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大参明道十二年夏。
紫禁之巅,晨光熹微。红墙绿瓦间火伞高张,酷热的暑气随槐影中的声声蝉鸣悄然而至。
景山北边的一处六分小院内,几十个身着素青团衫,藤条束发的孩童,正在一位红衣内侍的带领下,整齐划一地打着三十二势太祖长拳。
“……起!发力……转——盯——跃!”
红衣内侍朗声号念,语调高亢、身形矫健,打出的一招一式皆是干净利落,迅捷凌厉的拳影与晨光交织,如同一朵绽放的红莲。
此起彼伏的喊号声中,孩子们努力模仿着领头人的身型气韵,大部分也算拳法娴熟,然而给人的观感却不甚相同:其间位居排头,束抹额者,大多拳技之精远胜他人,招招生风,略见真章;身后诸子,则往往拳动而神离,招式虽具,力却不达。
“美哉,美哉!”阴柔尖细的腔调随一阵虚浮的掌声自院角响起,只见一身着葵花胸背团领衫、头戴乌纱帽的紫衣大监正一步三摇地走出树荫。
“神聚于顶,气沉于海;身轻如燕,步稳如松;形随意转,意随形生;力从地起,气贯长虹……说的是黎大人,不是你们。”
笑音落下,位列队尾的几个孩子顿时晃了心神,讪讪走出方阵,垂头静候。
红衣内侍停下手中动作,朝来人俯身一拜,“内使大人,下官有礼了。”
紫衣人手持拂尘,信步走入中庭,“什么有礼不有礼的,几日不见,黎大人怎么与我如此生分了?”
言罢挑起两条极细极长的眉,眉下一双狸眼冷目灼灼,难辨喜愠。
黎顺思忖片刻,决定略过这个话题。“不知大人驾临景山,有何事吩咐?”
紫衣人面色不改,轻甩拂尘。
“上峰新降一子,纳于本年新募内侍之列。蔡大人命我将他送来,日后和这里的孩子同去面见刘总管。”
随后慢悠悠地踱步上前,挨着黎顺的右耳道:“此儿乃是东海金芦寺出身,你自斟酌处置。”说完,神色自若地后退几步,朝来路吆喝道:“叫你呢,还不快过来。”
话音落下,一身着直裰,外罩花青色无袖搭护的稚子立即从院门口飞奔而来,跪在地上朝两人分别行礼。
“仆莲子拜见二位大人,黎大人履福,蔡大人金安。”
嗓音是一等一的干净。
黎顺垂眸,端详起跪在脚边的孩童。
水葱似的身段,跪姿极为板正,单薄的小脸上凤眼低垂,颅顶蓄了抹淡淡的青。
东海金芦以少林武学闻名,倒是个好出生,也是个在皇城极为罕见的出生——好端端的和尚不当,怎么跑来京师作个没根的奴才?
“倒也伶俐,起来吧。”
紫衣人用拂尘扫了扫稚子腿上的灰,转而对那些呆立一旁,被两人冷落了半晌的孩童们沉声道:
“今年二千预备内侍,皆历经层层筛选,自五湖四海汇聚京师,以求仕途。尔等肩承家族厚望,但需知宦官亦有等级之分,皇城广袤,其间有得志者,亦有失意者,乃至丧命之辈。咋家听闻,不同于寻常农家子弟,尔等出身稍显,略通文言,可谓新进之佼佼,前途不可限量,盖而应以谦卑之心,勤习这套三十二势百花长拳——刘大公公素来喜爱这些,若能得其赏识,便如半步登天,前途遍布机缘。到时只需把握一二,便可一飞冲天,腾达有望。都听明白了吗?”
众童子齐声应和,几位心思活泛之辈已然先一步活动手脚,复又打出几番长拳招式。
紫衣人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细眉一拧,转向黎顺,语气玄妙莫测:“黎大人,这些孩子的前途可都被他们的父母交付于你我之手。务必让他们在面见刘总管之前,有所进益。”
黎顺恭敬道:“下官定当全力以赴,不负…所托。”
紫衣人不再多言,轻挥拂尘,转身离去。
**
数日前,赴京途中。
黄麻纸,矮画案,圆香几上烛火摇曳。
…穿越啊。
纪时珍按了按头,脑内一片混沌——幸而周身没有七七八八的土著需要应付。
此间客房虽然狭小,仅设一榻、一几、一凳、一牖,然而陈设简朴古雅,隐约有暗香浮动。
纪时珍踮起脚尖,轻启窗扉,画案上烛光骤灭,屋内变得昏暗,却恰好映衬着窗外月色格外皎洁。
借着月色,她梳理起脑中纷扰的思绪。
新身份叫莲子,年十一,无父无母。幼龄之时,幸得前御前内监纪莲祥收留。彼时他已遭贬,孤身一人离京师,赴东海金芦寺剃度为僧。
残存的记忆里,她不知为何自幼以男儿之身栖居古刹,与众师兄弟共餐共寝,同习武艺,化缘侍佛。纪莲祥则身兼父母之职,自幼向莲子细述宫闱诸事,例如他自孩提时入宫,于皇上尚居东宫起便随侍左右……至于他因何罪被贬,远赴东海,其中缘由,却从未透露。
年逾花甲的老太监对莲子的照料无微不至,未索分毫回报,唯不断告诫她需隐藏女儿身份,否则必将招来大患。
岁月流转,十一载匆匆而过,莲子跟随师兄弟习得了一身少林拳脚,纪公公却在上月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中猝然离世,临终之际留下遗愿,命莲子以新募内侍的身份,随一位突至东海的绿袍官人返京,完成他的未竟之志。
至于这未竟之志到底是什么,纪时珍想破了脑袋也没记起来。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胸口,又摸了摸自己冰冰凉凉的光头,紧接着,从腰际摸出一只空荡荡的荷包。
真是一场一无所有的穿越啊……
系统?系统君在吗?出来送份新手大礼包也好啊。
无人应答。
纪时珍苦笑,啪得一声关上窗,随后摸着黑走到床边,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遇事不决,先睡一觉。
**
晌午,直房内。
几十个饥肠辘辘的孩子以眼角瞥着矮桌上堆成小山的白面馒头。馒头旁还有一盘花笋干和一大锅汤,汤上浮着鸡油和几根菜叶。
“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灰衣小侍拉来一把木椅,施施然地坐下,游目四顾,“吃饭吧。”
众人立马如鸟兽散。
纪时珍学着旁人,从墙角架子上取了碗筷,拣了些笋干和汤,尔后面朝一圈乌泱泱的后脑勺,有些发愁。
“哎,小光头,到这儿来!”
有人喊。
她定眼瞧去。
那是个黑黝黝的少年,身材精壮魁梧,体格比周围人都大一圈,此刻正咧着一口闪亮的白牙朝她笑。
纪时珍依言过去,跨进条凳入座。同桌的七八个孩子瞧着她不疾不徐的进食姿态,难掩眸中好奇,然而尚未开口,便在灰衣小侍凌厉的注视中低了头去,只管往嘴里塞馒头和菜汤。
不多时,灰衣似有事暂离。走出直房前,命那位精壮少年好生看管着屋内秩序。
大人一走,四周立马起了喧嚣,几个别桌的孩子捧着碗,凑到纪时珍身边,边啃馒头,边叽叽喳喳地问询这个,问询那个。
“小光头,你几岁了?”
“你爹是做什么的?”
“为什么有位大人亲自把你送过来?”
纪时珍喝了口白菜鸡汤,一一对答。
“上月刚满十一,我爹娘都是流民,蔡大人在东海行役时遇到我,便把我带来了。”
“胡说,”有人叱道,“流民家的怎么配和我们同吃同住?”
“流民家的应该去看城门!”
纪时珍讶然,瞥了一眼那几个愤愤不平的孩子,没有说话。
“你们怎知自己以后不是看门的?”坐在她身旁的圆脸小童一拍桌子,质问道,“怎么着,给娘娘提鞋就比看城门的高贵啦?”
“有理,有理,大家都是奴才命,谁也别瞧不起谁。”有人附和。
“若得了刘总管青眼,成了他的干儿子,可不只是给大人提鞋了。”一尖嘴猴腮的小童朗声争辩。
“尾奴,你想得真美!刘总管是什么人,他的干儿子也是你能当得的?没有戍哥儿带着,百花拳你都打不出来!”
“谁说我打不出来?我打不出来,你……这小光头就打得出来了?”
纪时珍一口馒头还没来得及咽下去,肩膀上便狠狠挨了一掌,那尖嘴猴腮的小童正鼓着通红的双腮,满眼挑衅地看着她。
“别闹了,莲子才刚学几个时辰,怕是动作还没记下来呢。”有人替她辩解。
纪时珍垂目,感受到众人的眼光全都聚集在了自己身上,思索片刻,双手撑着条凳猛地翻起一个筋斗,又似鲤鱼出水般轻飘飘落了地。
“莲子不才,既承兄台雅意,敢不献技一二,尚望不吝赐教。”