“哈?那得多少啊!”电话另一头羽田由美的音量高了几十分贝,工藤新一连忙把手机拿远,以免自己的耳朵遭殃。
“呃……”回忆着沢田纲吉的伤处,工藤新一摸着下巴沉思一下,“范围还可以再缩小一些,应该是较为严重,至少是车窗破裂程度的车祸,事故中很有可能发生过追尾。”
“追尾?”羽田由美似乎和另一边的人说了几句什么,随着一声关门声,电话另一端的背景音立马安静了不少。“我等下让下属给你发过去,还有什么要求吗?工藤大侦探?”
“如果有现场照片或者视频就更好了!”工藤新一用讨好的语气说到。
打完电话后,工藤新一回到病房,悄悄推开病房门,棕发的少年似乎已经陷入沉睡。
明明说点滴打完前不要睡的……工藤新一轻手轻脚的走到病床边,将少年还扎着针头的手从胡乱卷在一起的被子里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放在不会被压到的地方。
大概是沢田纲吉这一天下来真的很累的缘故,任由工藤新一摆弄了半天也没有一丝要醒来的意思。
面对这样沉沉睡去,毫无防备的少年,工藤新一只能担起成年人的责任,找了把椅子坐在沢田纲吉的病床边等点滴滴完。
睡着的少年微微偏着头,白皙的侧脸将额角的大片淤血衬得更加刺眼。沉睡中的少年褪去了白天的一切伪装,看起来和任何一个同龄孩子无异。
工藤新一看着这样的沢田纲吉,忍不住伸出手捋了捋他棕色的刘海。刘海似乎还是沾上了药膏,有点黏黏的,工藤新一抽了张纸巾替他擦干净。
正想将纸巾扔进垃圾桶时,工藤新一的手在少年额角的淤青处停下来,不知中了什么邪一般,用指腹轻轻抚摸过少年的伤处。睡梦中的少年似乎也感受到了疼痛,皱起了眉心。
正当工藤新一愣神时,装在口袋里的手机的一阵震动终于他回过神来,一边对自己刚才的举动感到奇怪,一边划开了屏幕。
是羽田由美发来的邮件。
羽田由美利用自己在交通部的身份,将调取到的二十四小时内较为严重的交通事故的资料打包发给了他。
看了长长的目录,工藤新一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开始一件件的翻看起来。
也许是沉浸在案卷中,时间过得飞快。工藤新一想站起来活动活动酸痛的脖子时才发现,给少年输液的液瓶已经空了。这才急忙叫来了护士,请护士将针拔掉。
拔针时,或许由于疼痛,少年短暂的醒来了一会儿,看到床边的护士,又看了看工藤新一的脸,迷迷瞪瞪一片茫然的脸上顿时露出一副厌烦到不想多看他一眼的表情,脑袋一歪便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工藤新一气不打一出来,但他决定宽容地不和睡着的人计较。回到了病房外的小会客厅,靠在柔软的沙发上,舒舒服服地看起了案卷。
相较于同等规模的大都市,东京的交通事故并不算太多,且以轻微事故为主,造成严重后果的极为有限。
因此,工藤新一并没有废太大力气,就在一起事故的卷宗中的照片上发现了端倪。
这是一张事故现场拍下的照片,照片上是一辆被烧过的汽车残骸,旁边几名披着雨披的警察正在勘验事故现场,更远处是几个并不清晰的人影,但工藤新一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人影属于沢田纲吉——即便他的穿着和早上并不相同。
工藤新一仔细翻阅了两遍事故报告,一起事故,四名死者,足以见得这是怎样惨烈的一场事故。
根据事故报告来看,这是一场雨天超速行驶,水泥车违规在白天上国道以及酒驾,三种违法行为一起导致的悲剧。
工藤新一将文件翻到底也没能找到任何沢田纲吉在这场事故中出现的痕迹,照片上沢田纲吉在雨幕下穿着白色衬衫单薄的身影如同出现在事故现场的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却无法留下任何记录。
工藤新一将照片存下来,并把照片上沢田纲吉身边两张模糊的面孔截图保存。他隐约能看出另外两个人影一个是高些的男性,另一名则是一位长发女性。
这两个人是谁?
还有,为什么沢田纲吉明明受了伤,他的名字非但没有写在伤者一栏,就连事故报告中也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呢?是和他背后的力量有关吗?
工藤新一呼出一口气,只觉得脑子被问题填满。他将这起事故的日期和地点发给羽田由美,不一会儿便得到了更详细的视频资料。
视频是一段后车的车载行车记录仪拍下的画面,画质不算清晰,只够看清车牌号。
视频开始一段所有车都在正常的行驶着,由于雨天路滑,尤其是这段路上有不少大型工程车,所有车辆都行驶缓慢,但视频车右侧的车道不知为什么要比其他车道都慢上一些。
到了十秒左右到位置,行车记录仪所在车辆的右侧车道上,一辆黑色轿车猛地向左打方向,试图从原车道改出,硬是从黑色轿车前的厢式货车和左侧货车中间要强行挤出去。
这时第一次碰撞声响起,黑色轿车虽然大半身子已经脱离了原车道,但右前方的驾驶位肉眼可见地卡在了前方货车的后保险杠上,黑色轿车的车轮在地面上空转发出刺耳的声响,而视频右侧忽然出现了一个水泥车的巨大车头。
视频背景中,车内女人的尖叫声和男人的惊呼声被忠实地记录下来。就在黑色轿车要被追尾,被后边的水泥车压成肉饼的前一秒,一辆红色的轿车从最右侧的车道飞驰而来,一下撞在了黑色轿车的右侧。
伴随着巨大的撞击声,红色轿车强大的力道不仅自己飞出了车道,也让黑色轿车腾空而起,在空中翻滚数圈后脱离了视频的拍摄范围。而水泥车在巨大的速度和惯性下一头撞在了前方货车的货箱上,力度之大直接让货车货箱的体积被压缩了一半,水泥车头更是直接被拍成了一张薄饼。
这样的事故水泥车司机是必死无疑的,一同的安全员也不存在生还的希望。
而按照事故报告来看,红色轿车在撞飞黑色轿车后,车头撞在了前方立交桥的水泥柱上,驾驶员当场死亡,而黑色轿车的驾驶员也死于稍后发生的油箱爆炸中。
油箱爆炸啊……难怪那辆车看上去过了火。工藤新一叹了口气又拿起那张照片仔细端详。看来这个小鬼是在这辆黑色轿车上,能活下来可真算是个奇迹了。现在居然还装成没有事情发生的模样……
说到奇迹……
工藤新一看了看调查报告上的死者名单。
他觉得,能同时在一起事故中集齐这么多违法元素也是相当“奇迹”的一件事。
红色轿车驾驶员是酒驾,尸检显示血液内酒精浓度高得吓人,车内甚至发现了好几个洋酒的空瓶。而水泥车司机则是超速和违规上路,司机已经死了,已经被挤成薄片的车内也没有留下太多线索。
两起事故偏偏都盯上了同一辆车,而沢田纲吉偏偏就在车内……
这样的概率得有多小?
工藤新一几乎被这种带着愚弄意味的“巧合”气笑了,这是多瞧不起日本警察,多瞧不起自己这个令和时代的名侦探?
放下电脑,看着乍亮的天光,工藤新一推开会客室的窗户,让清晨新鲜的空气流入室内。望着窗外逐渐醒来的城市,工藤新一作为侦探的敏锐嗅觉让他在这起事故中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味道浓郁到在夏天的清晨里,工藤新一竟感到了一丝不寒而栗,就连身体都跟着打了个冷颤。
在他看来,这根本不像是所谓车祸,更像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暗杀,只是最后失败了而已。
可是……工藤新一合上电脑,在笔记本上勾勒出视频中出现的几辆车的行驶轨迹,他不明白为什么那辆红车会忽然出现,毫无理由,毫无征兆。
如果这是一场暗杀,那么没有红车的参与,这场行动恐怕早已成功,这个小鬼现在也不可能躺在那里安睡了。但红车的行为又不像是保护,如果打算舍弃自己护下黑车的话,当时由于第一次撞击,挡住黑车的货车已经停下,只需要从右侧将黑车挤到最左侧车道就足够解决问题了。
但是红车没有,而是选择了一种最毫无逻辑,毫无道理可言的方法撞了上去。这不是一个专业到可以替雇主去死的保镖该干的事,更何况,保镖工作时间怎么可能喝酒?
工藤新一尚未想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只觉得这件事极其怪异,复杂程度远超他的预期。
但无论如何这个少年都会是这起案件中最关键,也最重要的一个人物。于情于理他都有必要看好这个少年。
只是……
现在看,想要对他下手的人靠谱不少,自己又真的能护住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